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天下
1
又是一年数九寒天,鑫都簌簌飘落纯白雪粒,天地银装素裹也掩不了一场生死大战后的残垣断壁,烽烟几许。
红裘银链锁子甲,巾帼不让须眉前。
琉焰立于血迹斑斑的城头,本该妩媚风情的眸子里浸着寒光,似淬毒的刃。抬手间,雁翎刀出鞘,银芒如电,一闪而逝。伫立在鑫都整整五年的西北蛮旗应声倾塌,溅起残雪飘零,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启禀将军,战场清扫完毕,我军死三千,伤千余,歼敌二万。”副将抱拳而立,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此时却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等得太久了,泱泱大魏等的太久了……
森寒刀刃在虚空中划出一抹凌利的弧度,琉焰收刀入鞘,狠狠闭上眼,再用力睁开。
风雪茫茫,旌旗猎猎。
她垂眸目光穿过遮天雪幕,俯视着城下军阵。四面边声,金鸣鼓震,大雪尽染弓刀,战意直冲云霄。清一色的玄铁甲衣,铺陈在皓白大地上,仿若一头蛰伏的凶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叫天地流血风云变色。
“众将士听令,即日起,用尔等手中长缨,驱逐西北蛮夷,复我大魏疆土。”
琉焰霍然高举雁翎刀,清冷的声音震碎飞雪响彻天际,带着不死不休一往无前的决绝狠戾。
她仰首凝望着这柄伴她多年的战刀,蟒皮刀鞘天生流云波纹,推刀出鞘寸许,刃闪寒芒如星火流光。刀身光滑如镜,似沁一脉秋水,倒映着漫天白雪,依稀可见那人眉眼清隽,君子如玉端方,世间有此无双。
想来若无世家阴谋,若无西北敌袭,他与她五年前便是夫妻了。
大魏建国三百余年,世家强盛,宗室衰微。皇室沦为世家大族争权谋利的工具,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何其可笑可悲。
五年前,彼时的鑫都还是大魏的中枢皇城,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素有君子之称的穆氏公子穆弦与驻国将军幺女琉焰的大婚吉日,虽说满城权贵没几个看得上那江湖草莽出身的将军,但穆氏在庞杂的世家体系中隐居首位,其嫡子大婚,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便是当朝史官也提笔记下此日盛况,诗曰:“长街小巷铺红绵,满城喜色升绯烟。霞光瑞彩花漫天,自是真情在人间。”
那时琉焰正值双十年华,桃李靡艳。然而,当她满面娇羞得披上那据说比皇后凤袍还繁美华丽的嫁衣时,等来的却是蛮夷大破苍梧关,一路南下,兵戈直指大魏鑫都。
琉焰怎么也没想到,她父兄坐镇西北,岿然不动,却遭世家奸人泄露防御阵图,令敌人有机可趁。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凶神恶煞的蛮族单于纵马而来,一路拖拽着遍体鳞伤的父兄,最终将他们钉死在城门之上。
五年来,她夜夜梦魇,恨不能将蛮族拆吃入腹,将世家连根拔起。
而今,她回来了……
2
“阿焰,过来,跟我一起离开。”穆弦一袭红锦喜袍,长身玉立,不愧“君子如玉,温润端方”之誉,只是素来风轻云淡的眉眼笼上惨淡愁云,凝视着身前嫁衣如火的女子。
琉焰神情麻木,双目空洞,父兄惨死眼前令她痛苦万分,亦令她怒不可遏,心中湮灭的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早年她随母亲前往苍梧关探亲时,途经一城,亲眼看到蛮夷铁骑践踏生灵,屠戮百姓。她被母亲埋在死人堆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一剑穿心,鲜血飞溅,落入眼眸,灼的她双目通红。那日起她便立誓,杀尽蛮夷,只是穆弦太过美好,亲手给她编织了一场盛世幻梦,梦醒时分,山河破碎……
她用一双血眸恶狼般盯着他身后仪态尽失的世家贵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如杜鹃啼血,凄绝断肠,道:“世家子弟千千万,却无一是真男儿。穆弦,你我婚约就此作罢。”
雁翎刀刹那出鞘,快若蛟龙出海。刀是他送的,由天外陨铁铸造,天下无双,轻而易举地就削掉了同样世间无价的嫁衣一角。艳红灼烈的望月锦,似断翅的蝶,无力坠落。
琉焰转身,决然离去,裙裾翩飞散束,比遍地鲜血还来得凄美绝艳。
穆弦想去追她,双腿却如灌铅,重若千钧,眼睁睁得看着她与漫天烽火,融为一体。
猛一睁眼,穆弦按着顿痛的额角,手指修长,骨节如玉,优美得仿若一幅山水画卷,却因用力过泛着森森白意。即使事隔五载,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当日之景。
那天鑫都城破,她与他在天渊河畔诀别,她提刀赴死的背影宛如魔障,日夜在他脑中浮现。他自是知晓她安好无虞,藏在暗处枕戈待旦,以待良机踏平西北,可他就是相思入骨,断肠也愿。
天渊河横旦南北,名副其实的天堑如渊,阻挡了蛮族南征的势头,也给琉焰争取了练兵的时间。如今大魏定都天渊之南,以御京为主,拥睿亲王世子——魏瑾称帝,年号太初。
而他亦不再是昔年公子,而是穆氏家主,当朝相国,权倾天下。
“启禀相国,线人来报,琉将军已收复鑫都,据悉将军打算沿天渊北岸横推战线,驱敌出境。”雕花梨木门外,响起下人恭敬的声音。
穆弦即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机会见到她了;忧的是,她不过筹备五载,怎敌得过西北蛮夷的铁骑?这些年他们一直私下派人联系,其所需军备良饷,皆由他一手操持,他心知肚明以她此时兵力对阵蛮族,胜算太低,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心急。
“小皇帝可知晓此事?”他暂且按下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出声问道。
“不知。”
穆弦颔首,吩咐道:“那就先别让他知道。”
飞翘廊檐下,一截洒金云龙翻海袍悄然退去。
“相国,人走了。”
“跟上,帮他。”
3
是夜,琉焰就着一星灯火,提笔在早已烂熟于胸的边关地图上写画描抹,琢磨着该如何行军布阵,最好在明年夏至彻底驱敌出境。
帐外,飞雪飒沓,风声呜咽,似怨魂哀泣,不免令她生出几分烦躁。兀的,一阵吵闹声传来。
值夜的将士押解一人步入大帐,冷风灌入,夹杂片片残雪落入灯盏,转瞬消逝。
“启禀将军,此人夜闯军营还疯疯癫癫称自己是将军胞弟,请您下令处置。”一人上前禀报,说明缘由。
“阿姐,你真的还活着!我是瑾儿,你看看我呀!”被困之人奋力挣扎,风尘仆仆华衫褴褛,形同乞丐,声线却如敲冰碎玉般清冽。
闻言,琉焰猛然从图纸中回神,挥退部下,仔细打量着当今天子——魏瑾。过往少年,已长成七尺挺拔男儿,龙眉凤目,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魏瑾本是睿亲王世子,奈何亲王早逝,琉焰生父念其旧情收他入府,以免他沦为世家棋子。然而,他终是成了傀儡,坐拥江山,却不能自主。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来我军中作甚?”琉焰敛眉,神情淡漠,仿佛彼此陌路,无甚交际。
魏瑾的热情被瞬间冰封,他以为她死在五年前的那个春日,伤心欲绝。此番无意听闻相国谈话,他便偷跑出来,一路上不说历经艰辛,也是吃尽苦头。他不明白,他们青梅竹马,为何再见会形同陌路。可他从来都是她乖巧的弟弟,她问什么,他答什么。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而且下个月我便要行冠礼了,宗室长老为我拟字伯瑜,可我自幼长于将军府,阿姐便是我长亲,我的字只能由阿姐来取。”
“你竟为了这等小事以身涉险擅自离宫,谁给你的胆子?身为一国之主,如此不知轻重,看来这些年世家之人都把你给养废了。”琉焰横眉低斥,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皇族衰微,能堪大任者寥寥无几,魏瑾是块璞玉,若毁于世家之手,于国大害。
“你明日便返回御京,我会修书一封交给穆弦,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帝王之道。”
“我不学,这傀儡皇帝我也当够了,谁想当拿去好了。”
“住口。”怒由心生,琉焰站在魏瑾身前扳过他的脸。目光如剑,直射他的双眼,字字铿锵,若战鼓擂响,重击在魏瑾心间。
“你听着,将军甲兵以武安天下,士子儒生以文治四方。你不当这皇帝,是想让阿姐和众将士的血白流吗?你可以活得安稳,那都是儿郎们用命换来的,你对得起他们吗?”
“我不知道,阿姐,我真的不知道。”魏瑾茫然不知所措,前半生他活在将军府的庇护下,后半生他活在世家的掌控中,本质上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琉焰深知她是在逼迫他去承受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切,若天下太平,他可以是一逍遥无忧的王爷,看庭前花开落,望天上云舒卷。
她抱着他,就像儿时在将军府里他们相拥取暖一样。
“回去吧!你的字我想好了,就叫长宁。惟愿四海升平,能得一世长宁。我希望再见,你已是帝王,无人能挡。”
4
“太和六年春,女将琉焰横击蛮夷,战百余,血干里,逐敌出苍梧。大魏初定,山河始安。”
——《魏史·女将》
旭日初升,九鼎长鸣,文武百官,列位朝堂。
今日朝会是要对琉焰论功行赏,但几个世家老顽固死命咬着琉焰擅自出兵、不听调令的由头不肯松口。
魏瑾虽怒,却于事无补,他只是个傀儡。这一刻,他是如此渴望权力。
穆弦立于文臣之首,紫袍飞仙鹤,腰佩金鱼袋,青丝高束簪白玉,兰芝玉树似红尘遗珠,风姿秀逸若俗世谪仙。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翡翠丹陛上初显峥嵘的帝王,思忖着不枉他暗中助他出宫走上一遭,终于有些长进了。
“够了,大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琉将军功过如何,自有圣上定夺,岂容尔等置喙。”温润之声,不疾不徐,如环珮琳琅,幽涧轻淌,却令百官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以复。
闻言,魏瑾有一瞬怔忡,随即正色。帝冕坠玉旒,锋棱眉间藏,他俯视众生,他即天命。
“琉将军复我大魏河山,振我大魏雄威,功不可没。封驻国大将军,掌天下兵马权。”
朝罢,穆弦撇下心思各异的百官,径直回府。小厮匆忙上前,正欲禀报。
断断续续的琴声,穿过庭院深深,抚过花叶葱茏,似翩跹漫舞的蝶,最终落在他的耳畔。
“终于舍得来见我了吗?”一时间,穆弦竟分不清是真是幻。不顾身后下人们地惊诧惶恐,他直奔琴声源头。可笑,当初鑫都城破,他都不曾这般失态。
沉香袅娜,轻纱舒卷。
琉焰笑靥似花,仿佛岁月如故,他们不曾分离。
“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云笙,别来无恙。”
听到许久不曾被人唤起的表字,穆弦伸臂执起她按琴的手,十指粗糙布满树皮似的斑驳老茧和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心疼不已,喉间如塞骨刺,沙哑道:“阿焰,回来吧!蛮族已退,你做得够好了。”
琉焰猛地抽手,难得温和的目光,刹那森冷寒意凛冽,道:“还不够,不踏平西北王庭我是不会罢休的。”转瞬,她柔了语气,像年少时央他买万福楼的玉酥一样,拉着他的衣袖撒娇,“云笙,帮帮我嘛!我一个人,做不到。”
穆弦顺势揽她入怀,耳鬓厮磨,极尽缠绵。他何等聪慧,又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意?她是要他举国之力助她一战,而国力汇于世家,换言之,她是要他亲手葬了这偌大的世家。
幽雅淳净的檀香,静静沉浮。日光倾洒,一室寂静,只有他们的呼吸,此起彼伏,恍然间竟有种流年安好的恬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开口:“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年逾而立,仍无妻妾子嗣,着实愧对列祖列宗。”
“我要你嫁给我,入我穆氏族谱。百年后与我共赴黄泉,向祖辈请罪。”
琉焰微怔,旋即一笑如十里红莲旦夕怒放,道:“好,我嫁。”
5
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凤冠霞披,就一对红烛,二人便拜了天地父母,成了一世夫妻。
穆弦拥着琉焰十指紧扣,仿佛这般便可天长地久。他爱怜地在她唇畔烙下一吻,柔声道:“自古以来,男子及冠而字,女子嫁笄而字。你及笄那年,岳父与兄长皆在边关御敌,如今为夫替你取一字,可好?”
“怎么回事呀?前些日子魏瑾找我取字,今日你又要为我取字。”琉焰失笑,凤眸流光溢彩,刹那满室芳华。
提及此事穆弦便一肚子酸水直冒,报怨道:“五年来对我避而不见,连封书信也不给,好不容易盼来你的信,却通篇斥责我没教好小皇帝,在你心里我就这点儿分量。”
“不是不见,是不敢见。”琉焰垂眸,她灭蛮夷之心坚若磐石,可他却总能轻易左右她的情绪,与其相见生隙倒不如不见怀念。
母亲早逝,父亲与兄长常驻塞北,打小她就一人长在危机四伏的鑫都,看琉家不顺眼的人很多,长辈不好出手便由着一帮晚辈来欺负她。只有穆弦,他护着她宠着她,他的好曾让她一度忘记仇恨不顾一切地嫁给他。
穆弦双臂如钢浇铁铸,将人牢牢禁锢在怀,笃定道:“你放心好了,该教的我都倾囊相授了。他欠取的不过是一份称帝的野心,你也给他了。”随即一顿,叹息道:“他自幼对你言听计从,你说一句,当旁人千句万句。”
琉焰乖顺地依靠在他胸前,她现在不想去管什么家国兴亡,就让她暂时只做他的妻子,与他谱一曲琴瑟和鸣。
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穆弦心照不宣地摒弃杂念,眼波微动似春水乍起柔不可言。
“凤欲求凰到白头,相思一曲无人奏。阿焰,我可以忍受相思断肠,只求万般劫难,你皆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字凤凰,好吗?”
“好啊!不过我更喜欢‘凤凰于飞,梧桐是依。与君相知,白首不离。’”
这是当初他写在桃花笺上的誓言,她如今款款吟咏。然而战场瞬息万变,生死无常,她却给他勾勒了一幅夫妻恩爱不离的美好画卷。她在骗他,她怎么能与他白头偕老?
入夜,月上枝头,倾洒脉脉银辉。室内,红烛摇曳,他执意握着她的手在桃花笺上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春光旖旎,却无端摧人落泪好似诀别。
翌日,尚未敞亮,残星寥落,遥遥坠于苍青天幕。
琉焰任由穆弦为她更衣束发,试问普天之下,除了她谁还能亨受到大魏权相的贴身伺候?分离在即,她亦有心情打趣道:“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戏文里唱的‘将军戎装待上马,娇儿素手拭银甲。’?”
“懒得理你。”穆弦横了她一眼,眉宇间尽是离愁别绪。
琉焰自知他心结所在,一挥手,大将风度凛然,道:“穆相何必作小儿女态,大不了本将允你入军探视亲眷,如何?”
穆弦展颜,在她额前印下一吻,便放手目送她离去。
“岁月忽已晚,将军远出征。
以武安天下,不知何时归。
且思南梧桐,静等凤凰落。
将军早卸甲,把手共还家。”
身后传来缠绵凄凉的曲调,像一把钩子撕扯着她的心脏。琉焰深吸一口气,任由泪流满面,离去的脚步不曾有半分停滞。
母亲死了她能欺骗自己父兄会向西北复仇,可父兄也死了琉家如今只剩她一人,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忘记所有怨恨不甘投入穆弦的怀抱,西北边塞的儿郎、大魏的百姓,需要她。
今日相国称病不朝,百官惊惶纷纷前往探视皆被据之门外。魏瑾一路横冲直撞闯入穆弦的寝居,只见素来风轻云淡仿佛超然的穆相痴痴地抚着一纸桃花笺。
“阿姐呢?朕知道她来了。”魏瑾环顾四周,不见琉焰身影,随即被穆弦手中信笺吸引,问道:“那是何物?”
穆弦并指夹着桃花笺,睨向那日益威棱的帝王,道:“这是我与她的婚书,生同寝,死同穴,如此而已。”
“你怎么敢?”魏瑾勃然大怒,他那些隐匿心思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但却与日俱增。
“我有何不敢?我是她的夫君,而你只能是她的弟弟。
“魏瑾,你太弱了,你什么也帮不了她。就连那九五尊位,都是我给你的。”
冷眼看着魏瑾狼狈退去的身影,穆弦神色平静而无情。
努力变强吧!直到你能独自一人撑起这大魏王朝。
6
“太和九年三月,帝王授印,天命所归,女将琉焰带兵三十万众征讨蛮夷。同年五月,焰单骑斩落单于。蛮族新王即位,举族应战。七月,焰奇袭虎獠谷,遭奸人泄密,深陷重围,腹背受敌。九月,焰伤重不治而亡,白昼如夜,天地同悲。”
——《魏史·女将》
战旗换白幡,往日战意沸腾的大魏军营,沉浸在实质般的悲痛中。
偌大帅帐尽挽素缟,星夜赶至的穆弦如失魂魄,颓然跪在灵柩前。他没有哭,因为心都碎了,哪还有泪。
银眉鹤发的军医抱着一安睡的婴孩,颤巍巍地踱至穆弦身畔,苍老的声音如喑哑丝竹,字字诛心。
“此次突袭虎獠谷是军中最高机密,老朽已经查实泄密之人是刘氏族人。可怜琉家满门忠烈,却未能堂堂正正战死沙场,反而丧命于阴谋诡计之下。相国,你待如何呀?”
穆弦痛苦地捂住双眼,是他害死了她,他终究没对各大世家赶尽杀绝,只是使计逼他们出财出力,他的不忍换来的却是妻子的丧命。
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被捧到他眼前,军医老泪纵横继续说道:“这男娃是将军给你留下的血脉,将军四年前便被世家奸人下了一味‘钩吻’,产后更加虚弱,即使没有虎獠谷一役,她也活不长。只是将军夙愿未尽,死不瞑目啊!”
“孩子?”穆弦颤抖着手抱过自己的骨肉,滞塞的泪水滂沱而下。
蓦然忆起这三年两国停战,他常来军中看她,去年春天她曾问他如果她战死留个孩子他是不是会好受些?后来他再去军中总见不到她,加之政务繁忙,他亦未深究。如今想来,这孩子便是在那段时间里生下的。
世家早已腐败,而今又与他有着杀妻之仇,是该彻底清洗了。
魏瑾御驾亲临时,军中已然恢复常态,每个人都憋着一股狠劲儿,恨不能从敌人身下咬下几块肉。
帅帐中,穆弦盘踞在以往琉焰的主位上,发布着条条军令整肃队伍。
“阿姐呢?朕……我想看看她。”三年未见,魏瑾励志成就一代明君以合她意,然他如今已是言出法随的帝王,而她已不在。
穆弦面目平静,如一潭死水。目光幽幽,停留在桌案一侧的紫檀木盒上道:“她在这儿,你带她走吧!去踏平西北王庭,让她亲眼瞧着蛮族覆灭,我会将朝堂清理干净的。”
魏瑾将木盒纳入怀中,咬牙蹦出一个“好”字。
阿姐,现在换我来替你以武安天下。
谁也不知出征那日,这个大魏无双的女将曾回首望尽万里河山,嘴角溢出黑血,她不甚在意地将其抹去。四年前她身中世家小人所下剧毒“钩吻”时日无多,逼不得已提前开战,而后又苟延残喘了这许多事日,如今已是快油尽灯枯了。
她自幼与穆弦相伴,知他早对世家腐败心怀不满,但他出身世家即便有她相逼仍未对世家痛下狠手。
世家一日不除,大魏一日难安。她招来军医密语安排,她要用她的死来逼迫穆弦。
她这一生对得起琉家满门,对得起大魏百姓,唯独对不起……穆弦。
7
太和十三年,帝率军亲征,深入敌境三千里,大破西北王庭,立下不世之功。穆相治世有方,铁血手腕,肃清朝政,从此再无世家。
大魏中兴之势,不可抵挡。
“这孩子,你带走吧!”年未及不惑,穆弦已是鬓如霜雪,温润清澈的眼眸蒙上一层厚厚的阴翳,仿佛从中能够窥见千帆过境,沧海桑田。他指着一旁自娱自乐的幼子,看向锋芒毕露威棱无双的帝王。
魏瑾剑眉微动,浑身气度磅礴雄浑而凛冽锐厉,道:“何意?”
穆弦伸手接住从檐下倾落的和煦日光,腕骨嶙峋,惨白的皮肤下透出青灰血管。
“我快死了。”他说得风轻云淡,毫不在乎。
魏瑾了然,哀莫大于心死,穆弦的心早就随琉焰化作飞灰,四年来又为案牍劳形政务伤神,已是憔悴不堪。
“阿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不过,从此往后他会姓魏,名武安。”年轻的帝王姿势笨拙地抱起孩子,言语铿锵宛如立誓,“这江山是阿姐守下的,由她的孩子继承再合适不过了。”
“荒唐。”穆弦低眉一笑而过,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他什么也不想管了……
很多年后,大魏太子魏武安及冠之时,他英明神武的父皇为他取字慕凰,武安不解其意,问父皇此字何意?
魏瑾正值春秋鼎盛,威势如狱如渊,此时目露追思,柔情似水,遥遥望向西北天际,徐徐说道:“因为我曾思慕过这世间最美的凤凰。”
后记·前缘尽
元初十六年,鑫都还是一片太平安乐的模样,车水马龙,繁华如梦。夏至时节,日光倾城,仿佛朗朗乾坤光明万丈,却不料小巷阴影处,几个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弟正踢打着一个小姑娘,谈吐间言语粗俗。
“本公子难道说错了不成?你爹本来就是个愚蠢莽夫,称他一声将军那都是抬举他,还真当自已是个人物了。”
“小畜生竟然敢咬我!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一句句恶毒的咒骂,再繁美的衣冠也掩不住几人肮脏腐朽的灵魂。彼时,琉焰不过垂髫,不懂这些人对父亲的怨恨从何而来,在她眼里父亲是大英雄绝不能任人污辱。
她像只发狠的狼崽子,一遍遍冲上去,又一次次被推倒,即使遍体鳞伤,亦不悔改。
那是穆弦第一次见到琉焰,不知不觉竟动了恻隐之心。
“有何不满你们大可直接找琉将军理论,为难一个小姑娘,也不觉得有失身份。”
温润的少年音色,似清流破冰逐桃花,又带着几分陈年佳酿的醇然韵致。
琉焰朦胧的视野中,小小少年面如冠玉,身姿挺秀若苍松劲竹,自有一段清雅风骨,颇显古之君子美仪。
虽与穆弦同属世家子弟,但几人的家族可远不及庞然大物似的穆氏,只能暗啐着作鸟兽群散。
穆弦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他以出身为荣但世家腐败显而易见。大肆买卖奴隶,极力压榨百姓,人性贪婪,不可言说。
不顾琉焰衣衫脏污,他迳自抱起头破血流也未落泪的小姑娘向医馆走去。小姑娘很瘦,他生怕一不小心用力过度将人给折了。
“我不明白爹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他们为什么要骂他?”怀中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怯生生地问道。
穆弦垂眸望入小姑娘黑白分明纯澈如水的眼瞳,耐心道:“琉将军是百姓之福,却是世家之痛。前日他上书陛下,直指世家之害,求陛下收回世家封地,这无异于剜世家大族的肋骨啊!”
琉焰仍不懂,只是仰头凝视着少年如工笔勾勒的精致侧颜,嗓音脆嫩:“那你呢?你讨厌爹爹吗?”
穆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是穆氏嫡出的公子,即便将来执掌家族最多也只是让穆氏封地的百姓好过些,可其他呢?他没想过,也不敢想。很多年后,他着手处理世家时,想着就算没有琉焰,他迟早也会收拾这些蛀虫的。
此后,穆弦与琉焰逐渐相熟。小姑娘是个讨人喜欢的,也爱缠着他。他白日在国子监学习黄昏才放,一出门便能瞧见小姑娘俏皮的笑。他也就由她待在身边,偶有兴致亦会教她琴棋书画,可小姑娘着实坐不住,见他不注意就溜到院中捕蝶嬉戏去了。
她还总喜欢央着他,要吃万福楼的玉酥。听戏时只挑有将军戏份的折子,还自豪地挺着小身板大言不惭:“以后我也要当将军,以武安天下。”
穆弦失笑,随手塞给她一块肉脯,道:“那你得先多吃点儿,长壮实了才好。”
他就这般养着小姑娘近两年,有人暗中揣测说他心怀不轨,父亲还专程找他问话。他哭笑不得,难不成他还能对一个黄毛丫头动心思?
但为了女儿家的声誉着想,穆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她,谁料再度听闻她的消息却是将军夫人携女赴关探亲遇袭,夫人惨死,小姑娘还活着,被赶来的琉将军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琉将军将夫人的尸身护送回鑫都入葬后,翌日凌晨便启程离去,只留小姑娘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将军府。
穆弦匆匆赶至,空荡的宅邸,白幡沉浮,零星几个下人面容悲戚,一片死寂。
他在灵柩后找到了双目赤红却无泪垂落的小姑娘,抱入杯中尽是磕人的骨头,两年里他给小姑娘喂了不少好东西,好不容易长了些肉,又没了。
心疼地抚着小姑娘微颤的脊背,殊不知他眼中的温柔怜惜仿佛能将人溺毙,只是轻声哄道:“乖,哭出来。”
琉焰埋首在他颈间,温凉的泪滴落在肌肤上,竟灼得穆弦生疼。
蓦地,小姑娘瞪着血红眼望着他,声音哽咽却恨意滔天。
“帮我,我要杀光他们。”她死命拽着他的袖口,眼底燃起仇恨的火光。
“好,你想怎样都行。”他答应得毫不犹豫,可后来却反悔了。他精心养大的小姑娘,焉能去那血腥的战场?
次年,琉将军收留了睿亲王的世子,比琉焰小五岁,一天到晚黏着琉焰,就像从前小姑娘喜欢跟着他一样。然而,现在小姑娘沉心习武,对穆弦视若无睹,简直没良心,好歹武术教头也是他请的。
小姑娘习武后长得飞快,豆蔻年华,身段窈窕又不失韧性。脸也长开了,过去圆滚滚的眸子变得眼尾微挑,锋利勾人。只是那双手布满厚茧,丝毫没有名媛闺秀该有的娇嫩软绵。
穆弦心疼地拿了把银质小挫刀,一点一点磨掉她手上的茧子,再细细地敷上一层秀丽坊顶级的幽兰露。
穆弦及冠之年,其“君子如玉,湿润端方”之名已传遍大魏。为他说亲的媒人踏碎了穆家的门槛,都只得到他轻飘飘的两个字“不急”。
元初三十年,待行过笄礼,取一表字,琉焰便可嫁人了。然西北战事紧张,琉将军及其长子无暇顾她。
生辰那日,已是大姑娘的琉焰立在鑫都城头,遥望西北。
待暮色四合,鑫都仍是一片喧嚣繁华,大街小巷纷纷挂起大红灯笼,万家灯火,却不知塞北苦寒。
穆弦在余晖落尽之际,送上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柄世间罕见的雁翎刀,不出所料她很喜欢,几乎是爱不释手。
“小姑娘长大了呀!可以嫁人了。”他突然觉得很欣慰,摸了摸她桃花般娇艳的脸颊,入手细腻,被他养得很好。
“蛮夷未灭,我才不嫁呢!”琉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比夜色更深邃的眼睛里饱含的情愫让她不知所措。
穆弦笑得璨然,道:“没关系,你早就是我的了。”说及此,他自已也觉得不可思议,几年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对人家小姑娘动心思呢。
琉焰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元初二十七年,琉将军回朝述职时曾私下召见穆氏公子,二人无言对峙良久,琉将军最后只说了句“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穆弦没打算一下子就让琉焰忘掉仇恨,他有的是时间,伴随他的成长家族亦不再能拘束他的行为,他从来都是一个极富耐心的猎人。
常言道:温柔乡,英雄冢。彼时的琉焰还不是英雄,但穆弦的确温柔如水,她不是没想过上阵杀敌,然而父兄的坚决反对与穆弦的温柔体贴让她逐渐放弃了为母复仇的想法。
元初三十五年,穆弦如愿从偿抱得美人归。他在桃花笺上写下“凤凰于飞,梧桐是依。与君相知,白首不离。”的誓言,在她耳畔一遍遍轻声吟咏;她披上他准备多年举世无双的嫁衣,人比花娇,一步步向他走来。
一切美如幻梦,却被来自西北的铁骑踏得粉碎。
梦醒之后,是她割袍断义,提刀转身的决绝背影。
她爱他,更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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