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画师与美眸宠妃

小说作者:黑蝉

01

云愁雨恨聚不散,烛红灯明夜未央。

是日,长安夜雨,痛敲琉璃,聒碎了静妃娘娘的睡梦。

冷风殿外呜咽,催人肠断。她披了件单衣,赤脚行至中庭,雨水鞭打下,浑身已经湿透。

宫里的太监小婢被这光景吓得丢了魂,拥着衣裳雨伞就冲出来要护得主子进殿。可这一向沉稳娴静的静妃竟似发了癔症,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推脱。僵持之中,静妃倏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如鹰鹃那般凄厉悲催。

众人皆退,只剩唤作兰若的宫女守着。她手里的宫灯寂寥惨淡地映在静妃苍白的脸上。

那灯下丽人早已是气息奄奄,红泪纵横。她面向东方,双手抱肩,缓缓跪倒在茫茫烟雨中。

02

一场秋雨一场寒。

长安七月,暑气渐退,凉意已生。

画师萧无抬头看了眼北方灰暗迷蒙的天空,一排排鸿雁往南飞,而他却只得反其道而行。

他本想在江南滞留,来年返乡,却因了一纸莫名其妙的诏令乘轺北上。

从嘴碎的随从小役口中,他才大概知晓了此行缘由。

原来宫里的静妃娘娘前几天夜里沾雨,染了风寒。她卧病榻上,思忖着入宫已有十多个年头,不由乡愁郁积,一病不起。静妃的故乡在长安以东三河一带,宫中无有同籍妃嫔,静妃便亲自指了一人。此人即是画师萧无。

皇帝想来也算计得清楚,不怕这男子抢了自家宠妃,只因这画师萧无——是个瞎子。

萧无抬想到这些缘由,手轻抚眼前白绫,自嘲般笑了笑。他年少之时,因为一场变故失掉双眼,幸有贵人相助才学得以手辨形的本事,靠替人画像的生意过活。时间一长,“盲眼画师”的名号就在江湖上散播开来。

不曾想自己蹉跎半生,倒是这双瞎眼给了营生。

八月底,萧无一行人到达皇城。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轻湿薄衫。街上人零落,行客欲断魂。

皇宫朱红色的城墙被雨水清洗得愈发刺眼,在其边角处,为地位微贱的艺人开了个小门。

萧无俯身迈过高阶,遵循指引向前走去。

静妃宫里装饰的雍容华贵。四方墙壁皆着红椒,玳瑁梁上绘着五彩鸳鸯。

她卧床养病,榻前遮着明黄流苏帐子,所有宫人都被遣散,独留近侍兰若。

萧无是个瞎子,看不到宫里的锦绣琳琅,只嗅到偌大的宫殿里,浮着若有若无的药草香,竟勾起他一段记忆。

不远处传来静妃三两声咳嗽,萧无不敢多想,循声而至,欠身行礼。

“草民萧无见过娘娘。”

帐中人明显一惊,明帐轻轻摇动。她匆忙起身,掀帘探视,但见萧无微颔首,恰好露出一双淡眉和眼前白绫,衣袂上还沾着雨露与薄尘。萧无感受到身前人炽热目光,缓缓抬起头。

待看清萧无面容,静妃眼圈一红,竟兀自掉下泪来。

“草民相貌丑恶,惊到了娘娘。这便掩面自罚。”

“先生别——我……本宫只是见得先生风尘仆仆,更思三河父老疾苦,一时把持不住,这才失仪,望先生见谅。”静妃病中,声音嘶哑的厉害,一时说这么多话,便急促咳嗽起来。

萧无心下诧异,只觉静妃虽抱恙声嘶,声音依旧耳熟的紧。

静妃未及萧无深思,拂去脸上泪水,声音很低:“兰若,给先生备件干净衣裳。我要与先生促膝长谈一番。”

萧无阻拦:“娘娘身体抱恙,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我这是长年忧思过度落下的毛病,日积月累,再难康复了。先生万里跋涉,定要珍视一二。”

“先生,这边请。”兰若扶起萧无,引他离去。

静妃对着他瘦削的身影凝望许久,素手抚上双眼,又簌簌落下泪来。

03

“先生作为画师,定然游历四方,见识颇广吧?”这厢静妃已款款起身,也不施粉黛,只用玉簪将万缕青丝别在一旁。

“萧某师傅圆寂之前,曾携萧某四方游历。九州之内,皆有萧某足迹。”

静妃像是来了兴致,梨涡轻旋,浅笑道:“先生的绘画之艺,可是跟一高僧所学?”

萧无点头。

“不若就和我说说,你们如何相识?”

萧无端起茶水方欲饮,突闻此言,不由一怔。

他颔首,轻啜一口茶水,茗香缠上唇齿:“娘娘若思乡,草民可细数三河近年风情,亦可说得历游所闻给娘娘解闷儿。只是……若谈我师傅,必定涉及萧某身世,没的让娘娘听了烦心。”

“烦心?”静妃苦笑:“先生这话端的大错。我本是个卑微小民,一朝得宠倒这般骄矜?殊不知这食人血肉换来的金贵日子比那清贫时难捱得多!”

萧无闻言笑笑:“萧某草率,娘娘息怒。既然娘娘想听,萧某说了便是,也值了娘娘这上好香茗的情。”

静妃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这要从我这双瞎了的眼睛说起。”萧无顿了顿,手指拂上眼前白绫,低声道:“我这眼睛,是被人活活剜下来的。”

他系河南人士,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靠做女红换些细软,育有二子,萧无为小。

萧无自幼聪颖,跟着父亲念书,皆能成诵。可最令人称道的却是萧无的无双画艺。他少时持炷,画地成图,惟妙惟肖。

村民们都说,萧无手巧,更是生了一双透亮的眼睛,能将这世间看得纯粹,因而笔下生花。

他的眼睛着实好看,状似桃花,长睫如月,乌黑的瞳仁中若有水光波动。

其实萧无面相寡淡,偏这双眼睛生的极俊,这就添了一分传奇色彩。村头有个疯癫江姓医师,每每见到萧无,都要上前钳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然后,中邪一样蹦跳着拍起手,半晌,又悲痛地嚎啕大哭。

人们笑道:“这萧无的眼睛可真是个宝,任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啊。”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日夜里暴雨瓢泼,夜黑风高。萧父只好客居友舍,剩下家里三口也早早睡下了。三更雨声正稠,从萧家矮围墙外翻入一个黑影,直窜到卧房。

恰巧萧夫人起夜,见自家老大房里似有光亮,开门却见一黑衣人向儿子床边抓去,情急之中大喊一声:“抓贼!”

那贼人心下盛怒,单手将萧夫人推得趔趄,腿脚不稳倒在墙上,撞晕了过去。他走向蜷缩在床脚的少年,发现不是自己找的那个。他似扑空的野兽,勃然暴怒,忿忿把匕首朝少年小腹直刺数刀,杀意正酣。

萧无闻声赶到,兄长已身浸血泊。黑衣人飒飒转身,阴惨一笑,一记手刀劈在他脖颈。半昏半醒中,萧无感到有刺刀扎进脸上数寸,辗转深入,而后凌厉切开血肉,迸出鲜血。他眼前血色倏地弥漫,还未待口中尖叫中断,就昏死过去。

一夜风波后,萧兄身死,萧母疯魔。萧无眼中已是空无一物,白绫系挂。萧家被迫徙居。

两年后,萧母心悸而死。

明年河南大旱,饿殍遍野。

萧父将最后一口大饼给了萧无。

是年三月,萧父身死。

萧无万念俱灰,急火攻心,眼上旧伤又复发,血泪交融而下,将白绫浸得湿透。

为求保命,百姓们易子而食。萧无心想,自己可能不日就被人烹了吧。

正这样想着,他忽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在自己跟前停了下来。萧无眼瞎,不知所来何人。他只觉对方似乎伸手在自己身旁来回摸索,几经波折才摸到自己脸上,那手上老茧来回摩挲几遍,染了一手鲜血,心中已是了然。

那人停顿半晌道:“贫僧法号忘尘,亦有眼疾,眼前无光。云游至此,难得遇到天涯殊途同命之人。小哥儿,可愿随我去吗?”

从此,他有了师傅,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师傅教我以手辨形,我借着自己那点天赋,便画画为生。每日跟着师傅云游四海,算是混了口饭吃。”萧无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那个被剖眼的少年与他无关。

“前年冬,师傅大限已至,坐化飞升。萧某如今已是而立之岁,孑然一身,倒也自在。”

语罢清宵半,烛明夜已深。

“今日就先打住吧,想必我这故事也未必受用。娘娘歇息要紧。”

静妃额上虚汗细细,失魂落魄道:“是了,今个儿,也就这样啦。”她怔怔起身,目光呆滞,像是梦貘吃了魂一般。

“先生,可否允我……询问一事?”

“娘娘但说无妨。”

“先生可知晓,当夜那贼人身份?”

萧无沉默少顷,面露沉痛神色,苦笑道:“萧某眼盲之后,曾将事发当年所知所闻细细思量……大约可以笃定,那贼人……便是萧某一位故人吧。”

静妃闻言心悸,脸色瞬间白如纸,孱弱的身子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兰若见状,出面请辞:“先生见谅,娘娘体弱,须得歇了。”言罢,忙搀扶过静妃,扶她缓缓向卧房走去。

方走几步,静妃忽的身子一软,瘫在兰若身上。一帮阿监姑子簇拥上来,匆匆护着她回房。

“娘娘如何?可有大碍?”萧无循声问道。

兰若回头,深深看了萧无一眼:“无甚大碍,先生宽心。”

她欲离去,萧无却出声制止:“姑娘留步,在下有一惑求得姑娘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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