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区房
最近老太太总念叨着要回家,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直直坐在我床边,吓得我一身冷汗,把我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塞进洗衣机里,回家就闻到烧焦了的牛排味……
本来就混乱的生活现在更加混乱了,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国。
一大早起来我就给她定机票,没想到国际航班这样紧,最早的一班也是三天以后了。可我一分钟都忍不了,所以吃过早餐我把姥姥送去了机场,我告诉她要送她回国了,她开心地直拍手,坐在车里说着一大堆中国人的名字,一路上我都加足了油门,生怕自己会后悔。
机场的人声鼎沸淹没了我的小情绪,也将姥姥最后的唠叨生生打断,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了,打电话通知了某人把她老妈送走之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想过警察会把她送回来,可当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找人消息发出时,我还是懵了。懦弱如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如果这时候我承认了,舆论会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以后的生活就精彩了。不过幸好,她回去了,与我无关了。
我叫钟离,十五岁来到亚特兰大,没有完整的家庭,我的人生里,没有爸爸这个概念,我妈妈是个女强人,但她不爱我,她现在有一个美国老公,那是一个丑陋又残暴的男人。
我从小被姥姥养大,钟是姥姥的姓,离应该是我爸妈在我一岁时离婚了吧。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被关在家里,哭哑了嗓子,哭累了就随便趴哪睡着了,醒来继续哭,然后再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拉到地上踩。
姥姥是老师,每天要去学校上课,没时间管我,中午回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一边骂我,一边收拾,然后再做饭,下午快两点又锁门走了。
周末她就在家洗衣服,洗被我踩脏了的床单,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她从学校带回来一只小猫,说是学生送的,给我解闷。黄色的小猫,奶声奶气地叫着,我把它抱在怀里,手死死掐着它脖子,没一会,小猫就断气了。我哭着对姥姥说,小猫死了,姥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那个眼神里,有无奈,还有惊恐。
很快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次见到了我妈,很高挑的身材,浓妆艳抹,黑色风衣盖不住她的风情。对,就是风情,神情却是淡漠的,我狠狠地吸着鼻涕,躲在姥姥身后,她没有多留,只是放下一笔钱,甚至没抱抱我,让我喊她一声妈妈。
我跟着奶奶到了学校,认识了许多跟我一样大,还冒着鼻涕泡儿的小孩,我们的老师是一个跟我妈年龄差不多的阿姨,笑起来甜甜的,眼角堆积着鱼尾纹,穿着保守的衬衫,看不到跟我妈一样的波涛汹涌。那时候多希望她是我妈妈。
她是姥姥的学生,所以对我颇为照顾,顺理成章,我成了这群小孩子的小班长。她儿子肖杨也在我们班里,没让他当班长还跟我生了好几天气呢!从此,我成了肖阿姨家的常客,老过去蹭饭,最喜欢她做的饺子,我可以吃一大盘,惹得肖杨每次说我是猪,我也不反驳,只是悄悄撕了他的作业。
我居然也像模像样做起了好学生。好好学习,就可以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在那里,我没有不堪的童年,没有人说我是野孩子。这里,除了肖阿姨,没什么可留恋的。
大概是小学课程太过简单,我连跳两级,十岁念完了小学,并在联考中拿下全市第一。除此之外,我还学习舞蹈、古筝,这些课程将周末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害怕别人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也渐渐地,能够从姥姥脸上看到笑容。
夏天很热,我又怕蚊子,那时候电风扇、空调还没普及,我写作业,姥姥就在一旁扇扇子。晚上睡一觉醒来,姥姥就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手里摇着扇子。
我又看到我妈了,时隔四年,我从小丫头长到了到姥姥肩膀那。这个女人还是当年的样子,或者更精致了,依旧是红唇欲滴,眼角不甚看得到皱纹。这次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微微有点发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的金戒指晃得我眼睛疼,应该是她新晋的丈夫吧。
她说要带我去上海读书,那里条件更好。姥姥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卧室,我也跟着进去,看见姥姥眼睛红红的,抱着我开始哭。
姥姥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姥爷在文革时期就被害了,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家境都不错。姥爷念书多,带着姥姥也识文断字,后来还念了师范学校。姥爷去世时还很年轻,只留下我妈一个孩子。
我妈生得好看,却不好好念书,十七八岁跟镇上一男的厮混,有了我,两个人结婚了。在我妈生养我的一年里,那个男人又有了新欢,我妈果断跟他离婚,然后把我扔给姥姥去了上海。
最后姥姥答应我妈带走我,但前提是也带上她。我妈居然答应了,姥姥放弃了她的工作,锁上门,一起到了上海。
上海的确跟小城市不一样,灯火辉煌,行人步履匆匆,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故事。
我被安排到一家私立中学读书,想来倒也是过了两年安稳日子,虽然我妈还是经常不在家,在家也是跟那个中年男人吵架。姥姥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古筝考了八级,舞蹈却没再学。
承蒙我妈的基因,我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有了少女的姿态,眉眼间媚态流转。虽然平时在学校已经很低调了,老老实实读书,稳坐年级第一,可还是有人找我事。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群女生堵住,为首的那个女生说我勾引了她的男朋友。我不敢说话,没想到沉默却引起了她们的愤怒,一把水果刀扎进我的小腹,然后她们就跑了。
我被路过的人送到医院。失血过多,我的免疫力变得很弱,经常感冒生病。索性就不再去学校,在家里读完了初三和高一的课本。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妈生意失败,还惹上官司,那男人卷了家里存款一走了之,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几天时间,姥姥头发全白了,我妈也不再光彩照人,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姥姥说,我回去卖了房子,咱出国吧。
我看到我妈眼里又燃起了希望,我跟姥姥回老家卖了房子,我妈办签证。不久,我们就毫无眷恋离开了上海。
在亚特兰大我读了当地的学校,我妈用剩下的钱又做起了生意。很快,她又跟一个美国男人在一起了,又老又丑,还脾气不好。在家经常色眯眯地看着我。
有段时间我妈出差了,他每天晚上来敲我卧室的门。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他用什么工具打开了我卧室门,当时我正熟睡,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压在我身上了,我刚想出声,嘴里就被塞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他粗暴地扒光我的衣服,开始蹂躏,当身下的剧痛袭来,我差点昏死过去。
我被他折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姥姥见我迟迟不起床便进去看我。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她就像疯了一样冲出去,随后就听到了姥姥绝望的哭声和那老男人骂人的声音。
我妈回来之前,我已经搬出去了,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公寓,再也没回去过。
我没日没夜地读书,看书累了,我便弹古筝,只是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每次只能弹一小会。
最爱的曲子是《江南调》,拼命想忘记那天晚上的屈辱。三年我修完了所有的课程,进入报社实习,遇到了华裔男孩阿荣,他用中文叫我阿离,带我吃中餐,让我找回了一点点的温暖。
下班回家,看到公寓门口站着我妈跟我姥姥,姥姥神情呆滞,四年了,我竟从没回去看过她。我妈说让我照顾一段时间姥姥,她很忙,然后就走了。
我把姥姥带回公寓,阿荣回来后看到家里多了个老人,有点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
姥姥来这边之后就很少出去,语言也不通,她不愿意学。
有时候我跟阿荣用英语交流她就会粗暴地打断,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们身边。有时我们正在接吻,她也不回避。直到有一次我跟阿荣正在缠绵,姥姥推开卧室门就进来了,直勾勾看着我们。阿荣彻底爆发了,他跟我吵架,不回家,最后留下一句分手吧,彻底离开。
我也莫名烦躁,开始不停地抽烟,有时候一天两包,甚至一怒之下砸了那把陪我多年的古筝。琴弦断开,哀鸣阵阵,心却渐渐麻木了。
晚上下班就去泡吧,跟各种各样的男人厮混。有时候还带回家去,人来人往的街道,我却孤独得像条狗,夕阳撒在教堂上,祈祷声不断传出,很想很想看看幸福的样子。
工作上也出了问题,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对象居然是我妈的男人,于是我落荒而逃,被炒了。漫无目的重新找工作,回家还要面对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只能狠心把她送走了,正好,她念叨着要回国。
……
今晚是除夕夜了吧,国内应该是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日子。
老太太回去也一年多了,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接起来,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阿离,过年了,姥姥想你。”
我定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去看姥姥。出了首都机场,听见有人叫我,眉眼有点熟悉,中年妇人笑得安然,我认出是当年的班主任,这一年,是她在照顾姥姥。她身旁是长身玉立的男孩子,一笑晴空万里。
“阿离,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姥姥对不起,终究,我们母女欠你一个完满人生!
你干嘛老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
你就是我心里那只鬼啊!
“墨菲定律:当你越讨厌一个人时,他就会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面前;而当你想念一个人时,翻遍地球都找不到他。”
我很胆小,从不敢一个人睡觉。原因很简单,我特别怕黑,其实是特别怕鬼。
小时候有一年腊月里,父母要出去打麻将,我被他们锁在家里,看了一晚上《倩女幽魂》。我都不知道那一晚上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会说,哪有鬼啊!你见过吗?当然没见过,见过我就不能在这里跟你闲扯了。
从小我都是跟奶奶睡的,她信佛,身上总有一股檀香味,在她身边睡得很安神。她每天都早起,烧香拜佛,我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你想啊,一大早起,她就在床旁边的供桌上开始烧香拜佛,神仙都醒了,你还好意思继续睡吗?
从小学到高中,学校离家都超不过20分钟的距离。从来没单独睡过一晚上,就连高考期间,我奶奶也陪我一起熬夜。
一老一小碰杯喝咖啡,我问奶奶:“咖啡好喝吗?”
她咂咂嘴说:“一股子中药味,不如油茶面好喝。”
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就像开了挂一样。平常数学勉勉强强打个七八十分,高考不知道怎么考了126分。奶奶一脸傲娇,“佛祖保佑着你呢。”
张小风,算是我的青梅竹马。唇红齿白,人美气质佳,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本应该和张小风考不了一个学校,阴差阳错我们又考一个学校。见到他,我才彻底确定了模糊性向,以后找对象,他这样的不能要。
为什么呢?因为他娘啊!老师说,一个人的名字就会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如果男孩子的名字取得太软,以后性格也会是阴柔的。
记得他第一次搬到我家隔壁做邻居,咚咚咚敲门,做自我介绍。
“奶奶,我叫张小风。”
“哦,张小凤。”
“不对,奶奶,是张小风。”
“小凤,快进来吧,星星在屋里呢。”
于是,“小凤”和“猩猩”的故事由此拉开了序幕。
“小凤啊,你要照顾好星星,她第一次离家不敢一个人睡觉,你能不能申请陪她一起睡觉啊?”奶奶拉住小风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像托付小媳妇一样。“她肠胃不好,凉的辛辣的都不能吃,但她就爱偷吃,你要看住她。”
“奶奶您糊涂了吧!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没法住一个宿舍。”我急忙把奶奶的手抽回来,脸涨得通红。
小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狗腿地对奶奶说:“奶奶,我都记下了,我会照顾好她的,您放心吧!”他转身压低声音跟我说,“看把你激动的,不就想跟我睡在一起吗?你把头剃了,宿管大爷真分不清你是雌还是雄。”
我在奶奶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小蛮腰,“开学之后,我们装作不认识吧!”
大学四年过得不咸不淡,小风大一报道的时候去看我,反复拜托了同宿舍的小姐妹们照顾我。他说:“她们都长得比你漂亮,一定不会欺负你的。”
大学期间谈过一次模模糊糊的恋爱,我宣布的时候,他就说肯定长不了,我冷笑,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女朋友,就来酸我。
后来我提了分手,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这不温不火的感情了,比搬砖还累。我装逼,提了一件百威去找小风倾诉,实则是诓他顿饭,来填补我寂寞已久的胃。
他打开一罐可乐递给我,说:“醉了,我可背不动你,你以为他是情商低,不会说话,还性冷淡,其实他只是不爱你。”
“你怎么活得这么通透,我的情感大师?”我靠在他肩膀上,天台的风比楼下要大,我瑟缩了一下肩膀。
他轻轻揽住我,让我靠得舒服一点,可下面的话就让我一点也不舒服了,“屁!我是男人啊,男人的心思我最懂了,你个傻狍子。”
四年的时间果真一眨眼就过了。以前上学我妈严禁我谈恋爱,毕业了却疯狂地逼着我谈恋爱,说女人一过了25,好的对象就被挑完了。我说:“妈,我上哪里去给你找一个正好的结婚对象啊?”
“星星,我不管,我像你这么大,早就有了你了,你只管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看。”我妈已经想到了孩子,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一天,小风神神秘秘地拉我去看房子,这房子虽说面积不大96平,但是格局很好,南北通透,装修一下会很温馨。
“做我女朋友,这房子就归我们了。”他突然跪下,把房子的钥匙扣举在手上。老实说,一点也不浪漫,我还有点生气。
跟电影《甲方乙方》里姚远和周北燕一样,张小风他父母逼他找女朋友,他妈跟他吵架吵得连心脏病都犯了,他得给家里人一个答复。
想想我就不寒而栗,如果你跟一个人是穿开裆裤的关系,他最狼狈的一面你都见过,你还会对他有性幻想吗?我见过他冬天甩大鼻涕的样子;我见过他调皮跟人打架,打得满头血回来还要被他妈追得满街跑,最后掉进泥坑里的样子……
“我们合作,交往后还是很自由,互不干涉内政,互相帮忙摆平家长,何乐而不为呢?”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晕头转向。
回家一夜辗转反侧,我决定答应这个荒唐的交往合约,我真的需要休息。这一纸合约可以让我得以在工作之余有个庇护所,好好休息一下。
与小风的“同居”生活还是很合拍的。我是朝九晚五的坐班,他是黑白颠倒的赶图。我们虽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无法改变的作息时差,给我们彼此的生活划到一个合适的范围。我们各过各的,倒也乐得清闲。
不知是哪位智者曾经说过:“同居就像做菜,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我这金刚不坏的勺子,还真的碰上他那心胸狭隘的锅沿了。
起因是我放在冰箱里的一块起司蛋糕不翼而飞了,而罪魁祸首却含着勺子美滋滋的在画图。
“为什么吃我的起司蛋糕?”
“我饿了。”
“可那是我买的。”
“什么你的我的,连你都是我的。”他穿着花短裤画图的样子,真像一个胡搅蛮缠的臭流氓。
“你!”我撕逼的功底实在是不行,每次撕完,只有回到家,我才能脑补出应该怼什么话。现在少了回家的过程,只能摔门出去,脑子里都是他吃起司蛋糕、占我便宜的画面。
自那以后,冰箱里总会出现一些零食,有时候是抹茶蛋糕,有时候是提拉米苏,有时候是朗姆味八喜,反正就是各种催胖神器。
我只管吃,从不问谁买的,可能是神仙买的呢?
小风毒舌的功底这几年日渐深厚,我终于明白他以前算是对我客气,现在完全激活了技能。
“你的双下巴可以挤死一只蚊子。”
“你别穿这条裙子了,你没发现,你连拉锁都拉不上吗?”
“真佩服你这种胸小还胖的女生。”
他说这些话都是有原因的,有一种吃醋叫做“你们聊得挺欢啊。”第一句是我跟邻居阳光帅气的男主人问声好,笑得灿烂了一点;第二句是我准备去参加同学聚会,见见我初中的暧昧对象;第三句是公司年会,我们在穿深V还是衬衫领之间争论。
最终,我穿着一件像护士服的裙子去参加了公司年会,不是因为我放弃了深V领,而是我的深V领那天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们开始争吵,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离婚律师》里的台词,“全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另一半,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分开也未必难过。”
我们分手了,像大多数情侣分手一样,不是不爱了,而是太累了。
我搬了家,很多年也没有见过他,只有逢年过节我才回到家。父母已经不再疯狂地逼我谈恋爱,他们一直以为被甩的是我,我也懒得解释。
奶奶问我:“你现在还能睡得着觉吗?”
“能。”
“那我就放心了。”现在亲戚都关心,挣了多少钱,有没有升职,有没有处对象。从没有人关心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累不累。
“小风他……”奶奶第一次叫对了他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说:“别提他。”想想还是咽下这句话,我也想知道他的近况,“他怎么了?”我接着奶奶的话问。
“他出国了。他走之前给你留下个大箱子,就在你床底下,你拖出来看看。”
我心里暗骂一句,走就走,还留什么劳什子大箱子。
打开箱子,是我那件熨帖平整的深V裙,奶奶用手挑出来:“星星,这是你的吗?这能穿吗?”
“抹布,奶奶,这是抹布。”我赶忙抢过来,揉成一团塞进去。
还有一张《倩女幽魂》的VCD,一个旧的玩具手电筒,一个上好佳什锦水果糖的空袋子,一块掉了一只耳朵的兔子橡皮,一本我最爱吃零食的手帐。
原来那张《倩女幽魂》的VCD是他借给我爸妈,本意是想让我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结果弄得我怕鬼。小风其实很胆小,很怕黑,但每天晚上都打着玩具手电筒送我回家。
多年后,我只记得《倩女幽魂》,却忘记了那只给我光亮的手电筒。
有年冬天,我非要吃上好佳什锦水果糖,可小卖部只有柠檬味的。他跑了好远的路,甩着大鼻涕给我。多年以后,我却只记得他甩着大鼻涕,却忘记了他给我的那包糖。
我怎么也找不到兔子橡皮的另一只耳朵,小时候我瘦瘦小小的,同桌女孩是个大胖子,我妈给我买的新文具,她总要挑好看的抢去。
小风找她理论,为什么不找她打架?因为打不过!结果他被一推磕到了课桌上,流了一脸血。多年后我只记得她妈追的他,他满街跑摔了一身泥,却忘记了他是为我伸张正义才光荣负伤。
“他好像跟一个洋妞结婚了,可风光了。”
“祝他幸福。”
“结婚当天,他又逃婚了。”
“他是不是傻?”
原来有一个人爱你好久,可偏偏风把距离吹得好远。就像多年后,我只记得他买的蛋糕让我的体重猛增,却忘记了吃甜品时甜蜜的恋爱感觉。
人生两大幸事:一是吃得好,二是睡得好。如果还有一个相知相爱的人陪着,过一年,是幸福一年;过一辈子,是幸福一辈子。我们有了相爱相杀的那几年,总好过别人同床异梦的一辈子。
小倩对宁采臣说:“当我真的离开你,你的心真的在痛,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就赶快抬起头,看看这片曾经属于我们的天空。当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潇洒,就不应该哭,因为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张小风,不论将来如何,愿我们都好。
1
邵峥嵘在宿舍直播打游戏,我在网吧给他打辅助。
大多游戏中的辅助无疑是团队里最无私的角色。辅助不能抢别人的兵,还要时刻留意队友的动向,视情况给他加血或者护盾,在队友遇到危险时,尽可能为他挡住敌方伤害,必要时牺牲自己。
迄今为止,我在邵峥嵘身边扮演这种无私角色将近五年,这些年来,我每回都选辅助跟着他走下路,同他并肩作战。
不过今天,邵峥嵘完全不在状态上,游戏开始了十分钟,由于邵峥嵘的操作失误,评论区里已经是骂声一片,队友也对着邵峥嵘疯狂标记问号,邵峥嵘未做回应。
游戏界面上,我拿着仙气十足的魔杖紧紧跟在邵峥嵘身边,势必要和他默契配合一波,一雪前耻。
谁知在对面的优势碾压之下,我多次牺牲,邵峥嵘也紧接着阵亡。趁画面变成黑白,我拿起手机准备问问邵峥嵘什么情况,刚刚解屏就看见他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图片给我。
那是邵峥嵘和女朋友郭婉宁吵架的截图,我看后恍然大悟,难怪他今天打游戏状态很差,原来是情感出现了危机。
二十分钟后,我方大水晶被敌方摧毁,游戏界面上赫然跳出两个大字:失败。
我一向没什么胜负欲,输了之后也不气馁,连忙给邵峥嵘打电话,不多时,我们在学校外的商业街汇合。
彼时初秋,邵峥嵘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双手插兜走到我身边,哭丧着脸:“宋声声,你说我今天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这么倒霉!”
邵峥嵘又瘦又高,站在我面前像根竹竿。
我幸灾乐祸地冲他龇牙:“你真应该看看黄历,游戏几连跪还跟女朋友吵架,两件事加起来也确实是人生一大悲剧。”说着,我又问他:“你跟郭婉宁现在怎么说?”
邵峥嵘翻出聊天记录的最后一句话,上面是郭婉宁发来的:“游戏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郭婉宁和邵峥嵘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今天下午郭婉宁在舞蹈室练功时扭伤了脚,给邵峥嵘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
等邵峥嵘给郭婉宁回电话,游戏已经开始了,邵峥嵘说好了今天直播,不能放观众鸽子,所以几把游戏都心不在焉,每把下路都被对面打爆。
现在,郭婉宁已经回到宿舍喷了药,并放话要邵峥嵘在游戏和她之间做出选择,否则就不见邵峥嵘。
面对这样的世纪大难题,有些求生欲很强的人会先卖个乖,爽快地选择女朋友,但邵峥嵘不会说假话,尤其是拿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来说谎,他做不到。
综上所述,我拍了拍邵峥嵘的肩膀,替他捏了一把汗:“那你打算怎么说?”
邵峥嵘眯起狭长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没事,婉宁就是发发脾气,估计过几天就好了。今天输得太惨烈,我请吃饭弥补一下你。”
去小吃街的路上,有老爷爷在卖糖葫芦,邵峥嵘给我买了一串:“喏,你最喜欢吃的。”
秋风微凉,人潮涌动的人行道上,邵峥嵘扬起眉毛冲我笑,每当他微微咧开嘴,整个世界就仿佛焕然一新。
最近换季,我嗓子疼了好几天,但接过邵峥嵘买的糖葫芦,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大口咬了下去。
面对邵峥嵘,宋声声的字典里没有“拒绝”这两个字。
2
尽管吃饭时邵峥嵘故作淡定,但我还是看见他偶尔出神,飘忽的目光透着几分不安。
作为邵峥嵘的发小,我对他再了解不过。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举着一串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幼小的邵峥嵘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渴望,却又什么都不说。
等我友好地把糖葫芦伸向他,说:“吃吧。”他才羞涩而感激地咬下一颗,嚼了几下,吐了一地——邵峥嵘不喜欢吃酸溜溜的山楂。
小学六年级,学校里开讲座,报告厅里的学生家长都在教授的催泪演讲中哭成泪人,抱在一起,只有邵峥嵘和身边的母亲干坐着,不知如何向对方表达此时的心情,但这两个泪流满面的人,又分明都是感动的。
说到底,邵峥嵘不是没心没肺,也不是根本不在乎郭婉宁,而是深受母亲的遗传,对待喜欢的人和事,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就像最开始,他见到郭婉宁那样。
郭婉宁与我和邵峥嵘高中就是校友,懵懵懂懂的那些年,郭婉宁已经初现女神气质,不止肤白貌美,又成绩优秀。
高二那年的五四青年节晚会上,郭婉宁在舞台上跳了一支拉丁舞,这个灯光璀璨的夜晚,我身旁的邵峥嵘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婉宁,对我说:“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吗?就是她这样的。”
那一刻,邵峥嵘眼中噙着一层薄光,不似平日一般嘻嘻哈哈的他,眉目深沉又柔情。
我静静注视着他眼中的星光,周遭的绚烂全部虚化,唯有他的容颜始终清晰。那时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心里只装得下邵峥嵘,他的眼里却只有跳拉丁舞的郭婉宁。
然而邵峥嵘并非主动的人,也不轻易向别人示好,整个高中时期,他和郭婉宁一直是路人状态,直到大学,郭婉宁成为我的同班同学。
某天郭婉宁忽然问我:“宋声声,经常来找你的那个男生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我脱口而出:“你说邵峥嵘啊,他是我发小。”
从郭婉宁听到我的回答后所流露的如释重负,我初步判断出郭婉宁对邵峥嵘是有好感的,但邵峥嵘那根木头在得知我的情报之后还是迟迟没有行动。
待到邵峥嵘第三次参加四级考试那天,郭婉宁冒着大雨给邵峥嵘送去被丢失的身份证,木头人邵峥嵘才终于开了窍。
在考场外的走廊上,邵峥嵘用尽毕生浪漫,拥抱了郭婉宁一下,那一天,他终于跟郭婉宁表白了。
邵峥嵘和郭婉宁在一起之后,两人没少因为游戏的事发生争吵,但唯独这次,郭婉宁把话说得最决绝。
他们冷战的这些天,我作为中间人,在郭婉宁面前替邵峥嵘说尽好话,只可惜“钢铁直男”邵峥嵘不解风情,让我的努力通通化作泡影。
一个星期后,邵峥嵘和郭婉宁分手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邵峥嵘正面对面坐在食堂吃饭,邵峥嵘说得轻描淡写:“我提的分手,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只有这个游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我虽然从没打算打职业,但让我放弃游戏是不可能的。”
“既然没办法好好陪她,不如让她去找对她更好的人。”
我想告诉邵峥嵘这个笨蛋,郭婉宁也许不是真的要让他放弃游戏,只是想看他认个错,或者讨好一下她。
但是再一想,又觉得邵峥嵘的话也有道理,于是我索性什么也不说,默默支持邵峥嵘的决定。
“反正都悲剧了,去打一把游戏吧,声哥让你躺赢!”吃完饭,我插科打诨地对邵峥嵘夸下海口。
邵峥嵘鼻腔里发出一声笑。
失恋后的邵峥嵘大概是没了束缚,游戏打得很顺利,我仍然是挡在他前面的小辅助,为了他,纵使万马千军都直冲。
郭婉宁不会明白我和邵峥嵘对这款游戏的感情。
那些年,我跟着邵峥嵘在听黄小琥的歌,因为成绩垫底,我们常被老师把座位安排到教室后门的垃圾桶旁边,每天在糟糕的环境里敢怒不敢言,那时我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相约打一把游戏。
年少时的邵峥嵘对我说过一句话:“不就是学习不好吗?以后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打游戏养你。”
虽然他说养我,并不是《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张柏芝的那种语气,他的表情就像是《老友记》里钱德勒说要养好朋友乔伊那样,善良中带着几分揶揄。
偷偷喜欢一个人时,好像就是这样豁达,明知自己不是化在他心里的糖,却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而尝到甘甜。
3
邵峥嵘不知道,他那句义薄云天的玩笑话就像春雨洒落在千里赤地,给了我无尽希望。
我不要邵峥嵘养我,只是在高中后半段时期发愤图强,顺便鞭策邵峥嵘一起好好学习。
我努力学习的动力是想和邵峥嵘上同一所大学,邵峥嵘奋发的原因他从来没说过,不过我知道,他想离郭婉宁近一点。
郭婉宁高考没发挥好,才会成为我们的大学校友。
邵峥嵘和郭婉宁分手后,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互相删了联系方式,郭婉宁还放话和邵峥嵘老死不相往来。
这天上早课,郭婉宁一瘸一拐地走到教室门口,班上那个叫廖炜的男生居然趁郭婉宁行动不便,假装扶她进教室,实则对她动手动脚。
见状,走在两人身后的我冲上前一记无影脚踹在廖炜屁股上,像个壮士一样中气十足地怒声说:“拿开你的咸猪手,离郭婉宁远点!”
廖炜在教室门口摔了个大马趴,样子十分狼狈。
我见义勇为的后果是,廖炜为了报复我,注册了很多个账号,在邵峥嵘的直播间泼我们脏水。
“我是主播的校友,听说主播为了一直给他打辅助的这个妹子,刚把女朋友甩了。”
这条评论在直播间刷屏后,观众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直男游戏迷大多这样说:“这跟游戏有什么关系?要看直播就好好看,不看滚。”
另外是一群女生,她们大多冲着邵峥嵘的颜值和充满磁性的声音来看直播,之前虽然知道邵峥嵘有女朋友,但没有脱粉,然而现在得知邵峥嵘似乎背叛了感情,一个个都不冷静了。
“最讨厌这种三心二意的人了!脱粉取关!”
“怪不得每次直播都是同一个人给他打辅助,两人肯定有猫腻。”
刚开始看见这些言论,邵峥嵘并不理睬,他向来不会跟无关紧要的人说自己的私事,也不在乎掉不掉粉,只是事后担忧地问我:“你生气了吗?”
我低着头不说话,窝了一肚子火,又不敢把廖炜的事告诉他,生怕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他见我不开心,便买一串糖葫芦给我,接着漫不经心地提议:“要不我以后不开直播了,平时自己打打游戏,这样也不会有人随便对我们评头论足。”
键盘侠的可怕之处我们都知道,一旦有人成心污蔑,解释在别人看来反而欲盖弥彰。
我接过糖葫芦,摇头:“不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人家一定会以为我们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说我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受委屈。”
傍晚,橘红色的晚霞堆砌在天边,落日散发出火一样的光,邵峥嵘的轮廓在余晖中变得模糊,眼里荡漾着全世界最清澈的水波。
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告诉我,他不是说谎。
他不知道,有他这句话,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几天后,我逼迫邵峥嵘开了一场直播,让他一边打游戏,一边澄清我和他的关系。
有一句话是我写在纸上,叮嘱他一定要说的。
“我和我的辅助认识十几年,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我们只是发小。”直播时,邵峥嵘的确依照我所托,说了这句话。
分明是我一笔一划,亲手写下来的字,我也在心中默念过很多遍,可听见邵峥嵘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还是被揪了一下。
“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其实我对此早就心知肚明,终于以这种方式听他说出来罢了。
偷偷喜欢一个人时,又好像就是这么愚蠢,为了看他舒展眉目,不惜在他面前摔掉一颗大牙,甘愿以自己的窘迫换他一声大笑。
4
由于廖炜搞鬼,邵峥嵘的直播多多少少受了影响,虽然邵峥嵘已经解释过我们的关系,但很大一部分女性玩家还是取关了他。
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我只得向邵峥嵘提出:“要不以后你去找别人打辅助吧,我要单飞了!”
邵峥嵘对掉粉的事漠不关心,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驳回。你就别想太多了,反正我直播不是为了卖人设或者出名,单纯是个爱好,没有你给我打辅助,我不习惯。”
因他这番话,我没再提过不打辅助的事,只要他需要我,我就能不去介怀别人的言论,继续留在他身边。
几天后,廖炜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拦住我,扭扭捏捏地跟我道了个歉,当他看见来找我吃饭的邵峥嵘时,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之夭夭。
可想而知,是邵峥嵘找他“沟通”过。
彼时已是冬日,我看着楼梯口的邵峥嵘面露得意的笑容,便如同盖上了在阳光下晾晒过的被子,暖意融融。
不过宋声声很少犯糊涂,几秒后不难反应过来,邵峥嵘教训廖炜,或许并不是因为我,他一定也听说了廖炜对郭婉宁图谋不轨的事,才会难得冲动一次。
但这又如何?就算他从不喜欢我,我也只要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
第二年夏天,大三即将走向尾声。
邵峥嵘与郭婉宁自分手之后鲜少交集,直至盛夏,校青协组织成员去森林公园一日游,邵峥嵘和郭婉宁才再次同框出现。
我们三个都是校青协的,爬山当日,我和邵峥嵘隔了一段距离跟在郭婉宁后头,到半山腰时,大家停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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