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马德里

荆歌

在usera地铁站,伊娟又看到了那个南美人。他似乎也看到了她,他很快地跑向闸口,一跃而起,就跳了过去。他逃票了!她赶紧刷了票追上去。他们两个,一个逃的一个追的,在电动扶梯上都没有停脚,但是她还是没能追上他。等她追到月台,车门正好关了。她看到他在车厢里对她傻笑。她在月台上又追了几步,但是列车提速太快了,转眼就开走了。

这个星期她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了。前天晚上,她和表哥他们一帮小伙子去警察局边的大公园玩,看到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有的在打排球,有孩子在踢足球,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在草地上喝啤酒、唱歌、跳舞。这些南美人,玻利维亚的、委内瑞拉的、智利的、秘鲁的,还有阿根廷的,他们一到周末,就在这里寻欢作乐。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属于音乐和舞蹈的,也属于烟草和酒。他们带来成箱的啤酒,在草坪上堆得小山似的。他们很多人都是玩乐器的高手,手风琴、吉他、排萧,都玩得好溜!伊娟发现了他,那个个子高高的家伙,正搂着一个大屁股姑娘跳舞。就是他!她叫了出来。

但是那个角落太暗了,那个人是怎么不见了的,伊娟真的不知道。人呢人呢?他们问她,她不知道。大屁股姑娘还在跳舞,但她的舞伴已经不是刚才那个人,而是一个光头的胖子。表哥就责怪她:你眼睛出问题了是不是?本来他可能会说她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但他没有这么说,怕她生气。因为她妈妈是个天生弱智,她很敏感,特别忌讳听到傻瓜、神经病、脑子有问题这样的话。

她来马德里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还不到十八岁,是申请亲人团聚过来的。两年前,她过继给她舅舅,做了他的女儿。她就是为了来西班牙,才做了舅舅的女儿的。她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也没去找工作,整天就是在家里看手机。父亲说,长大成人了,不工作怎么行!我一个人养你们这么多人,我怎么养得起啊!她说,我不想工作嘛,谁谁谁不是也不工作吗!“那你就嫁人!”父亲说:“女孩子不可以靠爹娘一辈子!”舅妈见他们天天吵,就说,让她去西班牙吧,去她舅舅那里,那里好,就在法国隔壁,那里找工作容易。

来到马德里,过了一个月,她就满十八周岁了。舅舅给她过生日,说,小娟,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你得出去工作,你不能让你爸寄钱来养你,他没钱。出来的时候说好的,你要工作,赚了钱还要寄回家里去给你爸,他养大你们不容易,你不给他们挣钱,你弟弟就娶不到老婆,这些话你没忘记吧?现在我虽然是你爸,但你知道那是假的,只是为了让你来西班牙。我还是你舅舅,你不能让我养你。在西班牙,孩子长大了都是自己养活自己,没有谁是靠父母的。

表哥带她去纹身店,在小腿上刺了一个蝎子。其实她是怕蝎子的,也怕蛇啊老鼠蟑螂什么的。“你怎么不怕了呢?”表哥说:“你不是刚才还说刺个蝴蝶的吗?”伊娟说:假蝎子我不怕的,我有这个蝎子就不怕了,谁都不怕了,男人也不怕了,蝎子避邪的!

你为什么要怕男人?表哥说:女人都喜欢男人,男人都喜欢女人,异性相吸。不会是你喜欢女人吧?你不会是同性恋吧?西班牙有很多同性恋的,上几天他们还在街上游行呢!伊娟捶了他一拳:不要瞎说,你才是同性恋呢!“那你为什么要怕男人?”表哥说。伊娟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怕,做梦梦见男人碰我,我都吓醒的,都是噩梦!

生活在马德里的华人,最多就是青田人和温州人。伊娟是温州人,每当有人问她是不是青田人,她都要赶紧说自己是温州人,不是青田人,好像要撇清什么似的。她是特别喜欢温州吗?温州很多有钱人,但她家不是,她母亲有点弱智,父亲娶她的时候,都说不能生育的,不能要孩子,生出来傻瓜孩子,那不是造孽呀!但他们还是生了,生了她,还有弟弟。所幸的是,她和弟弟都正常,精神没有问题。

表哥谈了个女朋友,是青田人。她对表哥说,她是青田人啊?表哥说,怎么啦,青田人怎么啦?伊娟说,还是温州人好!

表哥说,这还歧视啊?那西班牙人歧视中国人呢,你什么感觉?

为什么要歧视中国人?中国人不比他们笨啊,四大发明都是中国古代的呢!中国人还比他们勤劳,谁像他们啊,懒死了,商店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就关门,平时中午还要关门三小时!

你喜欢中国人啊,不想找老外啊?

不要不要!伊娟说,我不要老外的,老外身上都是毛,像猩猩一样!

舅舅让她先去友谊手机店帮几天忙。语言不通没关系,老外顾客来,你就跟他说hola,然后叫店里另外的营业员过来接待。舅舅说,不会西班牙语没关系,你在这里生活,慢慢自然就会了。当然,等你工作了,赚到了钱,就去上语言班,就会说得更好,你们年轻人学起来快!

那个人进来,走到伊娟面前,没有说hola,而是用中文说“你好”。她闻到了他身上淡雅的香水味,也看到了他手臂上浓密的毛,她有点害怕。他继续用中文说,请把那款手机给我!

没想到他拿了手机转身就跑。伊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店长却瞬间就明白了出了什么事,他大喊“抢劫”,就追了出去。

伊娟也追了出去。但是那个人跑得太快了,他就是个大长腿。等她冲出店门,他几乎已经跑没了。

他们让她努力回忆,那个人长什么样,个子有多高,单眼皮双眼皮,皮肤是黑是黄。店长说,我没有看得太清楚,但是我看到了,他肯定是南美人!伊娟本来是记得这个人的长相的,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就能出现那个人的影像。但是他们一遍遍问她,一遍遍让她说,她的脑子就乱了,反而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她只记得他的手臂上有浓密的毛,其他则是一片模糊。她很烦恼,她让他们不要再问她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

店长说,手机是你拿给他的,你要负全责。“什么全责?”她问。“你赔啊!”店长说。

她回到家就哭,饭也不吃。舅舅安慰她,还好这个手机也不贵,你两个月工资就可以赔的。你慢慢赔嘛,分三个月或者半年还他们钱。你还要生活要吃饭,不能工资一分不剩全给他们,你分半年还,就可以了。伊娟说,她想回中国去。她听说,这里很多中国留学生毕业之后留不下来,他们回国去了,这里欠的钱像房租什么的,还有信用卡透支的钱,都不还了,一走了之,人家拿他们也没办法。她也想这么走,赶紧逃回中国去。舅舅说:这怎么行?这样做你就再也不能来西班牙了,连欧盟任何国家都不能去了,你一落地就会被抓起来!“那我就再也不来了!”她说。

舅舅火起来了,说:但是你这样就会连累我们!

舅舅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任性,你回去怎么办?能工作养家吗?你妈有病,你爸养活一家子不容易,你弟弟还要娶媳妇,你们家就靠你了!你要是回去,你爸会打死你的。

伊娟说,我还是死了算了!

舅舅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生女儿,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你是个不孝女!你长大成人了,到西班牙来,你以为是来玩的啊?你要好好工作,给家里赚钱,挑起家庭的担子来!你刚工作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不怪你,只要吸取教训,以后特别当心,赔掉手机钱就好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表哥偷偷给了她300欧元,说:这钱够了,赔一个手机够了。伊娟扑进他怀里说,表哥你对我太好了!表哥说:没关系,我昨天去赌场赢了一百多。伊娟说,真的吗?表哥说,真的!但是你不要去赌,很难赢的。“那你为什么赢了呢?”她说。表哥说:碰巧呗!

弟弟发微信给她,问她要600块钱。他

想买一双鞋。我的鞋破了,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他说。可是她哪有钱呢?表哥给她的300欧,她进赌场没几分钟就没了。她一开始去的是老外的赌场,但是她没带护照,老外不让她进。于是她就去了金犀牛赌场,那是中国人开的。300欧一下子就输掉了,她全身冰凉,缠着赌场的人要他们把钱还给她。赌场是温州人开的,她哭着说,我也是温州人,我也是温州人!但是人家哪里会睬她,保安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到了门外。她扶着红色的大门哭,保安又来把她撵走。

走投无路中她也想到是不是可以去卖,卖自己。小街小巷里停着的汽车雨刮片上,经常插着小广告,都是卖的,有鬼妹,也有中国妹子。她拿了一张下来,照着上面写着的电话打了一个过去,那边问谁,她却又把电话挂断了。她在飘着炸薯条香气的街上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她一想到男人的身体,就害怕得要瘫下来似的。她又想起了那个抢手机的老外,他手臂上的毛,仿佛在嘶嘶生长。

表哥抽了她一个耳光。他打得很重,她感觉很痛,好像满口牙齿都被打下来了。但是她觉得很舒服,心里痛快。仿佛这一巴掌,是她自己打的。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就是这样。这一巴掌,让她感到痛,也给了她平静。她不想死了,也不再害怕什么了。她甚至都没有哭。她看到自己的脸肿起来了,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肿起的脸。她还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里面干干净净的,就是有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她知道,只有搬掉这块石头,她才能好好过日子。

是的,她下定决心要搬掉它!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那个抢手机的南美人,不找到那个贱人,她心里的石头就搬不走,她就不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她要找到他,让他把手机交出来。她还要咬掉他一块肉!想到他毛茸茸的手臂,她感到恶心。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咬他一口,狠狠的!

表哥说,你怎么可能找到他!马德里那么大,南美人那么多,你又不一定记得他的脸,你上哪儿去找他?可能他已经不在马德里了呢,可能早就去了马拉加或者塞尔维亚。

凡是有男的老外进店里来,她都要盯着他的脸认真看。她也知道自己很荒唐,那个人还会来这里吗?世界上任何地方他都有可能去,唯独不会再来友谊手机店。他来干什么?再来抢一个吗?来看她吗?主动来让她看到他吗?

伊娟从小就怀疑自己有精神病。她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经常看到黑板上淌下水来。她举手,老师说,什么事?她说,老师,黑板上有水淌下来!老师看看黑板,说,哪有啊?同学们都哈哈大笑。哄笑声中,有人说:神经病!她回家问父亲:爸,我是不是有神经病?父亲说:谁说的?伊娟说:我看到黑板上有水淌下来!父亲问:有吗?伊娟说:没有!

爸,是不是妈遗传给我了?伊娟颤颤地问。

父亲说,她不是神经病,她是脑子没有发育好。

伊娟说,我的脑子也没有发育好,所以我读书不好!

父亲说:你很正常!

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不正常。她经常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天上飞过一只轮子。还有,她有时候能看到一个人的肠子在动啊动的,就像蛇在扭动。她在白天也会做梦,只要眼睛闭起来,就能做好多梦。有时候做到很好的梦,有人叫她,她睁开眼,梦就中断了。她舍不得这个梦就这样丢了,于是闭上眼睛,把梦接着做下去。

她是在初一的时候发现自己害怕男人的。她的同桌和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恋爱,给她看手机里他们的合影,她看了觉得很恶心,你为什么让他搂着你呀?她不让同桌女生碰她,觉得她身上有很讨厌的气味,碰她一下,她的手就有了黏糊糊的感觉,赶紧就要去洗手。她还看到他们在学校的假山后面亲嘴,她恶心得差一点吐出来。你怎么啦?同桌觉得好奇怪,对她说,我告诉你啊,被男生抱着的感觉真的好美的呀!等你恋爱了你就知道了!伊娟马上说,我才不要恋爱呢,要是被男生碰了,我会去死的!

表哥是个例外,她一直都把他当作亲哥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爸和她弟弟以及表哥这三个男人是可以碰她的。即使是舅舅也不行!每当舅舅靠近她,离她太近的时候,她都会本能地退缩。舅舅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心里一定清楚,他一定感觉到了她的避让,所以他总是很注意和她保持距离。

她只很认真地问过一次父亲,爸,我真的是妈生的吗?父亲没有回答她。但是她从他的表情和叹息中得到了答案。神经病!神经病!这样的骂声,她早已经习惯。她一直都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这三个字,她早已不再感到屈辱,也不会悲哀。她只是经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神经病!因为在她看来,母亲确实是不正常。尽管父亲否认她是神经病,但是在伊娟看来,她就是。母亲这样的先天性弱智,不就是神经病吗?她知道神经病是会遗传的,没有遗传给弟弟,多半是遗传给了她。

她离开手机店之后,去了丽丽美甲店工作。她喜欢这个工作,指甲油的气味,她都觉得是好闻的。她很喜欢给老外做指甲。她给她们涂画指甲的时候,闻到她们身上的香水味,觉得心里很愉快。她想,女人真好啊,可以是很香的,可以那么美!她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她也庆幸自己找到了这份工作,一天到晚只和女人打交道,见不到一个男人。她还喜欢西班牙女人的笑声,虽然她们有时候笑得像男人一样豪放,但那是开朗爽快真诚的,她喜欢。她常常被这样的笑声感染,觉得美好得人都轻飘飘的了。

美甲店里从来没有男人进来,只有表哥来过一次。他拿来一把钥匙,告诉伊娟,家里的门锁坏了,他换了新的锁,怕她回家进不了门,就把钥匙给她送来。伊娟正弯腰为一个黑人姑娘涂脚趾甲,摇头看表哥,脸上竟有了红晕。表哥走后,同事说,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伊娟说,什么呀,他是我哥哥!同事说,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伊娟说,我过继给我舅舅的。同事就说,哦,是表哥呀,表兄妹相爱很正常呀,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不都是表兄妹吗!伊娟说,我讨厌男人的!同事说,没觉得你讨厌他呀!伊娟说,他是我哥哥。同事说,我看到你脸红了,我们都看到了,对不对?大家都说看到了,连那个在涂宝蓝色趾甲的黑人姑娘也说看到了。伊娟说,那是因为我怕你们瞎说我!

她在美甲店做了三个月,把手机钱赔清了,还给家里寄了两千人民币,她对父亲说,给弟弟600元买鞋。手机店就在美甲店不远的地方,大概一百多米吧,再过去就是一家土耳其人开的烤鸡店。她们经常会去烤鸡店买烤鸡和炸鸡吃,不过每次伊娟都是绕道而去,不想路过手机店。现在该赔的钱已经赔了,她去烤鸡店就不再绕开手机店。店长好像特意守在门口,等她路过,对她说,还来我们“友谊”上班好吗?店长说,工资肯定比美甲店高,而且给你上工作保险,休假也都会按规定给你。西班牙人是很看重休假的,他们的假期也特别多,除了双休日,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节日,而且节日和双休日之间的那一天两天,他们也一并休息了,称之为“桥假”。整个八月,更是很少有人上班,都去海边度假了。很少见到西班牙人放弃休假上班的,节假日还营业的,都是华人的店。条件是优惠,但是伊娟不愿意,她喜欢美甲店,觉得给各种各样的女人做美甲很快乐。何况,手机店是她的伤心地,当初被抢走一只手机的感觉,她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郁闷。

有时候外面走过一个南美人,她会扔下手上的东西,傻傻地追出去。同事就说她,你太神经过敏了,老外很多都长得一样,你真的能认出他吗?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能认得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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