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

院子里的花开了。

春棠卸下平日里的装束,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绑成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略施粉黛,倒真有几分农家女的风范。

“怎么样?”春棠回过头,笑意盈盈地问阿五。

“好看。”阿五咽了口口水。

“傻样!”春棠娇嗔了一声,不再理会阿五,自顾梳妆打扮起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春棠下楼去,穿过院子,朝城外走去。

阿五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春棠一直走到了郊外,来到了郊外的田野里。彼时油菜花开的正香,春棠沐浴在阳光明媚中,闭起眼睛细细嗅着空气中油菜花的香味。

在这似曾相识的香味中,她仿佛回到了家乡。

家乡的油菜花儿也似这般香,还有这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潺潺的流水,以及那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的书生琅琅的读书声。

春棠的嘴角不知觉噙起一抹微笑来。

读书的书生名叫周闫安,是她家的隔壁邻居。从小,她便一边做着农活,一边不时偷瞄埋头苦读的他。

同样是清贫的家境,她被父母当作是免费的劳力,随时要泼出去的水,而他则被父母灌注全部的希望,倾尽家财供他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春棠知道,他们以后会是不同的人生,可是这依旧妨碍不了她偷偷看他。

偶尔,周闫安读书累了,也会抬起头,便会碰上春棠偷偷瞄他的目光。这时,周闫安总会冲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而春棠则在他的微笑中红了脸,低下头来不敢看他,心砰砰乱跳,脑海中却在想他的笑怎么那么好看呢?

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藏着一丝甜,直到有一天,春棠的爹得了重病,娘反复思索之下,还是找了中间人,将春棠卖进了月香楼。从此一切俱黑,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样。

初入月香楼,春棠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守着自己的贞洁誓死不从。虚耗几日,咬牙切齿的老鸨终于按耐不住,让人将春棠绑在了床上,然后以三百两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土财主。

那一夜,腥风血雨,不堪回首,春棠不记得咬碎了多少颗牙齿,嘶声怒吼,瞪红了的眼珠泣血……

“啊!”春棠猛地睁开了眼睛,痛苦的回忆让她的脸上渐失了笑容,转而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她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去,步履匆匆。

阿五依旧是跟在她身后。

春棠匆匆赶回月香楼,楼里面已经开始忙活了。姑娘们梳洗打扮,小厮们分搬桌椅,为即将到来的夜生活做准备。

春棠匆匆走回房间,换下粗布衣裳,换回她平日里所穿的袒胸露乳的轻薄衣衫,脸上也着重了妆,看不出表情来。

阿五不知何时离开了,重新回去要饭了。或许他明白,只有早日攒够娶春棠的钱,才能有机会带她脱离苦海。

只是不知那时是何年月了。

春棠默默看了一会镜子里自己的脸。那张面容精致无暇,却已经有了老气横秋的细纹,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可是有了终究就是有了,就像经历岁月磨砺的风霜,经历过了,始终就是经历过了。

春棠默默看了一会,表情很是冷酷。最后,她收回目光,声音如同表情一样冰冷,吩咐贴身小丫鬟:“给我准备吃食。”

“是。”小丫鬟怯声道,慌忙着去了。

春棠看着她如兔子一般蹿出去的身影,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她们大多也都是同她一样被卖进来的,自己的人生却做不了住。春棠并非不同情她们,只是来到这里,结局都只有一个,沦为风尘。她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何来同情她们。

霓灯初上,夜生活开始了。

月香楼里到处充满前来寻欢客人的猥亵调戏之声,还有姑娘们软侬细语,夹杂着酒食肉香,活脱脱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色人间。

春棠懒懒地斜倚二楼的一处长廊,看着楼下人声喧沸,表情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客人还没到,而她素来也懒得去迎宠新的客人。原本楼内姑娘们之间竞争激烈,甚至为了争抢客人大打出手,春棠偏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孰料她的这副懒散性子倒引得客人青睐,不少有受虐心态的客人会主动去找她。

春棠亦是来者不拒。进了这里,哪里还有自己做主的权力,有客人来找她,省得被妈妈谩骂,已是万幸。

至于难不难伺候,春棠总是习惯了逆来顺受。接客这么多年,有怪癖的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春棠的心已死,肉体上的折磨也不过是三五日便能恢复的事。

“姐姐,姐姐,客人来了!”贴身小丫鬟急匆匆跑上来,小脸有些红扑扑的。还没开苞的她虽然每天生活在客人们的纵情声色中,可是说起来总还是有一丝羞赫。

“嗯。”春棠应了一声,懒懒地起身,将衣服披好,迎了上去。

“宝贝,有没有想我?”来的是万昭,一个做正经生意的商人。纵然做的是正经生意,但是男人嘛,总是会有一颗不正经的心。

“嗯,还好。”春棠闷闷地答。

她也不怕得罪人,楼里多得是巧笑倩兮的姑娘,如她这般淡然冷漠的却是仅有的一个。来找她的客人也是喜欢她的这般性格,才专门定的她。

“唉,这么冷淡薄情,说的人家心里都有些寒了!”万昭娇嗔一声,倒比春棠还要娇媚。

两个人搂着进了春棠的房间。小丫鬟止步,守在门前。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呻吟娇喘之声,叫人听得头皮发麻,脸颊绯红。

一夜又过去了。

春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了床,梳洗打扮一番,正在喝早饭,阿五进来了。

“给。”他将手里的一颗橘子递给春棠。

“这是昨日讨来的,舍不得吃,给你带来了。”他笑着,牙齿同样是洁白的。

春棠懒懒地接过橘子。阿五是她捡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日她看他缩在墙角里,身体瑟瑟发抖,她上前一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她嘱咐小丫鬟给他买了一袋吃食,又抓了几副药,便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孰料阿五便是靠她的这几副药救回了性命,还在病好后找来了月香楼,看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救了我的命,日后我是要娶你的!”

“哦?”春棠不把他的话当真,调侃道,“娶我可是要很贵的成本。”

“不怕,我有的是力气!”阿五拍着胸脯说。

可是活计却不是那么好找的,阿五转悠了城里一圈,也没有哪个地方肯要他这个讨饭的当伙计。最后,阿五还是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当乞丐,乞讨,将讨来的铜板一枚一枚攒起来,只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娶回春棠。

春棠是不忍心打碎他这个梦的,毕竟一个人有梦想不是坏事。但春棠始终认为那只是个梦,虽然阿五并不嫌她脏,但春棠心里始终有个坎,更何况,在她的心里早就有个人的存在了。

楼里有姑娘被赎身了,虽不能凤冠霞帔,八抬大轿,但好歹是脱离苦海,风风光光嫁出去了。这些年,楼里被赎身的姑娘有不少,多是逮到相好的恩客,软语呢哝一番。这些人出去后的生活虽不可知,但总比整日欢笑卖皮肉生意来的好。

春棠也是有人赎的。除了阿五,便是那商人万昭了。他要讨春棠回去当小老婆,春棠却是不肯的,每每万昭提及,她总是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这其中原因自然不是为了等阿五凑够钱来赎她,而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些年来,春棠不是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只不过这些年她所存的细软都在周闫安不知情的情况下资助他求学用了。

是的,春棠喜欢周闫安,从她被卖入青楼的第一天起,她便发誓,一定要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他完成心愿。虽然此生他们各行不同的人生轨迹,但爱总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付出,譬如阿五对春棠,譬如春棠对周闫安。

可是春棠还是梦碎了,藏在她心底支撑着她的小小的卑微的愿望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被彻底碾压的粉碎。

那天,春棠刚从街上买完胭脂回来,妈妈便上前告诉她,一个大官人预订了她,支付了价值不菲的定金,正在房间等着她。

春棠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上楼去了。

来到房门前,不知为何,春棠的心“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人背对着春棠,闻声而言:“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春棠有些疑惑,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沧桑,却有着无比熟悉的味道。

那人慢慢转过身,春棠看着他的脸,表情犹如见到鬼一般,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这些年谢谢你对我的资助,助我完成学业,考取了功名,当真是难为你了!我马上要成亲了,不能给你更多,这些银两,当是偿还这些年你对我的资助。”周闫安将一袋银两放在桌上,看着春棠良久,最后说了一句“保重”,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春棠站在原地,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

春棠病了,自周闫安走后,便一病不起。这一病,便是烧了整整四天四夜,急得小丫鬟直抹泪,阿五熬红了眼睛。

谁都以为春棠撑不过去了,第五天的时候,春棠却醒了,眸子里有着一丝冰冷入骨的味道。

春棠好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告知妈妈,她要公开招恩客赎身。妈妈也不管她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还是烧清醒了,反正春棠赎身,她都是有一大笔银子的赚头,何乐而不为,便屁颠屁颠儿忙活去了。

春棠招恩客赎身的消息很快传开。彼时,万昭已回北方去了,来的都是当地的一些常客。招恩客的方式很简单,价高者得。

春棠坐在台上,冷眼看着底下一群人在叫嚷,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最后,镇上的武屠户抢了这份殊荣。

春棠被武屠户领回去了。

武屠户是个粗人,长的三大五粗,一身横肉。他虽然不缺银子,却没有老婆。曾经有好几个女人都被他打跑了。镇上的人都晓得他的蛮劲,没有哪户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

春棠被武屠户领回,当晚便被摁着头拜了天地,然后折腾了一晚。

阿五蹲在墙角,听着屋里传来春棠的惨叫,硬生生咬碎了好几颗牙齿。

第二天,春棠没能起得了床,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

然而武屠户没有一夜放过她。

第六天,春棠死了。彼时,武屠户正爽,也不管春棠是死是活,待结束了一看,春棠已没了气息。

“呸,晦气!”武屠户啐了一口。

春棠被武屠户草草埋在了镇外的一片荒地,连个墓碑都没有。

阿五过去看她的时候,为她立了块墓碑,上面写着“春棠之墓”。阿五看着墓碑,久久没有吱声,最后磕了三个头,离开了。

当夜,阿五潜进了武屠户家里。武屠户喝的酩酊大醉,正呼呼大睡着。阿五看着他那张横肉肥腻的脸,举起了手里的铡刀。

阿五离开了,镇子上的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小丫鬟接替了春棠的位置,月香楼照样夜夜笙歌,一切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叫纪海,曾经是一名人民警察,有组织守纪律。年轻那会,白天夜里都在做梦,脑海里始终有个英雄,可母亲告诉我,英雄不是靠做梦得来的。

我现在是个自由的人,没组织没纪律,经常被困在荒野里忍饥挨饿。当我吃饱的时候,睡眠棒极了,倒头便睡,无论躺在草垛还是床上。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那些让人抓心挠肝的梦想,饿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我现在依然经常吃不饱,为了梦想,也为了天上的那一轮皓月……

皓月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一年住在街边子的平安村里,据说出生的时候脐带缠脖,乱了方寸的接生婆虽然保住了孩子的小命,可皓月的亲娘终因大流血,死在了去医院的马爬犁上。

后来文盲加酒魔子的父亲不知请了何方神圣,竟给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可当年的小皓月一点都不诗意,村里人只记得瘦瘦小小的样子,大鼻涕邋遢终日惹是生非。

三岁的时候一手拉扯皓月的奶奶也撒手人寰。从此小皓月和酒魔子父亲便成了村子里的两朵奇葩。每到傍晚玉米秸子燃起的炊烟包裹了整个村子的时候,皓月家的土屋里便会传出酒魔子管教儿子的吼叫声,这几乎成了那些年平安村夜里固有的曲目。

只是后来随着皓月的不断长大,酒魔子的吼声终于演变成了一个人的哀嚎。靠村里人接济勉强读完小学的皓月,最终成了学校不要社会不管的二溜子。

村里人干脆封了小皓月一个“流氓无产者”的称号。老人们每每瞧见皓月便会叹息,哎,这是祖上缺了八辈子德,你瞅瞅把个小嘎子造的没个孩子样,再不管教将来一定惹出大乱子!可皓月并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会冲着那些老人把一张乳臭未干的嫩脸弄得狰狞可怖。

善良淳朴的村里人私底下也会可怜这孩子命不好,都不去和这爷俩计较。大伙总盼着皓月再长大些懂事了就会慢慢改好。

可村里人的宽容非但没能换来皓月的丝毫转变,还越发的蹬鼻子上脸。终日游手好闲的皓月,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茶余饭后皓月的那些未经考量的罪状,便会在村口大榆树下先被汇总,继而又被四散开来。

张三家的老母鸡丢了,李四家的鸭子又少了一只,王二麻子家的大黄狗不见了。很多村里人都被这个“流氓无产者”折腾的得了怪病,一提起皓月便会气的牙根痛,恨得咬牙切齿“这小子,早晚得蹲笆篱子!”……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几场大雪过后整个大地都被寒冷和冰雪密封的严丝合缝。煤烟和苞米秸子形成的雾霭在小城的低空盘旋。终日不断的小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子,打在人的脸上就像挨了针扎——“吱吱疼!”

那可不是大家闺秀的绣花针,而是旧时乡下女人用来捺鞋底子的锥子。东北人讲话,那时的冬天“嘎嘎冷!”。无精打采的日头直到中午才勉强冲破那层雾霭,不过几乎是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落山了。

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讨生活必须外出的话,我想谁也不会舍得离开温暖的房间。

与城里人上下班的作息时间不同,每到这个时候,平安村老少爷们的心情就会慢慢变好,丰收之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好光景。

“猫冬”便成了这个并不发达的东北小城里农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先甭管苞米、黄豆打了多少卖了啥价钱,也不去追究上一年的贷款究竟还上了多少。

那真是小桌一放啥事都忘,一玩一宿贼拉得儿劲!扑克、麻将在方圆百十户的小屯子里几乎天天是声声入耳。听老人们说,东北农村的年儿从一上冻便开始了。

冬子月成局,腊月便到了第一个高潮,接下来就折腾的更欢了。俗话说,打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东北农村的年味从来就没离开过麻将桌、牌九局,还有那老娘们看小牌的热炕头。

一个雪后寒冷的晚上,天还没大黑,扁担沟似的上玄月便稀里糊涂地掉到了屯西头的土坡子下。在大榆树下的老赵家小铺,劈哩啪啦的麻将声像过年的爆竹,三桌麻将挤在外屋新接的偏厦子里,每桌麻将的四周都围了一圈敖红的眼睛。

那些牌桌上的对手,打着哈气吐着痰,呲着板牙,骂骂咧咧,像一群杀红了眼的斗鸡,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也不知道这麻将究竟打了多久,无论男女嘴里几乎都叼着各式的烟卷子,屋里青烟缭绕。

如果此时有个南方的斯文人进了这小屋,一定以为掉进了“座山雕”的胡子窝。此时小小的麻将桌便成了东北人的舞台,那些粗犷和俗气,在这亚布力烟叶子的包裹下竟然显得格外真实而生动…….

偏厦子的里间是屯子唯一的食杂店,夏天新换了钢窗和紫红色的地砖,村里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站会,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便传开了,皓月的那些“光荣”履历多半也是始发于此。

小卖部的主人赵老二是屯子的治保,年轻时也不是善茬,十里八乡打架出了名。后来赵老二的老叔在城里工商局当了局长,改邪归正的赵老二便开起了这家小卖店,后来还当上了村里的治保,谁家闹个矛盾吵个架,赵老二嗷唠一嗓子准没事了。

派出所还给赵老二封了个“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先进个人”。“流氓无产者”皓月不听村长的,还就偏偏听这赵老二的。

皓月那一晚也没闲着,不知从那里掏腾来三百块钱,这会手里正攥着那三张百元大钞和赵老二的妻侄黑孩在长条椅子上“单爬”呢。“单爬”就是两个人一对一的较量,怎么个赌法,规矩在两个人讲。

这晚上两个人玩的是“炸金花”,一人发三张扑克牌,从“爆子”、“顺子”到“清一色”,一块钱底,五块钱最大,十块钱看。两个人你来我往,折腾了两个小时也没分出个大输赢,看热闹的一群小嘎子都觉得无趣,这局儿眼瞅着就要散了。

皓月无精打采地摸起刚发的三张牌,这一瞅不打紧,三张4,皓月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立马瞪的溜圆,脖子上的青筋也胀的吓人,起“暴子”了谁还能坐的住。

皓月撸胳膊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先前正要散去的小嘎子们也重新围拢过来。黑孩并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跟着皓月下注,眼瞅着皓月没钱了,可黑孩依然没有看牌的意思。黄豆大的汗珠子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来,皓月把手上的最后一张大钞毫不迟疑地扔进了钱堆里。

“二叔,借我一千块钱,给你一毛利!”皓月一手死死地按住那三张“4”,一手胡乱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来不及抬头便冲着赵老二喊,那喊声底气十足,像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就要发起最后决战的命令。

此刻赵老二正盘腿坐在货架子旁边的小炕上,一粒抛在半空的油炸花生米打了几个滚,被下面的一张肥嘴准确地接住,牙齿肆虐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紧接着便是大哈啤在喉管里“咕隆”“咕隆”地咆哮。

看赵老二没应声,皓月脸色惨白,浑身像是生出一万条小虫抓心挠肝,眼泪都要下来了。“二叔,求你先别喝了,借我一千块钱,我给你打二百,不,三百块钱堆!求你了二叔!”先前的命令终于变成了哀求。

“小犊子!输了看我不要你肋巴扇!”赵老二正从内衣口袋里往外掏钱,黑孩大摇大摆地站起来,“二姑父,别掏了,那一千块钱就算侄子过年孝敬你和二姑的”。

黑孩不慌不忙地用手将椅子上的钱堆往回搂,小嘎子们伸长了脖子“啥牌,啥牌!”皓月腾地站到了椅子上,黏在一起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操!我暴子4,不信你能赢了我!玩赖老子和你拼命!”。

黑孩轻蔑地动了动嘴角,梗着脖子“完犊子!瞅你那点出息,操,下次没资格跟老子单爬!”黑孩一扬胳膊把攥在手里的三张牌往柜台上一扔,随后便把椅子上的钱胡乱的揣在了裤兜里。“暴子J!”小嘎子们起着哄一起追着黑孩。

皓月两手空空地瘫软在长条椅子里,先前惨白的脸,此刻和没刮大白的西山墙一个颜色,额头上冒着冷汗,整张脸是抽吧着的,看不出一点年轻的气息,像个刚刚缓了霜的冻梨蛋子。

“二姑父,小嘎子一人一包方便面,要油炸的!”黑孩的一张娃娃脸鼓鼓溜溜,像是春天白里透粉的桃子,一点也不黑。领了方便面的一群半大小子和黑孩一哄而散。“记住了,小犊子,欠我一千块钱啊!”赵老二一仰脖,第五瓶大哈啤也见了底。

“去你妈的!谁欠你一千块钱!”缓过神的皓月一咕噜爬起来追出了屋,新换的铁皮防盗门被摔的山响。正在起啤酒的赵老二愣在那里,这个村里最牛逼的人物似乎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是榨菜丝馊了还是油炸花生米过期了?赵老二感到这第六瓶大哈啤喝的不顺溜……皓月这小犊子竟然敢骂我?他哪来的胆子?

黑孩呢?一想到黑孩赵老二突然打了个哆嗦,啤酒不凉,根本就没冰镇,又一个哆嗦,那彻骨的寒意正顺着赵老二的后脊梁往头顶上窜……“大娟子!别他妈玩了,快找找黑孩去!皓月这小犊子输急眼了不会找黑孩拼命吧!?”赵老二的破锣嗓子一开腔,偏厦子那头的老婆也不示弱“成天就知道灌尿水子,我这都上听了,能下来嘛,愿意找你去!”……..

皓月追上黑孩是在村西头老李家的板障子边上,当时黑孩正带着那几个半大小子躲在樟子根抽烟。黑孩在县里中学读初二,终日和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在一起,逃学、打架、泡妞、喝酒,十足的问题少年,小小年纪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在政府上班的父、母一心只为自己的仕途,无暇顾及黑孩,放寒假只好把黑孩送到平安村的二姑家。原本指望在农村关上一段时间煞一煞黑孩的野性,可没曾想黑孩的二姑二姑父,一个赌鬼一个酒鬼外加屯大爷,黑孩在二姑家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了赌钱。此刻皓月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头顶的热气被老李家昏暗的灯火映出狰狞的轮廓。

“我还以为谁来了呢,这不是老子的手下败将大名鼎鼎的皓月嘛,咋地?还想跟老子单爬啊?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就这脑瓜子,在我们学校只佩摘下来当球踢!”

黑孩一边说还一边用手猛戳皓月的脑袋。矮了半头的皓月任由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脑门子上不停地敲打,背着光亮,看不清黑孩的面目,只感到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大嘴吧似乎正生出无数根长舌头,那些舌头正在肆意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伤口早已向外冒着血。

刚刚输掉的那三百块钱是酒魔子老爹起了一个月的大早在民政局软磨硬泡的救济款。可现在,那钱就乖乖地躺在这张大嘴吧下面的裤兜里。酒魔子要是知道皓月偷了钱还把他输掉了,那这个年儿,皓月家的土屋里非得闹出人命不可,不是酒魔子死便是皓月亡。皓月第一次感到恐惧,三百块钱,竟会决定他们爷俩的生死。

一念之间皓月似乎长大了不少,他多么希望黑孩饶他一回,让他拿回三百块钱,他可以向他保证以后再不玩了,他甚至可以给他跪下,只要黑孩立刻掏出那三张大钞。“快看呢,傻了!”黑孩一只手拎着皓月的耳朵,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耳朵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灰垢,在老李家昏暗的灯火里,那结了垢的耳朵隐约地映出细小的血管,黑不溜秋还毛得撸的,像倒挂的蝙蝠。

刚才的那一帮半大小子再次围拢过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是皓月的小弟儿,可现在他们成了新生的叛徒,他们依附了给他们方便面和烟卷的城里来的男孩。

叛徒们哄笑着,完全迎合了黑孩对皓月戏谑。皓月只感到头皮发麻,他想开口反击,他想质问自己的爆子4怎么就那么寸儿碰上了黑孩的爆子J,他怀疑黑孩在牌上做了手脚。可在这个高个子的城里男孩面前,他的傲气和自信似乎完全被西北风给冻僵了,他的无赖和泼皮仅仅只剩下了无知,仅存的那一点智商,似乎也都融化在了卑微里。

皓月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迅速的逃离,可那三百块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他已动弹不得……黑孩的嘴依然在滔滔不绝,翻着花打着滾……“我不服!”皓月那冻僵的舌头终于完成了一次反击!“不服!”“不服!”“不服!”皓月突然找到了感觉,这节奏不需要一点智商,却能制造出最大的杀伤力,黑孩被彻底激怒了!

冲突是恼羞成怒的黑孩引发的,他凭借身高的优势对皓月发起了进攻,两记直拳精准地击中了皓月的腮帮子,没等皓月反应过来,紧接着两记老拳将“流氓无产者”轰倒在了雪窝子里。皓月连滚带爬地往起站,雪灌了一脖筒子。

黑孩冲上来用他那双崭新的,只有城里官宦的公子们才穿得起的牛皮短靴子照着皓月的脑袋又是一脚。这一脚黑孩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敢跟老子装流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他妈流氓!”

牛皮短靴子拉着风、卷着雪花,像一团黑色的闪电,那闪电掠过皓月的脖梗子,腮帮子,最后击中了那只刚刚被拎起过的肮脏的,像蝙蝠翅膀的耳朵。皓月感到刚刚还被冻得发麻、发痛的耳朵,像是突然又被扔进了开水锅里,在一股巨大的热流的包裹下,整个耳朵都在向外迅猛地膨胀。

皓月想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他感到那被击中的耳朵已经肿成了大馒头,他开始感到恐惧,他真的怕耳朵胀得太大而突然炸掉了。

皓月像一只被掀翻的乌龟,挣扎着好容易翻过身,他跪在雪窝子里,双手插在雪堆上以保证还可以擎起脑袋。

在皓月眼前的白色的蒸汽的对面,黑孩插着腿“在我们学校没人敢跟老子叫嚣,你个装逼的屯二迷糊,看今天老子咋收拾你!”先前还在看热闹的这群半大小子,现在只剩下老杜家铁蛋、三老牛家的狗剩还愣在那里。

“服不服?!”黑孩一脚踏在皓月的脑门子上。皓月支撑在雪堆里的胳膊一软,整个脑袋随着胸脯子一起跌落在了雪堆里。

皓月勉强把半张脸从雪堆里翻转过来,他看见头顶白色的蒸汽里,黑孩狰狞的大嘴若隐若现。他完全听不到那张大嘴发出的任何声音,他只感到耳朵里似乎有一万只蚊子在嗡嗡乱飞。

皓月的耍泼和赖皮在来自城里的问题少年面前,完全落了下风,在冰火两重天的萃取下,皓月似乎弄明白了一些道理,酒魔子父亲的皮带和城里来的牛皮短靴子相比,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皓月的两只棉胶皮鞋也灌满了雪,半截脚脖子就露在外面,破旧的棉夹克原本就小了一圈,黑不溜秋的肚皮硬生生地沓在雪窝子里。眼前的“流氓无产者”浑身打着哆嗦,那只牛皮短靴子像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皓月的脑门子上。

皓月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来回的胡乱蹬踏,可那两只该死的棉胶皮鞋早已磨去了鞋底的纹路,就像是两只破旧的光板胎在雪地里拼命地打着滑,空耗着能量。

“管老子叫声爷爷,老子就饶了你!叫啊!”“快点叫爷爷!”黑孩的那张令屯子人无比喜欢的娃娃脸,此刻正随着牛皮短靴子的碾蹭,变得狰狞扭曲。牛皮短靴子的鞋底像是乡下女人的搓衣板,下面脑门子已经破了皮,似乎就要磨出下面的白骨。“黑孩大哥,求求你了,绕了皓月吧!求求你了!”

老杜家铁蛋跑上来抱住黑孩的大腿不停地摇晃。“去你娘的!白他妈给你买好吃的了,分不清自己是哪伙的!”黑孩飞起一脚,枯瘦的铁蛋被射在了老李家板障子上……

皓月终于清醒了,也终于被激怒了!他从雪堆里胡乱地摸到半截板砖,他使劲地向上抛,不偏不倚,这半截板砖击中了黑孩那张扭曲的娃娃脸。

黑孩感到门牙有一些松动,嘴唇子在撞击中破了口子,鲜血分成了两叉,一股进了嗓子眼,另一股顺着嘴角向下滴。皓月一咕噜爬起来,他回身向板障子根跑去,他要看看倒在雪窝子里的铁蛋究竟伤到没有。

黑孩捂着嘴追了上来,皓月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在了雪地上,他刚刚拱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站直,黑孩的牛皮靴子就已经重重地踢在了后背上。

这一次皓月的整张脸贴在雪地上,这张倒霉的脸带着身体足足向前滑行了2米远。皓月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黑孩的屁股已经重重地砸在了身上,大梁骨发出了一声闷响。这一次黑孩的大嘴一直张着,没有任何语言,只是拼命地喘着粗气。

皓月的脑袋被黑孩从背后抓起,又被狠狠地磕在雪地里!雪光四溅的同时,皓月的眼前,那无边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的金星,那些金星随着脑袋起起伏伏,漫天狂舞。

皓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濒临死亡,他的那双就要被冻僵的手,开始本能地,胡乱地在身下乱抓,终于,他摸到了那只油腻的木把。

那只一直藏在棉裤兜里的剔骨刀的木把。这只生锈的剔骨刀是做屠户的爷爷留下的,虽然早已生了锈,但钢口却是极专业的锰钢。皓月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架,而是专门为偷鸡摸狗时给那些畜生们放血用的。

剔骨刀只挥舞了两下,第一下从后背向上插,穿过黑孩的羽绒服,挡在了右侧的第五根肋条外。黑孩并没有察觉到皓月手里多了物件,他只感到肋叉子一凉,他抓住脑袋的手并没有撒开,皓月的脑袋继续砸向地面。

第二刀更为迅速,这一次皓月持刀的手臂擦着刚刚被踢肿的耳朵向上而去,刀尖躲过黑孩抓着脑袋的手臂,继续向上,在动能的最后极限里,这枚曾经杀了无数牲畜的屠户的匕首,此刻却深深地刺中了城里干部子弟的脖子……

黑孩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呼吸几乎停顿,紧接着一股血腥像决堤的洪水,嗓子眼顷刻间就被这血腥填塞的满满的,他感到有些缺氧,头晕,乏力。

黑孩终于松开了手臂,他还依然骑坐在皓月的身上。脑袋重新获得解放的皓月,手依然攥着那把爷爷留下来的屠户的匕首,他向上一挺后脊梁,黑孩像个玩滑梯的孩子,摇摇晃晃地顺着皓月的后脊梁跌落在了雪地里。

在黑孩滑落的轨迹上,一股黑红的液体从黑孩的脖颈处向外喷射,冒着热气,浓郁的血腥迅速弥漫,在无边的黑暗中喷射出了一道更黑暗的抛物线,老李家的板障子上,那道黑红的抛物线留下了一排飞溅的涂鸦。

黑孩仰面朝天,他看到自己眼前的那道黑红的液柱正在不断变矮,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黑孩的身边,黑红的血液已经完全漏进了雪里,冒着热气,留下了斑驳的一片,像是小孩子刚刚呲过的一滩热尿。

黑孩在雪地里做着鱼一样的挣扎,脖子上先前的那道血柱子,现在只剩下了一些热的泡沫。“杀人了!”“杀人了!”铁蛋、狗剩连滚带爬地向村里跑去。皓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村西头的土坡子下。

夜幕下的小县城,五颜六色的霓虹挂满了主街的电线杆子,这是经济不算景气的小县城里这个冬天新近产生的现代文明。

不过这些俗气的亮化工程,并不能引起县城居民的幸福和快乐,据说这些质量极差的霓虹灯,是县长那不学无术的小舅子搞来的,这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更增加了夜晚外出的人们对于经济困难的抱怨。

不过抱怨归抱怨,毕竟已经临近过年,出夜摊的小贩和逛夜市的百姓并没有被寒冷堵在家里。虽然已经进了三九,可街上反而更加的热闹起来,人们的心情变得不那么压抑。

白雪、灯笼映衬着那些冻红了的脸蛋子,东北的小县城里,中国人传统的年味儿应该算是最足的了,不远不近,还有些鞭炮在时断时续的炸响。

我是个喜欢过年的人,非常留恋小时候父母忙年一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中专毕业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阴差阳错的当了一名警察,工作紧张而忙碌,总是让我与家人聚少离多,这让我更加思念亲人,更加盼着回家过年。

那天,我们中队负责110值班备勤,我们驾驶着警车在街上巡逻,看到日渐浓烈的节日气氛,心情变得大好,每个人都显得格外轻松。音乐不紧不慢,思念也生了翅膀,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与其说是在巡逻,倒不如说是在浮华和尘嚣中荡涤我们的心灵。

指挥中心突如其来的呼叫竟有些残忍,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也破坏了此时此刻的好心情,每个人都从各自的世界里被拉回了现实。不过随后的警情也着实让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平安村刚刚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指挥中心指令我们迅速出警进行现场的先期处置。

刺耳的警报划破了夜空,也淹没了那些时远时近的鞭炮的炸响。红蓝闪烁的光影掠过街头,那些电线杆子上的霓虹瞬间便黯然失色了……

一户农家小院外,木板幛子和雪地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雪地里上厮打的痕迹清晰可辨。

治保赵老二正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庄稼汉用一块旧门板抬着妻侄往大道上跑,门板上的年轻人面如白雪,手脚和脑袋随着门板的摇晃胡乱摆动,像失去了骨骼的牵引,每一部分都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治保年轻的老婆大娟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新买的橘红色大棉袄还没来得及拉上锁链,敞着怀,里面鲜红的羊毛衫的口袋里,几枚温热的骰子也随着那两团肥硕的乳房在上下乱窜。

大娟子张着大嘴巴干嚎,两只手张牙舞爪,所有人都在急着往前跑,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屯子里丰腴犹存的大美人。

淌干了血的黑孩在村口被120医生宣布了死亡,为黑孩准备的担架并没有失去用场,他那年轻的二姑,在麻将场上熬了两宿的治保的老婆大娟子,此刻正翻着白眼吐着白沫被几名赶来的村妇按倒在担架里。

屯大爷赵老二立在道边,干咳了几声,随即便撅着屁股,六瓶大哈啤一股脑的泄了出来。赵老二用袖头子胡乱的摸着嘴巴,没嚼烂的榨菜丝还挂在嘴角。

“警察同志,是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干的,警察同志快跟我去他家抓他!”赵老二见到我们之后终于从慌乱中理出了思路。

皓月家住在村西头的那片土坡子下面,孤零零的一撮土屋,低矮的烟囱看不出一丝火星,土屋前的雪地里胡乱的踩出了一溜小道,房门半掩,外屋地上的酒瓶子被赵老二踢的叮咚乱滚。

皓月的酒魔子老爹正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瞪着一对血眼“咋的?半夜来这么多人,干鸡巴啥!?”“老犊子,快说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呢!”赵老二揪着酒魔子油腻的头发使劲摇晃。

我上前把赵老二推开“你是皓月的父亲吧?我们是公安局的,你家皓月刚才回来了吗?”酒魔子摇晃着坐起来,光着脊梁把破棉被围在身上“赵老二我他妈不服你,警察问我好使,你算个鸡巴!”赵老二挥拳往前挣被我们挡在了身后。

“警察兄弟,皓月这小犊子是不是又闯祸了,傍黑时拿走了家里的三百块钱,刚才回家又抢了我五块钱,撂杆子了!去哪了我真他妈不知道!抓到他别忘了把钱给我要回来,是杀是剐随你们便!没钱我明天搞啥买酒”……

刑警、技术勘察现场的时候,我们已经拉上赵老二风驰电掣地朝城里杀去。只揣了5块钱,在这“三九天”的晚上,皓月能躲到哪里去呢?

南三山的新家在红海小区3单元二楼。

南三山买这个小区的房子时,就是看上了它是步行房,他对电梯怀有恐惧。

他的公司在一个高档写字楼的28层。

有一天,他加班到十二点。

整个楼里似乎空无一人。

他估计保安也在保安室打瞌睡,因为除了外面车子鸣笛的声音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个时候他没有瞌睡,他突然预感他会遇到什么,一个人或者一件物。

他按了下键,电梯从一楼慢腾腾地爬上来,它像是一只乌龟,不慌不忙。

门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南三山进去了,他按下了一楼,电梯又慢腾腾地往下降,降到4楼时,电梯突然停了。

门“哗”地一声被打开。

南三山心里直发怵,多少故事里4楼是个不吉利的楼层?

全都是!

他直愣愣地盯着电梯门外。

外面黑乎乎一片。

一会儿,门关了,没有人上来,他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他看见保安拿着一只手电站在外面。

他要上去查夜,这是他的工作。

他看着南三山,温和地打招呼:“你们好,加班到这么晚吗?”

南三山一惊,他问保安:“你说什么?我们?”

保安说:“是啊,你和这位小姐,哦,你们不是一间公司的吗?”

南三山飞快地跑了出去。

后来南三山一直在想,这个事是真的吗?他不知道,也许是保安的一个玩笑。

但从此他再也不敢一个人在公司加班。

现在他住在二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短,只有24个台阶。

他可以用很短的时间从楼下到自己家。

他的邻居们都很和善,除了三楼那个怪胎。

一想到那个怪胎他就有点儿害怕,他住303,就在南三山家的正头上。

为什么叫他怪胎呢?

因为他头上有一个东西,那个东西长得很畸形,而且巨大,它的形状像一条干瘪瘪的虫,它焉儿拉吧唧地趴在他的头顶上。

302的杨老头说:“他头上的是一个肿瘤。”

201的老莫说:“不不不,那是一个不祥物,他给他们家带去了灾难,你看,他们家晚上经常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老莫说得没错,303经常在半夜发出细微而惨烈的叫声,那声音像一个人陷入了一个逃不出的困境而发出的。

它很压抑,非常痛苦。

半夜,南三山的老婆起来上厕所,他又听见了楼上发出的声音,它像一头待宰的猪。

“嗷……嗷呀……”

她叫醒南三山:“三山,你听!”

南三山睡眼惺忪地躺在被窝里,楼上像有人跳起来的声音。

南三山妻子搂着他说:“三山,我怕。”

南三山心里也有恐惧,但还是安慰妻子:“那人可能犯病了。”

以后的几天,小区似乎都平静了。

这天,302的杨老头奇怪地说:“我很久都没看见303那怪胎的父母了。”

201的老莫说:“你这一说还真是,那天晚上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南三山妻子说:“他们家那天晚上好像有打架的声音,还有玻璃瓶打碎的声音。”

杨老头狠狠地抽了口烟,说:“我也听见了,可能不是打架,是杀人,怪胎把他父母给杀了!”

南三山打了个冷颤,他想起昨天还看见了怪胎。

昨天晚上,很少出门的怪胎竟然出门了,他经过二楼时南三山下了班回来正在开门。

南三山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了怪胎。

怪胎二十来岁,又矮又瘦,他从没说过话,南三山发现怪胎头上的虫子越来越大,眼睛已经被头上的虫压的快睁不开了。

怪胎冷冷地看了南三山一眼,然后缓慢地一步一步往下走。

突然,楼道里的灯光一下子黑了。

南三山慌忙跺了跺脚,但灯不亮了,他又转动钥匙,却怎么也转不动。

他像是被困住了,楼道陷入了黑暗和死寂。

怪胎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南三山突然想他会不会就在他身后,突然给他一击?

他觉得怪胎的脑子肯定是有问题的。

一会儿,他听见一楼传来“嗷呀~”的声音,那怪胎已经下楼了。

灯突然又亮了,南三山手里的钥匙轻轻一转,门便开了。

南三山想,也许真的可能像杨老头所说的,因为头上长的那一个像虫一样的东西导致他有了心理障碍,把他父母给杀了!

南三山说:“要不我们报警吧。”

老莫说:“我觉得可以,不然我们都有可能不安全。”

他们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了。

怪胎不在家,警察直接把门撬开了。

但303房空无一人,那些家具和物品整整齐齐地摆在屋子里。

“他父母也许带他出远门了呢?”警察说。

南三山说:“不可能,我那天都看见他了。”

“那有什么异常吗?”

南三山想了想,说:“他在下楼。”

警察笑了笑:“那就是没什么异常。”

警察走了,那天晚上,南三山和妻子正在看电视,突然又听见楼上的东西移动的声音。

妻子小声地说:“那个怪胎会不会把他父母杀了藏了起来。”

“昨天警察去搜了,没看见。”

“也许拖出去了,可能扔去郊外了。”

南三山不再说话了,因为他听见门外走廊有个声音,楼上的声音消失了。

他示意妻子不要说话,他走近大门,从猫眼往外看。

外面一片漆黑。

一会儿,一个头由近及远地出现在猫眼外,原来怪胎也一直趴在猫眼里看里面!

南三山吓得赶紧把脖子缩了回来。

妻子问:“看见什么了?”

见南三山不说话,妻子壮了胆子也往猫眼外瞧。

怪胎的眼睛已经眯下去了,他头上的虫越来越丑陋,怪胎突然张开了嘴,但他没发出声音。

他在说着什么。

妻子懂一点儿口语,她回头愣愣地对南三山说:“怪胎在说话。”

“他不会说话。”

“他嘴在动。”

“那他说了什么?”

妻子快要哭了,她全身发抖,连声音都在打颤,她说:“他说,不是我杀他们,是他们杀了我,我在青蛙山脚下……”

第二天,南三山报了警,果然在青蛙山脚下找到一块新鲜的土地。

警察们挖出怪胎那又瘦又小的尸体……

怪胎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叫唐进。

唐进一出生的时候头上就有一个包,那个包像一个小馒头一样顶在头上。

医生说是一个瘤子,但动不了手术,因为里面牵扯了太多脑神经。

医生说:“他能活多久他不能断定,但瘤子会越长越大,孩子的智力肯定是有影响的。”

唐进的父亲是一名业务经理,母亲是会计,家里条件不差。

父亲并不喜欢这个一出生就顶着一个馒头的婴儿,因为唐进一出生,唐进的奶奶就突然去世了。

父亲想方设法让他丢失,比如两岁多把他带到游乐场然后悄悄地回来,带他去郊游,把他一个人扔在野外。

但唐进居然都一个人回来了!

母亲心软,她觉得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她还认为唐进是个天才,两岁多就可以独自找路回家。

她呵护着他,她再也不让丈夫独自带他出去了。

父亲虽然认为他是个不吉祥的孩子,但也没机会丢掉他了。

唐进渐渐长大,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他整天在躲在家玩小孩子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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