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女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样的温柔之乡,本不是你这种少年该来的地方。
1
“不要去四川。”
“为什么?”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现在都修路啦。”
赛马场,兄长拿着马鞭敲了一下夏长水的头,“蜀女泼辣,你这么温和的性子,遇上了,不喜欢也就罢了,要是喜欢了,指不定要被伤到什么地步。你虽然蠢笨,怎么说也是我弟弟,若为一女子要生不死,叫为兄的脸面何处安放?”
夏长水面上温润,心中却鄙夷,“兄长所言甚是。”说得像是被自己家里那个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是谁你压根不知道一样。
但这话,他并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说,因为说了,恐怕就暴露了想去四川的心思。
北方初初安定,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此时让兄长知道他起了离意,只怕要挨一顿马鞭,只是这颗想要去那里的心,早在三年前就起了意,又怎么压抑得住一日胜过一日的心绪。
是年春,夏长水将手上的事务交接了,借着交流的名义带着物资去了蜀地。
火车站,汽笛鸣响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亦是北平微熹的早晨,他奉命来火车站接蜀军将领李闳柏,却在李将军身后看到了披着猩红披风的阿瑶。
秘书小何愁眉苦脸,“夏兄,万一要让少帅知道了,我的头还能留在脖子上吗?夏兄……夏兄?你有在听在下说话吗?”
小何文绉绉地看向夏长水,发现他正神游天外,不由推夏长水一下,夏长水幽幽地转过脸来,“小何,你说阿瑶若是见到我,还认得出我吗?”
小何看一眼他,默默转过了身,看向了天空,火车轰隆隆地载着他们离去,夏长水低下头。
许是不记得了吧,他对她印象深刻,可当年的阿瑶眼中却只一个李闳柏,哪里记得跟在兄长身后,连说话都腼腆的马夫呢。
这是真的,阿瑶确实不记得他了,蜀地本就难去,在里头翻一个疙瘩大小的里村简直难上加难。到里村时,夏长水已经瘦了一圈,满头满脸的风尘,头发更是乱如鸡窝,好歹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正弯腰对着水缸想要整理一下仪容,不想,门却从内打开了。
青衣袄裙的姑娘端着脸盆从门内跨出来,当即就露出一副看娘娘腔的怪异表情。
“你在我家门口……”
夏长水僵硬了一下,慌乱也只一瞬,“我来得急,乱了仪容,因此借秦先生家的水缸一用。”
“您是?”
“我叫周水,和秦先生是同道中人。”
秦瑶端着脸盆,寂静的里村,落寞的夕阳,茅草屋与岩石搭就的住所破败荒芜,她洗得泛白的青衣与他沾染了尘埃的白色西装显得格格不入。
但同道中人嘛……
秦瑶倒了水,看着他笑起来:“村长提起过,近日会有位先生过来支教,想必就是您了,只是小村贫瘠,衣食不便,怎么就想起来这了?”
夏长水形容憔悴,精神却振奋,闻言,语气轻轻:“想来,便来了。”
2
里村过去不过一山坳,不值一提,这些年发展好了,一应设施才都慢慢有了,新任的省长提携这里,不论什么好事,头一份想到的总是里村。
夏长水在小学里教数学,班里的小孩机灵,要听他说大千世界,夏长水也愿意告诉他们,以养其行走万里之志,一来二去,便相处得十分融洽。
课后,他正收拾教案,王小明伸脖子过来,“周先生,您知道为什么省长提携我们村吗?”
夏长水摇摇头,“不知道。”
王小明便开始瞎显摆,左看右看作神秘状,招招手,“先生附耳过来。”
夏长水便伸了耳朵过去,王小明说:“我们蜀地的省长与大将军是一家,这新上任的将军过去便是我们李闳柏将军麾下的,感情老好了,再加上我们秦老师和李将军可是……哎哟!我的耳朵!”
秦瑶提着王小明的耳朵,差点将他整个人揪起来,“知道得真多啊,哪来的滚哪去,《登鹳雀楼》会背了吗?明天要还不会,抽得你腚开花。”
王小明捂着耳朵落荒而逃,“秦先生,你这样泼辣!又满口粗话,一点不文雅!以后哪个男人肯要你!”
秦瑶跟过去要揍他,一阵鸡飞狗跳中,夏长水拦住了她,“和孩子计较什么?他们正是玩性大的时候。”
夏长水做了个请的手势,秦瑶先他一步走下楼,木楼梯咯吱响,踩在上面有些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这栋楼年久失修,等这一届学生毕业了便会拆了重修,这事他们才报上去不久,但是蜀地穷,也不知道教育部拿不拿得出钱来。秦瑶踩着楼梯,叹了口气。
“周先生初来,所以不知道我们蜀地多刁民,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账,就该拿住了就收拾。”
小窗斑驳,阳光穿过窗口落在她转弯时的侧脸上,光阴交错,一闪而逝,夏长水跟在她身后,下意识道:“和你一样嘛。”
秦瑶抬头,停下了脚步,刚要说什么,脚下木板松动,破裂声中,她一下向下坠去。
“阿瑶!”
夏长水下意识抓住她往上一拉,在学生们的尖叫声中将她拉入怀中,双双退到了安全之地。秦瑶转头去看,方才她站立之地的那块木板,已空了一片。夏长水松开她,“这楼,真是不能再继续拿来做教书育人的地方了。”
正要走,秦瑶却靠入了他的怀中,“先生好身手,敢问尊姓大名,是何身份?”
问这话时,她笑容灿烂,幽暗的楼梯拐角,她仿佛受惊般依偎在他怀中,但无人可见的暗中,有尖锐的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再深一些,他知道他会命丧当场。
有那么一刻,他想起兄长的话:“你不要去蜀地,蜀女泼辣。”
在里村的这段时间,他们也曾无数个日夜里畅谈古今,交流中外,他以为,他们即便不是深交知己,也不至于到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兵戎相见的地步吧?
他闭上眼睛,本想着,若是能抛弃过去瞒一辈子,那就好了,可到底还是欺骗不住了。
“我叫夏长水,北平夏长水,你……还记得吗?”
那一刻,他看到她眼中幽暗晦涩的火,那放在他颈项上的手指轻轻地颤,刀锋带着透骨的冷意。
她松了手,小刀掉在了地上,“难怪我一直觉得你眼熟,原来是你。”
原来竟然是你。
“当年,你们为什么不来支援他?”
3
身份被揭穿之后,夏长水回了四川,他客居徐柯府中,小何帮他顶着兄长的怒火,勉力支持到如今,已经焦头烂额,看他回来,简直喜极而泣,夏长水却心情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兄长也来了。
“就回来了?”
夏长水低下了头,兄长拿着马鞭,似笑非笑地看他,“早和你说了不要来,你就是不听,欺上瞒下地跑过来了,若是事情成了,则是美谈一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没成,岂非活受罪?”
夏长水胸中郁结:“李闳柏并非良人,我不懂,她怎么就这样死心眼。”
兄长含笑:“我也不懂,世间女子这般多,你怎么的就这样死心眼。”
夏长水一愣,移开了眼睛。
蜀地风光虽好,因道阻且难,过去物资贫乏,蜀军早年声势并不如何好,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正规部队少有瞧得上的。真正改变蜀军这种状况的人便是李闳柏,这个异军突起,毫无背景的少年,从鲜为人知的小山沟中走出来,和当地的大族子弟称兄道弟。
夏长水第一次在家中见到他时,是全国掀起抵御外寇的声势大浪潮之下,蜀军在装备落后、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打了几次漂亮的胜战,彻底扭转了过去的名声。
然而如日中天的声势之下,夏长水见到的蜀军已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几支残兵,而蜀军还有一支军队在天津前线战场支援,正是如今的新任蜀军大帅徐柯,却也力有不逮,遂来求援。
“你帮我救他,从此京蜀两地永为盟好,我另有厚礼备上。”
兄长看一眼客厅的方向,哂然微笑:“蜀地虽遥,李兄却值得一交,你我既抱着同一样的目的,厚礼便不必了,省得也闹得我家宅不宁。”
李闳柏又看向夏长水,“二少爷读书人,也不知瞧不瞧得上。”
夏长水面色绯红,兄长挥手让他出去,“他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关上门的那一刻,夏长水脸上的腼腆褪去,听李闳柏说:“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了,阿瑶的年纪也正合适……”
走过长廊,便是客厅,隔着花木,夏长水看到秦瑶坐在客厅中。
他端了茶过去,天府之地出来的女子,明眸皓齿,带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纵意,接了他的茶却不肯喝,掀了几次盖子后才问他:“你家少爷喜欢怎样的女子,他身边可有心爱之人?”
父亲好马,家中养了好些,今日客人来得急,令他们措手不及。李闳柏是好眼力,即便他穿着马夫的衣裳也不曾认错,可她嘛,当年的阿瑶,不过一骄傲纵情的痴女子。
而那时,他兄长已有心上人,眼中瞧不见别人,他就照实说了。
“有了,我……家少爷,恐怕看不上别人了。”
她听了这话之后,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屋檐之下,雪花落满她的乌发与白皙的面容,“这样就好……”
蜀女美艳,李闳柏带她来本就不只是来这一趟而已,这样有目的的女子他见过不少,许多是给兄长的,许多是给他的,只是夏府哪里是这样好进的,他们若要是这样耳根子软眼皮子浅的人,恐怕早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可那日,他却移不开了眼睛。
在那之后,直到将徐柯从生死一线上拉回来,他都有看着她,看她如何对李闳柏痴情不改,李闳柏却一心只求徐家的小姐,她求而不得,却不肯离开,哪怕成为李闳柏的工具。
兄长的话,在兄长离开四川之后,还时时回响在他耳边。
世间女子那般多,爱他才貌者无数,爱他家世财物者无数,愿与他神魂相交者无数,何必是她?
蜀地春去,夏日悄悄而来,炎热的暑气席卷了这个城市,蝉声阵阵中,学堂再遇,她已成蜀地大学的学生,抱着雪花般的宣纸从他的车前路过,刺槐成串,宛如流苏,拂过她的肩。
他在车内凝视,她浑然不知,转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夏长水推门下去,才错愣在了夏初的黄昏。
啊,他想起来了,是北平那日的雪太大了,而她仰头轻笑,松了口气的模样太虔诚,仿佛佛音,随着暮鼓钟声,一声一声,入了他的耳,进了他的心。
于是转山转水转经筒,不过都只为了初遇。
4
来蜀地大学的第二月,夏正浓,紫藤成串地从木架子垂挂下来,秦瑶坐在架子下的阴凉处中翻书,长发在肩上编了一条很长的辫子。
她生了太华丽的容颜,不是穿素的便是穿麻的,从来不穿丝绸锦缎,因衣服一上身便平添浮夸,压不住气质,但即便如此素净,也还是宛如海棠立于一片素白之中,烟雨蒙蒙中,夏长水陪着徐佳慧来采风,与她四目相对。
夏长水下意识退了几步,与徐佳慧保持了一段距离。
“秦……先生。”
秦瑶执着一卷书,闻言笑起来,“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先生,夏二少爷不要笑话我了。”
徐佳慧身为李闳柏的心上人,与秦瑶早非初见,看向夏长水,“纳之,你和阿瑶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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