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正传

文/缪四儿

自从武大郎在王婆子的茶馆和西门庆起了冲突,挨了窝心脚,就一直卧病在床。胸口子被西门庆踹出了重伤,一咳嗽就疼得火烧火燎,一坐起来脑袋也发晕,只好躺在床上静养。

说静,也不静,大郎虽然闭目卧着,心里却一直琢磨,这妇人有了二心,自己一时动弹不得,兄弟又不在家,总得靠她端茶递水,暂且责骂不得。

那西门庆人多势众,又凶恶得狠,即使兄弟回来了也不好直接打上门去。兄弟好歹是个武装部长,体制内的公职人员,那西门庆上头有人,万一闹起来,再影响了兄弟的前程。

武大不甘心受这窝囊气,又担心武松那暴脾气,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午后,觉得口渴,便在床头摸到茶壶凑合着喝几口凉茶,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长久,大梦乱纷纷,醒来已经天色擦黑。街上传来鹦哥卖梨的吆喝声,王婆子和人打哈哈的动静,还有刘老倌赶着羊群过去的声音。

一片热闹声中,他继续闭着眼回忆梦境。梦里好像说自己死了,兄弟回来去找西门庆算账,两个人在狮子楼殊死搏斗一场,把个西门庆从酒楼的窗户里踹了出来,然后举刀又把那厮的脑袋砍了。

衙门里的县太爷吓了个倒仰,可又觉得替兄报仇有情可原,那西门庆欺男霸女也着实可恶,便顺水推舟,把兄弟发配沧州了事。

梦里自家兄弟带着夹板镣铐,手脚腕子该有多遭罪。武大叹口气,心里暗自思付,这梦是来警示自己,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仔细谋划一番。忽然听到外面有压低了嗓门说话的声音。

鬼鬼祟祟,肯定有不可告人事,便侧耳倾听,仔细分辨。

果然,是那茶馆王婆子的声音,居然是在挑唆金莲毒杀自己,改嫁那西门庆。大郎不由得怒气上翻,只觉得胸口闷疼,咳嗽起来。

外面的两人闻声而止,楼梯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大郎,你喝茶么?”是潘金莲的声气儿,室内昏暗,但妇人面色发白,一双眼睛充满犹疑。

武大知道她是在担心那些话是不是被自己听到,也害怕兄弟回来后找她晦气。便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捂着胸口说:“我怕是好不了了,你且忍耐几日,待我拿得动笔,便给你一纸休书,你自行另嫁吧。”

那金莲立在床边捂住脸嘤嘤啜泣起来,武大知道那是假的,但假戏也总得往下演,便继续说:“我知道嫁给我这三寸矬子委屈了你,但当初我如果不应下这门亲事,你不知道又要被配给哪个不堪的腌臜货色,我也是想着有这门手艺,只要好好对你,你也不至于太受苦,唉……!”

大郎叹口气,没说下去,听那妇人愣了片刻,又哭了起来,这次声音悲切,是真哭了。大概是想起往事,触动了心思,自感身世罢。

“积累下来的银两你尽行拿去,嫁给那西门庆也好,另觅人家也好,权当给你作嫁妆了,自己置办两身衣裙,也别让人家看轻了咱。”武大说完,喘吁吁地咳嗽几声,很是虚弱。

那妇人拿帕子捂着嘴,直哭个不停,仿佛真舍不得这汉子一样。

“别哭了,劳驾娘子把那茶给我兑点热汤,让我喝几口!”武大捂着胸口说道,“我大概是被踹折了肋骨,一咳就疼得厉害。”

妇人赶紧抹了眼泪,去楼下取了热汤来兑。武大看她下楼,急忙在床头妇人的妆奁里寻了一根银簪子,压在枕下。

妇人提了壶上来,把剩茶泼掉,重新沏了新的,并倒了满满一盏,双手奉给大郎。

大郎接过去,假装说太烫了,晾一下再喝,并询问楼下门户是不是关好了。

金莲一并答了,把灯点亮,就去旁边整理晾晒好的衣物,仔细叠好,又一件件放进柜子里。

大郎看着灯光下妇人低眉顺眼的模样,眼皮哭的有点肿,却恰像是涂了胭脂一般,显得楚楚可怜。不由暗自叹道:“这样一副样貌,果然不是谁都能消受的,话说色是刮骨钢刀,世人都爱这颜色,可也得命够硬,轻则伤身,重则如我这般,险些丢了性命!”

这样想着,把那茶端进手里,斜眼看着妇人,一手悄悄地摸到银簪子,趁妇人起身往柜里放衣服的时候往急忙茶里试了一下;正待看的时候,妇人却转过身来,大郎心下慌张,手一个没端住,茶水淋漓洒在的被褥上。

妇人连忙过来,摘下掖在衣襟里的帕子,擦拭水痕,一边埋怨道:“你要喝茶,唤奴家给你端,自己手又不稳,你看被褥都湿了。”

大郎看妇人又活泛起来,貌似还没有下定毒死自己的决心,可心里仍丝毫不敢大意,把银簪子压在屁股下,脸上挤出个讪讪的笑意来。

妇人又复倒了茶,亲自递到大郎脸前让他喝,他只好装着咳嗽,说这会儿胸疼得厉害,喝不得。妇人看他有些折腾,不耐烦起来,猛地掼在桌上,说随你几时喝,便起身下楼去了。

大郎从身下摸出簪子,紧张得手心黏腻,尽是汗水,就着灯光细细查看,簪子光亮如初,并没有发黑变色,就放心地端起茶来,仰脖一饮而尽。

话说金莲看大郎慌慌张张,掖掖藏藏,觉得怪异,就躲在楼梯暗处偷看。果然,看见那矬货拿着银簪子比划,不由得心里火起。

心里冷笑一声,想到,经历这番,这矬子是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他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假的了;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虚情假意,平日里拿言语哄骗着,或者是给他操持家务,或者是供他取乐,哪里有什么夫妻同心,恩爱两不疑。

既然如此,老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西门庆虽然浮浪,但到底是个大门大户,人物又标致,对我也算有些情意,如果真能嫁他,也未必亏待了我。可又一转念,看那矬子刚才试茶的麻利模样,不像是活不成了,他如果不肯放自己走,又该如何?况且还有个打虎的叔叔在,万一他回来了,知晓这些,岂不是要出祸事。

妇人想着,一时六神无主,恰好听到有人扣门,急忙整理裙裾,从楼梯上下来,掌灯来看是谁人来访。

门打开,一股风吹来,差点熄灭了灯火。金莲急忙用手拢住,抬头去看,眼前人披着斗篷,露出如玉面庞,鼻直口阔,一双妙目自带桃花,正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西门大官人!”她失声低呼,倒退两步,手里的灯盏几乎拿不住,心里砰砰急跳起来,脸上也泛起红润。

那西门庆顺手带上门,接过她手里的灯盏放在一边,猛地把她揽进怀里,嘴里说道:“我的心肝宝贝儿肉,可想煞我了。”

那妇人被他一通揉搓,直浑身发软,但还是用手推他,嗔怪道:“奴家楼上有病人,大官人这时候跑来好没道理,也不怕被人看到坏了奴家名声,快快放手。”

那西门庆哪里舍得放开,说:“娘子莫怕,有我在,我看哪个敢阻拦,等那矬子死了,我就娶你过门。”说着,把妇人抱到做炊饼的案几上,掀开裙裾,扯下亵绔,急不可耐地要行云雨之事。

忽听楼上传来一阵嗽声,只听大郎唤道:“娘子,拿便桶来,我要方便,憋得厉害,需快些。”

饶是西门庆色胆包天,也有些分了神,潘金莲趁他放松,奋力挣了起来,低声说:“大官人且回去,那武二回来奴家定祸事难逃,如果大官人有心,就不必急在一时。”说完,瞅了西门庆一眼,眼神里大有深意。

西门庆一时有些愣怔,很快又恍然大悟,对着楼梯上的妇人比口型,你放心。

那妇人三步一回头地上楼去,伺候大郎用了便桶。那大郎说茶凉了,她又顺便把茶壶提了下来,放在炉灶上加热。

西门庆一腔子邪火正旺,即使武二来了也未必能赶他走,潘金莲只好宽衣解带,两个人就在炊饼案上成了好事。

事毕,西门庆瘫软在潘金莲身上,呻吟着说:“娘子真是我救命的解药,没有娘子,我西门庆要活不成了。”

潘金莲也被折腾得身软骨酥,三魂七魄好久归不了位,有气无力地娇嗔:“你们男人,都是没良心的,吃饱了就抛在脑后,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

“娘子莫急,快则三五日,我定要给你个结果。”那西门庆站起身来,边整理衣衫边走到炉灶旁提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边吹着气边喝。

那潘金莲软绵绵地从案上撑起身子,理了理弄歪了的发髻,俯下身满地寻绣鞋,一只在案下,另一只不知跑哪里去了。

就小声唤西门庆给她找鞋,可连唤了几声大官人,都没有回应。抬头去看,只见西门庆弯腰勾背,一只手捧着肚腹,一只手撑着炉灶,脸皮涨成了猪肝色,不由得唬了一跳。顾不得穿鞋,提着衣裙跌跌撞撞跑了过去,裹脚布拉拉扯扯散了一路,抓着他的手问道:“大官人这是咋了?”

西门庆脑门子上渗出来豆大的汗珠,眼珠子也变得血红,瞪着潘金莲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这茶水……是哪里来的?”

妇人吓得语不成句,说:“刚才那矬子还喝了,他好好的,这是怎么说的,王干娘给我的砒霜,我并没有用,我还放在这里……!”她说着,就从衣襟里扯出帕子,帕子抖开,里面并没有东西,又急忙从怀里乱掏,忽然想起来什么,大惊失色地掩住口。

西门庆用手指着她,忽然抬起一脚把她踢翻在地,踉踉跄跄往外走,不等走到门边,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人也如木桩一样栽倒在地。

潘金莲差点瘫软在地,战战兢兢走到西门庆旁边,壮着胆子用手去试鼻息,这一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来那包砒霜,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上了楼,却看到大郎正坐在床边冷冷看着她,一脸的平静。

一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声泪俱下,颤声恨道:“你胆敢毒杀西门大官人,我这就去报官,等官府追究下来,我看你有几条贱命去抵?”

“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因撞破你们的奸情,被西门庆打伤,床都不曾下的,如何去毒杀那权大势大的西门大官人?”武大咳嗽几声,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王干娘方才给了娘子什么东西,娘子没舍得给武大喝,都给了那西门大官人,这是娘子心疼他,他该领情才是。”

潘金莲站起来,抄起旁边支窗户的竹竿欲扑过去打武大,却被自己的裹脚布拌了个跟头,直摔得几乎爬不起来。楼下偏又突然传来王干娘被火烧着了一样的叫声。

原来那西门庆当时欲火中烧,心急火燎得门都没有拴好;王婆子跑来探听消息,进门却发现西门庆死在当地,便跑到街上大呼小叫起来。

四邻八舍聚拢而来,也很快报了官,官府一看事关重大,便把潘金莲王婆锁起来带进衙门大牢,武大重伤在身,着人原地看管。

等武二办完差事回来,听哥哥说了事情始末,心下明白,一切听从县衙大老爷判决。

事情查明,原来是那西门庆指使王婆,授受潘金莲砒霜,欲毒杀武大郎,却自己误服,这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婆为奸夫淫妇牵线搭桥,又为虎作伥,指使淫妇谋害亲夫,实在心肠如蛇蝎,天理难容,伙同淫妇潘金莲一起示众三日,凌迟处死。

西门庆无后,家产充公,几房妇人无依,皆判给武大作为补偿,王婆的茶馆也判给了武大。

武大家里平添许多人口,便扩大了规模,让几个妇人都学做炊饼,又把王婆的茶馆改成饭馆,领着一群妇人热热闹闹地做起来生意,不到三五年,也成了富甲阳谷县的大户。

那日,武大户走过紫石街头,太阳初升,晨曦满地,刚出炉的炊饼味扑鼻而来,他不自禁伸了个懒腰,刚要说话,忽然耳边风声大作,“啪”的一声,脑壳剧痛,抬头一看,一位娇滴滴的妇人手掩口鼻倚靠窗前,而自己脚下却是一根叉杆……

1

初见盛逸飞,是在丹绒亚路海滩。

马来西亚亚庇的丹绒亚路海滩,据说看得到世界上最美的日落。

正赶上东南亚的雨季,我来亚庇已经五日,几乎每天傍晚时分,都有突如其来的大雨,那日也不例外,我刚到海滩的时候,原本还有艳阳,心中期待着日落,谁料几分钟后,便有黑云遮住了霞光,而后是雨水打在海面上。

我的心中有些遗憾,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海滩上原本聚集着的游客也纷纷咋舌,匆匆钻进大巴车里悉数散去。

我独自在细雨中又站了一会,心中弥漫着淡淡的哀愁,觉得自己大抵真是运气不好,摇摇头准备离去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嘹亮的歌声。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有身影从身旁跑过,待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背影。

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年轻男孩,应当是长期健身,浑身上下是好看的肌肉,穿着短裤纵身跳进落着雨的海中,矫捷得好似林间的小鹿。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海浪一股一股地涌动着,偶尔有海鸟飞过,而他整个人就那样伸直手臂站在海里迎接着袭过来的海浪,口中还大声唱着歌。

身前的挂包中有手机震动的声音,我伸手拿出来看了看,没有去接,塞回了包里。

倏忽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把挎包取下,甩掉脚上的鞋子,也缓缓地向海水走去。

雨水落在海面上,砸出好看的水花,也落在我的身上,打湿我的头发和裙子。

放眼望去,面前除了那个男孩,便只有这空旷的海。

我的心好似兜满了风的帆,饱满而自由。

那男孩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对着遥远的海平面喊了一声“喂。”

往日做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的我,鬼使神差般地,也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远方,大喊了一声“喂。”

他回过头来。

皮肤被晒得黝黑,但那张脸,仍然是好看的。

看到站在那里的我,他咧开嘴微微一笑。

坦白来说,你看到那笑脸啊,便明白人们为什么赞美青春。

最最年轻生动,最最鲜活动人。

我并不擅长游泳,不敢往海里走太多步,看到我停了下来,他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尽管眼中满是向往,但仍旧是无法战胜恐惧,我摇摇头,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当然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自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难怪只能拥有规规矩矩的人生……

低下头,我转过身,缓缓地向岸边走去。

一双手拉住了我。

我的脚步停下来,转过脸去,便看到那俊朗年轻的脸。

他对我笑笑:“别怕,跟着我。”

许或是异国他乡的旅途使人放松,又许或是他的笑容看起来实在太美,短暂的两秒钟的犹豫之后,我竟然没有拒绝。

开始时我不敢离岸太远,海浪不算大,只能打到我的腰间。

但远方总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看着前面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

海水从淹没膝盖到淹没大腿,我的裙角全被打湿,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海浪一股股地涌来,身旁的男孩紧紧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没事的,迎上去,不用怕。”

他的手力气极大,总能让摇摇晃晃的我稳定下来,再后来,海浪越来越大,一个大浪扑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尖叫一声,而后整个人便被他揽在了怀中。

即便是我们都往后趔趄了几步,但他的胸膛厚实辽阔,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你看,”那股浪过去,我们又能重新站好的时候,他指了指远方的海面开口说道:“总会有一阵一阵的浪打过来,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到海的深处。”

“对啊,”我点点头,“所以人定胜天这种词,永远都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海洋真是太伟大了。”

那句话说完,我才意识到我整个人都还在紧紧环着他的腰,脸一红,赶紧把双手松开。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了指岸边:“我们上去吧。”

后来雨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重新又变得皎洁静谧,我抬起头看向天空,海面上空的星空,银河一般地璀璨。

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坐在身后的他,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此情此景,让我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气氛在蔓延,我的心中微微有些慌乱,匆忙从沙滩上站起身来,连身上的沙子都顾不得拍,说了句:“我要走了”,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丹绒亚路的那片海滩。

“我叫盛逸飞。”他在后面大喊了一声,“你叫什么?”

我的脚步并没有停顿下来,也没有回答他。

那晚我回到酒店之后,手机又铃声大作起来,也不能总是回避,我拿出来接听。

果不其然,爸爸在那边大发雷霆:“覃玥,你再不回来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你就死在外面好了……我们覃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没有说话,在这边沉默着,直到感觉那边骂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说了声:“我挂了。”

挂完电话之后,抬起头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自己回到了十七八岁,还是爱穿花裙子的年纪,在海滩上伸直手臂奔跑着,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跑着跑着,变成了天边的一只飞鸟。

是年轻的,自由的。

2

隔日清晨,我在酒店吃完早餐之后,便随意地收拾了一下出门。

热带地区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住眼睛,刚一走出去便有人喊我:“覃玥。”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脸去,眼前站着的,竟是盛逸飞。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绿色的短裤,站在热带的阳光里,好似一棵棕榈树。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直到他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包:“你的相机拉在海滩上了。”

因为相机包防水,所以我把护照也一起放了进去,回来的时候只记得拿了自己的小挎包,忘记拿起了相机包。

“里面有护照,”他笑了笑,“亚庇的酒店不多,我打电话问了几个便问到了。”

我连声道谢,却又觉得几句谢谢太轻,本能之下去摸钱包,想要给他一些报酬。

他不肯接,眉头微微蹙起:“覃玥,你这样可就不对了……”

继而他的眼睛一转:“你今天干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来的时候没做什么攻略,就随便转转吧。”

“去潜水吧,”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来这里怎么能不潜水,我带你去潜水。”

我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拉住我的胳膊,跳上了路边的一辆巴士。

我见过很多次海面,但那是第一次看到海底。

即便是穿着救生衣,带着呼吸器,开始的时候,仍旧是害怕的。

但好在有盛逸飞。

他时而在我的前方,时而在我的身旁,把头伸进海水里的时候世界极其安静,只看得到眼前的珊瑚和游鱼,好似同现实世界完全隔离。

哦,那个现实世界——疲惫,平庸,无常,让人伤心。

我慢慢地克服了恐惧,往前又游了一些。

原本只是在浅海区的浮浅,设置的有警戒线,但当我游到警戒线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想法。

海底出现了一个断崖,把浅海和深海分开,深海区的那里,是深不可测的好似洞穴一样的蓝色,仿佛一个巨大的危险的诱惑。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的前半生飞快地从脑海中闪过。

好似被上好发条的钟,滴滴答答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读书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念书,高考的时候选择了爸妈安排的专业,大学毕业之后,爸爸不允许我留在北京,径直开车把我接了回来,扔进了他托关系弄到的岗位上。

小县城的事业单位岗位,死水一潭,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但普遍都是十点钟才会去上班,办公室里吃吃瓜子聊聊天,张家长李家短,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我从小被教育规避风险,选择最安稳的道路,然而在这一刻,在这个我在深海之中感受到无尽的自由和自我的一刻,我觉得那片蔚蓝,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深吸了一口气,双脚用力一蹬,往那个方向游去。

即便是身上穿着救生服,然而面对着身下看不到底的深海,我仍旧是感到一阵阵恐惧。

但恐惧里,竟然还有快乐。

我的脑海中惊雷般响过的,是爸爸在电话里的话:“你就死在外面吧,别回来了……”

那句话在我的脑海中一遍遍闪过,将我整个人都包围。

鬼使神差般地,我伸出手去,缓缓地拉开了自己身上的救生衣和嘴巴上的呼吸器。

救生衣从我的身上剥离,我的身体飞快地下沉,有腥咸的海水灌进了我的鼻子,又灌进了我的嘴巴,我的周围有各种各样彩色的鱼群,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再见了啊。

再见了啊,这个我还未来得及爱上的世界。

一双手臂拦腰环上了我。

我好似一下子惊醒过来,溺水的感觉使得我本能地开始挣扎,手脚四处扑腾,那双手臂把我揽得更加紧实,我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覃玥,抱紧我,别怕。”

我竟一下子安心下来,伸直自己的双臂,环住了盛逸飞的腰。

他的力道极大,竟能在被我拖累的情况下,将自己头上的呼吸器摘下来,塞进我的嘴里。

紧紧环抱住他的那一刻,我在真正意识到,不,我不想死。

我还没真正爱过一个人,我怎么可以死。

脚下有黑色的海胆,有银白色的,成群结队的小鱼。

世界仍然是寂静的,寂静到我听得到呼吸声和心跳声。

我不知道那是盛逸飞的,还是我的。

3

从海面上浮出来之后,看到盛逸飞铁青的面庞,我才意识到,他生气了。

他把我拉到岸边,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往前走了很多步,在海滩的另外一端坐下。

我的心中油然升腾出些许的内疚,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最后索性放弃倾诉,站起身来准备去换衣服离开。

“覃玥,”他在后面喊出我的名字,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脸上仍是生气的神情:“你难道都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露出一丝苦笑:“解释什么?”

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齐肩短发,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2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岔五,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劳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3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杜伯经常来看她。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太麻烦你了。”

“夜里睡得好吗?”

“好。”

一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好,好……”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4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5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以前?你识字?”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的说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6

讲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7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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