二老夜就这样走了

四年前,正好是大年初三这天,村里人都在春节的喜庆中忘了寒冷,雪花轻飘飘地落着,家家柴垛的顶尖上就像圣诞老人头上的帽子,戴得安详而沉静。

白杨树矗立在村边路旁,树皮的年轮上打着粗糙的疤结,雪花被光秃秃的枝娅冷落得没有停下来的心思,一片荼蘼。麻雀的巢架在树的高枝上,风刮过,巢动了动,里面却没有了麻雀。

村中央陈三儿家的屋里屋外,门上都贴着倒过来的福字,当院用细绳拉起五颜六色的彩纸,随着风雪哗哗地起舞。篱笆墙上插着的一根长杆,挑起一个火红的大灯笼。招摇着。

这时,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麻将牌吆五喝六,嘴里的瓜子咔蹦咔蹦地嗑着,地上都是翻着眼白的瓜子皮。

烟雾缭绕中,从门外刮进来一股带着清新雪花味道的风,对联横批下面粘着的挂裙被风吹得一个激灵。翻着卷儿。

随后就进来个人,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偏离了麻将,聚在了推门而入的这个人身上。村长玄财闪亮凳场了。

就这样从村长的口里听到一条从海伦的一家老年公寓传来的噩耗,打破了这种甜美欢乐的宁静——村里的二老夜死了。

正把麻将打得热火朝天的陈三儿一听说她姐夫死了(其实她的姐姐是抱养的),就推开了眼前的麻将牌,两手使劲儿地拍着大腿,一边拍一边张开大喇叭嘴嚎了起来。

屋里的陈四儿也跟着一边嚎一边叨咕:”姐夫啊,你这才让小伟接走两个多月啊,咋就死了呢,在村子里时跟你大儿媳妇过得好好的呢。夏天还能铲地呢。”

“你被接走以后,你大儿媳妇也走了,去你大孙子家了。你老儿子那么有钱,吃得好喝得好的,你咋就不会享福呢!”

这时不知谁吆喝了一嗓子:”哭啥哭,赶紧看看去啊,这二老夜也没听说得啥该死的病啊,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通肯河都冰封了,不用绕道了。直接就能过河,一会儿就到。快收拾收拾咱们去海伦!”

陈三儿抹了抹眼泪,冲着陈四儿说:”咱们赶紧去看看姐夫吧,大姐这刚走不到三年,大外甥这也才走一年多。不到三年,一家走了三口啊!”说完就又嚎了起来。

“别嚎了,赶紧去海伦吧,在老年公寓死的。人死了也得拉回东山头埋呀!”屋地站着的村长玄财喊了一声。

玄财就是二老夜的亲家,他的女婿就是二老夜那个有钱的小儿子,玄财穿着一件油亮的黑貂,手夹着软包的中华,一天必保抽出去一百元钱的烟,他女儿是这样告诉他的:”我有都是钱,花不出去了,你就可劲儿花。”

于是玄财在村里把腰板拔得溜直,甚至有些往后倾斜,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眼珠子往天上瞅,一村子人都不在他的眼皮底下了。说起话来就吹吹哄哄的。

村里人如果有残疾的,比如谁聋了,谁哑了,谁瘸瞎鼻使了,让他碰到了,都会先笑后说:”就你们这个样,活着还挺有劲气呢,要是换作我,早拿根麻绳吊死算了,活着对不起那几碗干米饭。”

这会儿陈三儿的男人张党员找来了村里陈双喜的车,沾亲带故的几个人就挤挤巴巴,连哭带嚎地坐车来到了海伦的一家老年公寓。

二老夜躺在老年公寓那张一米多宽的单人床上,那张活着的时候就带睁不睁的眼睛,还是像喝醉了酒那样微醺着。

身上已穿得青青索索,看样子已经套了几层衣服,最外面的这件是黑色的大衣。

二老夜的小儿子媳妇正拉着趴在床前痛哭不起的大嫂说:”别哭了,死了享福去了,在你们那里呆好多年了,到我那里就呆一个多月,成天净事儿,给他送这老年公寓才几天,这就走了。他死了我们都省心了!”

这时跟着陈三儿她们一起赶到的玄财仰着脸顺着他女儿的话说了:”这二老夜啊,瞎么黢的一辈子,命真好啊,摊上这么个好儿子,谁有我女婿有钱啊,把他整老年公寓享福来了。”

“谁成想,他享不了这福啊,这才来几天就死了。不过死了也好,省得给儿女添罗乱。”

一个二十多岁,长相俊朗的男子一直紧攥着二老夜的那双干枯的手长跪不起,痛苦失声地念叨着:”爷啊爷啊,跟你说好了的,等我换了大一点的房子,就把你接过来,我对不起你啊!让你大过年的死在了老年公寓。”

“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呀?老年公寓不好咋地,当时就说让你爷和你妈在村子里住,你爸才死一年多,你媳妇就把我们召集起来说,你爸已经没有了,你爷还有我这个小儿子在,就没有当孙子养的。”

“我就把你爷整到大庆,你爷一吃饭就淌鼻涕,哈喇子流星的,弄得饭桌子上哪里都是,你老婶儿那么干净能吃下去那饭吗?说你爷几回,这就不行了,天天作妖要回来找你。”

“你在海伦这里做生意,寻思不是离你近吗?就把他整海伦的老年公寓来了。村子里有哪个老人能住上这么好的公寓,还专门有人伺候的。”

二老夜的小儿子冲着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天宇说了一大堆。

这时陈三儿陈四儿也哭嚎着把天宇拉起来说:”天宇啊,别哭了,把你爷拉回村子里埋东山头吧,六十多岁了,死就死了吧,你爷知道你孝心,活着的时候总说他大孙子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总买好吃的给他。你爸才走一年多,他是想你爸了,跟去了。”

这时天宇的妈趴在二老夜的身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念叨着:”老爷子呀,你大儿子走了,你这也跟去了,这大过年的,让你在这敬老院过年,对不起你啊!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才分开这两个月,你就走了!”

在一边站着的二老夜的小儿子这时候站不住了,他使了个动静干咳了两声:”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把他送到敬老院来,成了罪人了?”

“你们一个个说三道四的,让你们养,你儿媳妇说有儿子不能让孙子养,听你们的,我就养吧,我花了那么多钱送来的,你们就会说风凉话,人死了上这里装好人来了。”

这时他的老婆玄芹又钻出来了,脸擦得惊人的白,跟白无常似的。刚割的双眼皮还红肿着,穿着件黄貂。

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可好了呢,上这里活着不孝死了乱叫,我们该花的钱都花了,该尽的孝心也尽了,老爷子在我们那里呆了一个多月,吃饭的时候鼻涕哈喇子流得哪里都是。”

“我整整一个多月没吃好饭,我一下子就瘦了五六斤,我说啥了吗,我们把他赶出去了吗?”那张猩红的嘴唇一撇一咧的,画了眼线的熊猫眼麻搭着。接着又说起来。

“就这样恭敬着他,这老爷子呢,还不识好歹,在我们那里还死活不呆,非得要找他大孙子和大儿媳妇,他孙子媳妇放话不让他回家啊,我们只好把他送这海伦的老年公寓里,寻思他孙子在海伦能照顾他,就送这里来了。你瞅瞅你们这是怪罪我们送敬老院是不是?死到敬老院咋了,不没死到大街上吗。”

这时二老夜的孙子天宇听明白了,一听是他自己的媳妇在背后,让他老叔把他爷接走的,然后又送到敬老院的。

就豁地站了起来,在人堆里寻到他媳妇后,一巴掌就打了过去:”结婚几年了,也没打过你,你他妈干的好事儿,我再穷也能养活起我爷,你他妈的让我爷死在这么个地方,我哪里能对得起我爷!我从小就是我爷喂我鸡蛋黄兑米汤长大的。我妈生我时没有奶水。”

说完还要打,被陈三儿陈四儿拉开了。他媳妇捂着脸哭骂道:”我哪里做错了,你爸都死一年多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养就养了,他还有小儿子呢,凭什么大儿子死了还要让大孙子养?”

天宇蹲下身子,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嚎啕大哭。不住地喊着:”爷啊爷啊,是我对不起你啊,你没长该死的病啊,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这时一直在貂毛里温暖的玄财使劲喊了起来:”吵什吵,闹什么闹,人都死了,赶紧找车拉回村里去,埋东山头去。在这里狼哭鬼叫的,狗戴帽子装人。当时都干啥去了。”

大伙儿七手八脚正要往车上抬二老夜的时候,跟二老夜住在一个房间的老李头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抹着老泪对屋里人说:”这个老兄弟过年这几天啊,就没怎么吃饭,大鱼大肉的一口都没吃。就站在窗边,两只手插进袖头里,一眼不眨地望着外面的雪发呆。”

“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大儿子死了,要不然我能来这破地方么,我想我大儿子了,活着不如死了呢。大儿子都没了,没了,我大儿子可好了,死的时候拜泉的花圈店,把花圈都卖光了,都让村里人买去了。’”

二老夜就这么死了,埋在了东山头的南山脚下,老李家的一片坟茔地里又多了块墓碑。

他的老伴儿三年前就在这里等着他了,他大儿子的坟头那隆起的黑土还没有腐朽,花圈零乱地夭折在杂草中,被风干了颜色。雪花飘着,像失去了重心的棉花,被风按着落了下去,落了下去。

二老夜就这样走了,村里人悲伤了几天之后,又捡起了还没过完的年。只是那个天宇,二老夜的孙子经常顶着寒风来到墓前,目送着他的爷爷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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