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满堂

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齐肩短发,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2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岔五,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劳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3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杜伯经常来看她。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太麻烦你了。”

“夜里睡得好吗?”

“好。”

一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好,好……”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4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5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以前?你识字?”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的说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6

讲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7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杨家将里的第四子杨延辉,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个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亲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相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在地,声泪俱下,唱道:

老娘请受儿一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天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音机,下午3点左右再开收音机,太阳下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听到潮剧从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把录音机卖了。

8

以后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家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去不去,我阿嬤说不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怎么不能去?”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东西有毒。”

夏季的午后,暴雨骤然而至,妈让我去二楼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户。那时,家这边的窗户,都是那种老式两扇旧木窗,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很黑,几乎没有光线,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显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关不上呢,怎么关不上呢……”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快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内,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说:“你不懂。”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是孤独,是无助。

雨后,杜伯来了。

“阿妈,刚刚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好,好……”

9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里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客,她最爱的是和我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小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女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爱,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不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腿头骨,杜婶一听到消息,从镇上赶回来,站在门口骂江西女人——欠你的债啊!讨债老人!麻烦死人了……

江西女人不争辩,默默地听着儿媳妇骂着。

没人想给江西女人治腿,说是年龄大了,不好折腾。杜伯雇了江婶去照顾江西女人,一日三餐,洗衣擦身,其他的,不管了。

“大概得在床上躺到去世了吧,真可怜,真可怜……”我妈皱着眉头念着。

这一躺,也有5年左右吧。她躺在床上,听着风刮着窗户,雨滴在地上;听着门口燕子在筑巢,听着它们又飞走了;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听着钟“铛铛铛”地响着……

10

江婶来我家,我妈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江婶说:“不用照顾了,我要去抱大孙子了!”

“那江西的那位怎么办?”

“杜婶自己去照顾了。你说奇怪不,江西的除了腿不好,其他一切好着呢,饭量好着呢,就是不说话了。她家也真是的,子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回来看望她。”

“哦,就是有一天,我帮她擦身子时,她突然问我,茉莉花是不是开了?”江婶又补充着。

11

半年后,我听阿妈说,江西女人走了。据说,杜婶照顾了一天,就不干了,杜伯亲自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杜伯和家里人常常吵架,除了他自己,没人肯来照顾江西女人,杜婶和儿女们总是骂杜伯——惹事!活该!

有一天,江西女人望着窗外,平淡地跟他儿子说:“我们母子缘分到此就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杜伯抱着他阿妈,哭了,他是明白阿妈的意思的。

母子两人吃了拌有鼠毒强的粥。

杜伯吃了药,毒药发作,实在熬不住,给儿子打了电话,一下子,所有的儿女孙子孙女们都赶过来。

杜伯被及时抢救过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西女人抢救不了了。由于自杀,江西女人的骨灰不能送回村子,也不能葬入村子里的山里,后代不能为她送行,也不能祭拜。

杜伯回来后,江西阿妈不在了。

杜伯后来搬去村子的祠堂住,帮忙打扫祠堂的卫生,烧香、跪拜,日复一日。有一次,他和邻居谈起了话,说:“我阿妈后来真是老糊涂了,她明明姓林,总是说她自己姓陈。”

我后来看到苏轼的词,才明白,江西女人的名字——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江西女人享年94岁,算命先生算对了,子孙满堂,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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