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Ⅱ之望帝归
周村的高山与王伟自学堂读书时就不睦,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
直到长大成家立业后,二人的关系也从没有改善过。
偏偏这年高山又在王伟家的房子前面分了宅基地来盖房。
早年间农村盖房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义务来帮忙,这王伟作为邻居最应该来帮忙,可是他心中不痛快,不来找茬也就罢了,就更不用提帮忙的事了。
看着新房子一日日盖起来,高山心里可是喜滋滋地美,并不在意王伟的不满。
只是,在挖地基时竟然挖出来一只奇怪的肉蛋,因为都无人识得为何物,便也不在意地扔到了西沟里,这多少令高山心里有点膈应。
从此后就要与自己的对头做邻居,王伟心中无比的郁闷。
一日,他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去厢房取了一瓶酒,竟发现少了许多。
“媳妇儿,我们家最近来客人了?”王伟奇怪地问。
“没有呀,来没来客人你还不知道?”
“嗯,是呢,最近是没客人来。可是,我的酒怎么会少了呢?”王伟搔着头发有些莫名。
又过了一日,王伟又取酒来喝。
嘿,真是活见了鬼了,这酒又少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他留了心,在酒瓶上做了记号,要看看到底还会不会少酒。
次日,他又把酒拿出,确实酒又少了。这下王伟明白了,应该是有人偷酒喝。
他决心要抓住这偷酒的贼。
这天晚上,他便早早地躲在厢房的一角,只等偷酒贼的到来。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马上起身点灯,“谁?是谁这么大胆偷到我家里来了?”
一个灰衣微胖的男子一下暴露在灯光下,手中正是王伟家的酒瓶。
见已然无法遁形,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忙向王伟作揖道:“实在是抱歉,原本来你家拿酒是应该要打声招呼的,只是怕惊扰了你,还请多多担待吧。”
“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王某人看作了什么人了?子不是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吗?你来我家做客是看得起我,何谈打扰二字?只是你不该这么偷偷摸摸,这便是贼人的行径,非君子所为。”王伟一番慷慨陈词。
见王伟如此的大度,那灰衣汉子拱了拱说:“既然你如此说,我倒也不必隐瞒了。其实,我就是人们一直要避讳的太岁。你的前邻动土也不查日子,结果就把我给挖出来了。搞了我一身的伤不说,还把我弃之深沟,我来你家拿酒也不过是为疗伤做个药引子。”
王伟一听,赶紧恭敬地作揖,“都说不能太岁头上动土,这把您老人家都伤了,我的邻居岂不是要倒霉了?”
“嗯,你等着看好戏吧,再过一个月的十四晚上子时,一只大公鸡会飞到他家屋脊上,只待公鸡一叫他家就会灭门了。”太岁咬牙切齿恨恨地说。
“太岁爷爷,这是几瓶好酒,您拿上再不需要劳动大驾过来了,赶紧疗伤要紧。”王伟急忙送上几瓶好酒。
心中暗道:“看你高山还盖新房,还跟我做邻居给我添堵,看你再得意也是要被惩罚,我可就等看好戏了。”
不过转念又想,毕竟这高山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被灭门也是惨烈了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得罪了太岁大人呢?
这样的纠纠结结中就到了太岁说的次月的十四夜。
王伟吃过了饭,早早打发家人睡了。自己在院子里月下独斟,只等着子时看高山家如何被太岁祸害。
子时一到,果然从西南角飞来一只大公鸡,雄赳赳地站上了高山家的屋脊。
公鸡拍拍翅膀,伸长了脖子,完全一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架势。忽然,竟不知怎的,鸡鸣没有打出来,扑腾几下翅膀竟然从屋脊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灰衣男子匆匆来了。
“太岁老爷,怎么回事呀?公鸡怎么没打鸣就掉下来了?”王伟好奇地问。
“唉,别提了,这家人原本也不该绝,如今文曲星又降生在他家了,我更没办法治他了。”说完,拎起掉在地下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去了。
王伟好生奇怪,趴到高山家的后窗,果然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传来。看来这高山家是添丁进口了,而且是贵人。
这王伟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呀,看看自家媳妇隆起的肚子,他忽然有了绝妙的想法。
“媳妇,高山家添了个男孩,我们邻里邻居的要多多照应走动。你多准备一些女人月子里进补的东西,我们道贺去。”
“当家的,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跟高山来往吗?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此一时彼一时,说了你也不懂。那时我不是还年少嘛,不懂人情世故,现在我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哪能还那么孩子气呢?更何况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赶紧收拾东西吧。”
一进高家的门,高山看到来客,颇感意外,不过也很是高兴。
“王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呀?”
“嗨,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我们还是一起长大又一起读书的好兄弟,原本就应该比亲兄弟还要亲近才是正理。”王伟笑着说。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素日里与王伟有些小小的不愉快,毕竟也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倒更愿意邻里一团和气。
“是呀,王兄说得好,我们这近邻更应该胜似兄弟,快屋里请……”一边说一边热情相让。
王伟的媳妇看着高山家的大小子,生得粉嘟嘟的苹果一般水润的小脸,粉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喜欢得什么似的。
“大妹子,你家这宝贝儿子太可爱了,我都不舍得放手了。”王伟媳妇发着感慨。
“嫂子眼看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到时候还不有你喜欢的。”高山媳妇笑着接话。
“嗯,也是,不过,我还真就跟你们家的这大小子有缘分,第一眼看到就是满满的喜欢。好弟妹,要不这样,我日后若生个男孩就让他们结拜为兄弟,若是个女孩就许给你家做媳妇如何?这样我们岂不是更加的亲近。”
“吆,嫂子你此话可当真?我们这穷家哪能高攀上你家呀,嫂子可不是哄我玩?若大哥不同意又怎么办呢?”
“嗨,弟妹你这是哪里话,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可是出自肺腑之言,你若不嫌弃,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大哥那里不会有二话,弟妹只管放心……”王伟的媳妇认真地说。
“既然嫂子这么说了,那我们也就当真了,那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是呀,一家人,一家人。”王伟媳妇乐得合不拢嘴。
没过多久,王伟媳妇就生了个女儿,这高王两家就认真当作儿女亲家走动起来。
原本王家的家境比高家殷实不少,素日里就没少接济他家,高家人自认是攀上了一门好亲家。
高家的大儿子确实也天资聪慧,而且好学,长大后经过院试、会试、乡试、殿试的层层考试,竟然考取了头名状元,最终也任了一方的父母官。
那王家的女儿也嫁给了高家的大儿子,做起了状元夫人。
村里的人都说王伟眼光好,有远见,女儿还未出世就给她占下了个状元郎。
每到初一十五,王伟除了祭祀天地,还会斟上满满一碗酒恭敬太岁。
只道是天地鬼神莫不敬畏,其他再不多说一个字……
“老板,我想编辑一下我的人生。”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用稍微颤抖的手递给了我医院开出的证明。
“嗯,既然是医院同意的,那就跟我来吧。不过你确定要编辑人生吗?”我想试着劝阻一下,可他只是用很死寂的眼神让我说不出太多无关紧要的话。
我也放弃了简单的询问,只是带他来到了人生编辑机的前面。
“先生,请把你身上所有带有身份证明的东西交给我。”
那男人把他的身份证一系列属于他标记的东西一并给了我。
我轻轻的启动了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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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刘旭,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一年前被查出患有癌症晚期,估计人生已经走到了尾声,因为是我负责帮他编辑人生,所以我才能陪他一起静静的看完他以前的所有经过。
刘旭的一生很苦,就像是被老天嫌弃的人,各种狗血的事件全部发生在他的身上,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医院会给他开了使用证明。
“刘旭,你的人生编辑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初步决定可以给你三次编辑的机会,你准备怎么使用?”作为编辑师的我简单的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刘旭比我想象中准备的好一点,他平静的说:“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三次机会。第一次我想用在我十二岁那年。”
我调动机器找到了刘旭十二岁的全部人生经历说:“你需要怎么编辑呢?”
“麻烦你把我十二岁一个人离家出走的那次修改成乖乖的回家认错。”刘旭很快的说出了他第一次编辑的要求,像是私下考虑了很久得出来的答案。
我静静的操纵着机器按照刘旭的要求修改,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的样子我轻轻说:“已经编辑好了。你看一下可以吗?”
原本刘旭十二岁离家出去会导致他被人贩子找到机会贩卖到一个偏远的山村的人生被我编辑成了一个因为做了错事以后乖乖回家认错的孩子。
“嗯,可以,谢谢你。不过先生,我现在有个问题想问你。”刘旭很平静,给我的感觉好像他接下来的问题并不是很迫切的想知道一样。
“当然可以,第一次编辑人生的话确实会有很多问题。你直接问我就好。”
“我十二岁的人生已经发生了改变,那是不是说明我以后的人生都会随之改变呢?”
“嗯,当然是会的。”
“那我为什么现在还会是这个样子。”刘旭的问题果然还是和所有人一样。
我很平静的说:“人生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东西,这个没人可以说清楚。可能不同的事情会引发出相同的结果。”
他又问:“那既然我的人生已经开始被编辑了一次,那就说明会有很多改变。可问题是我记忆里却什么都没有,怎么用第二次机会呢?”
“放心,你现在会有短暂的记忆空白或者记忆没有任何变化。等完成编辑的时候一切都会重置完成的。至于第二次机会的话,你选择和第一次编辑相差超过5年就可以了。”
“先生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做了怎样的编辑,经过五年以后其实都还是会变回我自己原本的人生是吗?”
“嗯,目前来说是这样的。当然也不排除会有所改变,这个我们谁都没办法保证。”
“谢谢,我懂了。”刘旭嘴角微微笑了一下,我也跟着对他微笑。
“先生,我决定了。第二次编辑帮我选择到上一年,我在医院确诊为癌症后期的时候,你帮我改成身体很好。没有任何不适,这样是不是可以影响我五年不会得癌症,毕竟我得了癌症之后医院给我的通知就是我还剩下三年人生可以度过,如果人生编辑机可以影响我五年的话,那不是说明我起码还有八年可以好好生活。”
“对,是这样,不过先生你要注意人生编辑器的使用是没办法逆转的,你自己选择了上一年修改的话,你的第三次机会是没有办法再去编辑之前了。”
“没事没事,你先帮我记下来先生。我的第三次编辑如果还有用的话,就留在五年后吧。”刘旭胸有成竹的说道。
“好的,先生。”我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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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怎么样?”面前叫做陈飞的男孩追问道:“他第三次编辑人生选择的是什么?有实现吗?”
我摆了摆手:“怎么可能实现呢?”
“为什么实现不了呢?是什么问题吗?”陈飞很着急,因为他要知道人生编辑机的功能才能确定要不要使用。
我顿了顿说:“刘旭第二次编辑人生的时候太着急了,一下子影响到了后来的所有,如果更改了他的癌症,他也不会来编辑人生了,那一切其实都回归了原点。”
“可是你不是说不会影响五年内的进程吗?他后来怎么样呢?没来找过你吗?”
“这个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挠了挠头又郑重其事的说:“我想他应该已经癌症去世了吧。”
“所以,人生编辑器有用吗?”陈飞好像有点动摇。
“放心,只要不太贪心。肯定是可以成功编辑人生的,你要相信自己。”我站起身来接着说:“你如果要编辑人生的话就跟我来吧。”
大概一支烟的功夫,陈飞还是进来了房间。他有点纠结的问我:“先生,如果有不合理的编辑,希望您可以提醒我一下。”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把所有证明身份的东西交给我,他一一照做。
我打开机器问他:“你的资料显示只能用两次编辑机会。”
“嗯,先生我们尽快开始吧。其他的记忆不用查看了,您直接选择到我十八岁那年,我曾经借了三十万高利贷去赌博。”
我操纵着机器找到了这段人生问:“是要修改为不借钱吗?”
“不不不,我拿了那三十万买了一把骰子,当时买的是大,结果全输了。您帮我修改为哪天我买的是小。”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亡羊补牢。”
陈飞着急的问:“先生,这个可以吗?”
“可以。”我拨动按钮。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我告诉陈飞:“好了,已经修改好了。”
“嗯,那太谢谢先生了。第二次修改机会的话就是我二十四岁那年,我曾经拿我父母的房子去抵押贷款,结果一样是输了……”
我打断说:“这次如果还是修改赌博点数的话,可能会有点不稳定。”
“额,这样吗?好吧,那就让我这次不抵押房子也没去赌博吧。”陈飞叹了一口气。
“嗯,好。”我不明白陈飞的叹气是因为后悔还是这次的编辑没能和他预想的一样大捞一笔。
“全部完成了。”我关闭了人生编辑机。
“那先生,真的是谢谢您了。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见效呢?”陈飞有点迫不及待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用谢我。你有医院开的证明,这是我该做的。”我指了指门外桌子上的证明。
陈飞再次道谢,然后匆匆离去。好像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一样,我取出一根烟,看着抽屉里一摞摞医院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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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院长。最近证明开的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我用了的抽了一口烟,隔着电话发牢骚。
“怎么会出事呢?人生编辑机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我是说我,这个月送过来的那两个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些其他问题。
“什么怎么回事?”
我愣了一下:“这两个精神看起来很正常,要不是我看到了是你开出的证明,我都不敢放心处理。”
电话那边传来了抽烟的声音:“小轩,跟着我做这个多久了?”
“嗯,大概五年多了。”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你觉得人生编辑机怎么样?”院长的语气好像很认真。
“人生编辑机真的很神奇,可大部分都是会出问题的。事与愿违?”我有点疑惑。
“其实人生编辑机只是个简单的记忆篡改器罢了。”院长没给我时间去感叹,自顾自的说:“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很多注意事项,其实都是刻意的,每个我推荐过去的人都服用了很长时间的精神药剂,会把记忆混淆掉,以便于你编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理解我现在的心情,院长还是给了我几分钟时间消化,接着又说道:“我知道你很吃惊,但你不觉得人生编辑机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了吗?”
“改变了什么?那只是欺骗他们!”我语气激动了一些。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你说一下一般来编辑人生的人都有什么特征。”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说:“一部分绝望和后悔,一部分真的需要改变。”
“那人生编辑机能帮他们做什么?”
“帮他们更改人生轨迹。”
“更改人生轨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们去感慨以往吗?是为了让他们消去悔恨!让他们有勇气去改变接下来的人生!不是吗?”
我有点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院长又接着说:“那记忆篡改器有没有达到一样的效果?他们所有人是不是少了很多悔恨,对以后抱有了更开朗的态度。”
“我……”我开口想要反驳点什么,又被院长打断。
“刘旭你还记得吧,曾经被你编辑过人生的那个刘旭。按照正常来说他应该很悲惨的过完剩下的两年,可他最后挺了三年你知道吗?我们没有帮助到他吗?”
“……”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院长语气也软了下来,说:“小轩,谎言也有善意的。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不是吗?可能是你最近压力比较大,过两天放两天假休息一下吧。”
“嗯,好。”我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刚刚和院长对话的内容对我冲击很大,我不知道这种欺骗算不算是善意的谎言,可是的确像院长说的那个样子,人生编辑机确实帮助到了很多人。
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看到了院长的医院因为人生编辑机的效应正在蒸蒸日上,金丝眼镜反射过的阳光刺的我眼睛有点微微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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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听从了院长的话,要好好休息几天。
回想起来,其实院长对我真的很不错,从我刚毕业的时候院长就把我拉到他的医院,一直以来很照顾我。
五年前,院长把人生编辑机交给我负责的时候,排除了所有人的反对,并且替我保证说一定可以做的很好。
我也用心用力的帮院长操心这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接近做到极致,可能也是因为如此,我对院长的一些交代有了点过度解读的意思,人生编辑机和记忆篡改器效果其实都差不多。
我带着行李准备出发去旅游散散心,在路上却遇到了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陈飞。
我试着和他打招呼:“陈飞,最近怎么样?”
他回头看到了我很惊奇的说:“李先生,这么巧?”
我拎了拎手中的行李说道:“诺,出来旅游散散心,你呢?上次帮你编辑的新人生怎么样?”
陈飞苦笑了一声说:“刚开始挺好的,现在不太好。”
“嗯?怎么不太好?”我很诧异。
“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修改人生对吗?”陈飞反而主动问我。
“……嗯,为什么这么说?”
“我大概也想明白了,编辑过人生以后,我回到家里睡了一觉之后,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记忆有点混乱,不过我还能记得我编辑记忆的时候,好像是越久远的事情就越模糊。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把那六十万放在了哪里,就是我赌博赢来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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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水经柳西县,向东南流去,汇入嘉陵江。上了西河上的那座石拱桥,就算柳西县的地界了。下得桥来,沿河一排柳树,弯腰扭身,一副媚态。风一吹,万千柔枝,或轻抚面庞,或抽打在身,如打情骂俏的女子,挑逗情郎。
长生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个瓦罐子,罐口系着红绸子,不时地朝路上张望,阿月怎地还不来?想起阿月,这个少年露出憨憨的笑容。
“长生哥!”听见阿月的声音,长生往路上跑几步,就看到阿月正往这边跑。那白净的放光的脸儿有些微红,细细的绒毛上铺着一层斜阳,一双眼毛茸茸的,垂到腰际的大辫子左右摇晃着,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慢些!瞧你,还是这样急躁的性子,跑得满头汗!”
“长生哥,你急着找我,有啥事?”
“我酿了一坛子包谷酒,明儿你给叔带回去,让叔尝尝。”
“我闻闻,呀,隔着这封口布闻着都香呢!难怪我爹就馋你的酒。长生哥,你这手艺越发好了。哪天也像我们许伯一样,开个烧酒铺子,准保生意好呢!”
“开一间烧房,到时候我在烧房烤酒,你在铺子卖酒,我们……”少年说到得意处却停下了,阿月低了头,红了脸,抓过身后的大辫子在指头上绕着。
少年叹口气,“唉!那也只能想想罢了,现在每天生产队的活儿苦得很,还填不饱肚子,拿啥去撑起这个烧房啊?”
“长生哥,饭都没得吃了,你还拿包谷烤酒?你再这样,以后我不来见你了!”
“阿月,那可是你爹呢!我不是也想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吗?”
长生想想又说:“阿月,我回去就跟我妈说,让她去你家提亲。我娶你过门,你就不要去许家做事了,我怕你在那里受人欺负,都说城里人心眼多着呢!”
“长生哥,许伯家都是好人,他们都待我好,从没把我当佣人看呢,我每天只是洗洗衣服,照看小怀玉,一点都不辛苦。我妈去世时我家欠了账,我爹眼睛又看不见,我想多挣些钱,让我爹好过些。若是我回队里去挣工分的话,那日子比现在不知艰难多少呢。”
“傻女子,你不要一个人发狠,你记着还有我呢!”
一双人儿,说着悄悄话儿,人在树下,影在水里,像幅画儿。
许久,月亮悄悄挂上了柳枝,阿月望望那镰刀似的月,说:“长生哥,我要回去了,怀玉睡觉要我服侍呢!”
“去吧,我看着你走。这酒,你带上。有空回来看看我妈和我婆,她们都念着你呢!”
“嗯,长生哥,这十几里的山路,你慢些啊,把火把点上。”
听到长生回一句“嗯啦”,阿月转身慢走几步,就消失在那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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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轻声进了一座青砖红瓦的大院,穿过前厅,绕到厢房,推门进去。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书案,趴在书案上的正是许家独子许怀玉,约莫七八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听到门响,他从椅子上溜下来,双手背在身后,瞪着圆鼓鼓亮闪闪的大眼,嘟着嘴,“阿月,你去哪儿啦?本少爷困了,以后再让本少爷找不到你,本少爷就打你屁股!”
阿月“噗嗤”一声笑了,“怀玉,你这样子真像许伯。对了,许伯交代你读的书可读完了?”
“读完了,我背给你听。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呀!全背下了,我家怀玉可真厉害!好了,睡觉吧,明早再起来背书。”阿月牵了他的手就朝床榻走去。
怀玉得意地昂着头,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递给阿月,“这个酸的,本少爷不爱吃,你吃!”
阿月接过,闻闻,果香扑鼻,不舍得吃,想着给老爹带回去,满心欢喜。怀玉看着阿月欢喜,也欢喜地眨眨黑玉般的眼。
守着怀玉睡下,阿月就到后院去洗衣服,棒子在锤布石上敲得啪啪作响。月亮爬过了屋檐,满院子幽幽的冷光。
次日,怀玉在案前读书,阿月坐在旁边给怀玉纳鞋底,盘算着这双做好,就给长生哥也做一双。想到长生昨夜说要去她家提亲的话,阿月身如浮萍,心如飞絮,一张脸烫得厉害。
“阿月!阿月!”怀玉连着叫了几声,才把阿月飘忽的思绪唤回来。
“啊?怎么啦?”
怀玉乌黑的眼珠打了一个转,“阿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长——生!”
“胡说!你再胡说我打你啊!”阿月心慌慌的,红着脸假装生气。
“别想骗本少爷,上次你们在那桥头说话,我都看见了。以后,你不准再想那长生,等本少爷长大了,本少爷要娶你,你就是本少爷的媳妇了!”
阿月憋着笑,“你个小东西,知道啥叫媳妇?再乱说我告诉许伯去,叫许伯打你屁股!”
怀玉绷着脸儿,泄气地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写起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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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晨,阿月从灶房出来,送菜来的小四带来口信,说长生在老地方等她,阿月急急地来到桥头,老远就看到长生在树下焦急地踱着步子,跟着心慌慌起来。
长生看到阿月,一把攥着阿月胳膊就走,阿月甩开他,“长生哥,咋了?”
“阿月,跟我回去,这里不太平了,听说要搞革命呢,南坪县前天就开始搞了,城里到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些有钱的人家全都遭了秧,被抓进了监牢,那些人见人就打呢!”
“有这种事?”
“你还不信?南坪县米厂的老板和他家的都被抓了,还有祥泰烧房的老板。抄了家,砸了东西,封了屋,被打得好惨呢!走吧,咱回!”
阿月还没回过神来,任长生攥着,走出去老远,听见街上一片哄闹,回头一看,惊呼:“呀!许伯!”
生怕看差了,揉揉眼,没错,是他!他被一群人拖着走了,顿时腿一软,一下坐到了地上。长生去拉她,她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许家的方向跑,长生一下抱住她,“你疯了?现在还敢回去?”
“怀玉不知怎么样了,我不能让他叫人打死。”
“你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再犟,我捆了你都要把你带回去的!”长生急吼吼地叫。
“我8岁就开始照顾怀玉,他是在我背上长大的,你这样是要叫我死!”阿月急得眼泪一串串往下滚,长生一咬牙,“走走走,我跟你去。”
回到许家大院,里面却是一片狼藉,空无一人,阿月火急火燎,忙出了门欲上街去寻。
刚走出几步,看到怀玉沿西河而来,怀玉看到阿月,叫嚷着:“你去哪了?叫本少爷好找!”
阿月一把捂住他的嘴,“怀玉,以后可不敢再自称少爷了啊,被人听见可不得了!”怀玉懵懂,看到阿月一脸紧张,只点点头。
长生跑过来,把阿月拉到一边,“现在他没事了,咱就回。”
“可是现在这个境况,我怎么放得下他?你让他一个人怎么活?”
“你还想带他走?那许有庆和县长是一伙的,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吗?走资派!弄不好是要被枪毙的!你咋能和走资派扯上关系?”
阿月一把推开长生,拉上怀玉就走。长生咬着牙叹气,跟在后头。走出一里多路,阿月想起什么,把怀玉推给长生,说:“长生哥,你带怀玉先走,我回去取样东西。”
长生喊不住她,只得在原地等。半晌,阿月才背着两个包袱,又提了几包,慌得满头大汗,长生忙接过来背上,“什么东西这么沉?”
“是怀玉的书呢,许伯交代怀玉,不可一日不读书。”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书?”
三人都不再说话,仓皇逃回乡下。
连着几日,怀玉闹着要回他家,要找他爹,阿月不知如何启口,只是焦心。长生偷偷到城里去打探了消息,回来说许有庆已经死了,放消息出来是畏罪自杀,明眼人都知道是被陷害的,房子已经充公了,财产全部没收,他的两个弟弟都因为他受了牵连。
犹如晴天霹雳,阿月一下懵了,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半天无法动弹。待回过神来,想起怀玉,忙跑去看,怀玉正坐在堰塘边的锤布石上,久久地望着满塘的水,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叫他也不理,坐到天黑才起身回屋。阿月看着他小小的孤单的身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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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每日到生产队去挣工分,怀玉就坐在门槛上,再没了往日的生气,一副痴傻样。
那日阿月是同几个妇女去割草,割完按重量算工分,正要过秤的时候,一个妇女把阿月背篓里的草倒了一半进她自己的背篓,阿月自然不干,那个妇女一把推开阿月,“你以为你还是城里的小姐啊?你现在是走资派狗腿子,让你回来挣工分都是看你瞎爹可怜,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要不我向上反映反映,让上面来查查你这个走资派狗腿子和你家那个小崽子?”
阿月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她飞扬跋扈,得意地离去,周围人都散了,天黑下来。远远的,怀玉过来了,他拉起阿月,一双深幽的眼睛就看着阿月,阿月擦擦泪,说:“走吧,回家。”
阿月的忍让没能让她逃过厄运,一顶走资派狗腿子的帽子稳稳地给她扣上了,队上的人来审怀玉的时候,阿月跪着哀求,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要受的一切责罚她愿意领受。
她白天要上工,晚上或是大会的时候就被轮番批斗,一把黑亮的辫子被人一刀剪了,没人敢为她说话。
每天吃不饱饭,从早到晚地干活,隔三岔五地批斗,没有尊严,没有希望,阿月觉得她已经熬不下去了。但她收工回去,听着怀玉读书的声音,内心的那一点火星又被点亮。
一天夜里,她听到有人轻敲窗子,出去,窗台上放着几个红薯和一些野菜。她把红薯抱在怀里,望着黑暗处,笑一笑。许久,才进屋。以后每隔几天,她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些吃食。
苦难的岁月就一日日过去,有时怀玉也和她一起去上工,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有时,怀玉会到学校去,站在学堂外听,一站就是许久。
阿月去找队长,求他同意怀玉上学堂。她拿出一只玉镯子,那是几年前怀玉妈病重时送她的。不久怀玉妈去世,这只镯子她像珍宝一样地收藏。队长收了镯子,怀玉也如愿进了学堂。
怀玉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比阿月高出了一个头,家里砍柴、挑水一类的重活他都不让阿月做。阿月的头发又长成一条大辫子了,每日阿月解开发辫,对着镜子开始梳头,怀玉只静静看着那两只手在那黑发里拨弄,沉默良久。
1977年的冬天,中国结束了十年浩劫,并且恢复了停滞十年的高考。
那日怀玉的眼光灿若星子,闪耀着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芒。
怀玉是作为年龄最小的考生进入考场的,怀玉在里面胸有成竹,奋笔疾书。阿月在外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结果出来,怀玉被西南交通大学录取。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阿月父亲于几年前过世,阿月一个人守着那间老屋。有时候长生会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活干完就走,水不喝一口,有时话也不说一句。
那时候村里实行了包产到户,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阿月还是整日在地里劳作。那个夏日的午后,阿月在家躲避那毒日头,忽听外面有脚步声,然后是一声呼唤:“阿月!”
阿月出门看,那清瘦的身影,那闪亮的双眸,阿月声音有些颤抖,“怀玉!”
阿月看着怀玉,文质彬彬,书生意气,那欢喜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不住地说:“怀玉出息了,真好!真好!”
怀玉扶阿月坐下,他蹲在她身边,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他深邃的眼望着她,说:“阿月,我就要到设计院工作了。这些年,你为我吃了多少苦,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我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那时我说这话,你笑话我,可我是认真的!今天,我还要郑重地跟你说,我要娶你!”
阿月面色凝重,怀玉又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早已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我要用我的余生,来让你过幸福的生活。”
阿月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从小就是我背着长大的,在我心中,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现在你长大了,出息了,我也放心了。而我,还有我的路要走,还有我的情要还。”
“你是说长生?那些年你受苦时,他在哪里?”
“怀玉,那时情况特殊,他还有年迈的婆和多病的妈,他没有站出来,是有这些顾虑和牵挂。况且,那些年,若不是他时时救济,我们如何能过得去那饥荒年月。他虽然明里没有为我出头,可暗里一直在帮衬着。当年,我们原就打算要定亲的,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些变故。”
怀玉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那屋后几株翠竹,阳光从竹叶的缝隙中透出来,在微风中灿灿地摇曳。
5
沿着浅浅的流沙河,踏着一块块青石板,一路往西走,就能看到一座门楼。
门楼高大宏伟,飞檐斗拱,再往里就是仪门、廊芜、享堂、厢房,石门框石门眉,这里是一座宗祠。前些年几乎被毁,后又重新修建,被改作了小学。只是那斑驳的老墙就像袒露的伤口,无言地诉说着世事沧桑。
在那宽大的享堂里,挂上了红绸。阿月和长生穿着大红的喜服,坐在享堂正中,怀玉点上三炷香,倒上一杯酒,这是敬天。接着径直走到堂下,正对着一对新人,跪下,三叩首,表情肃穆庄重,叫一声:“姐!姐夫!”直叫得阿月啊,那泪滚滚而下。
那夜的月亮,圆盘一般,从这边屋檐走过中庭,又悄悄爬上那边屋檐。这一座木楼,就洒着一层清辉。清风一吹,树木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就像拨动了心灵深处的那一根藏着千曲万歌的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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