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值不值200块?

吃过晚饭接到母亲电话。

她说表舅死了。

我,哦,了一声,故作平静的回应。

对于表舅的逝去,早在意料之中。

他常年饮酒,每日必醉,醉了就哭,

骂老天爷是个傻缺,给了自己五个丫头却不给儿子。

是的,他渴望儿子,他的思维方式和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用现代人眼光看,他就像个怪物。

我在电话这端沉默了一会,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她一件事。

母亲见我不言语,想要挂掉电话。

或许表舅的死,于我是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一股深深的负罪感,在我心底蔓延,热血上涌,忍不住的想要立刻告诉她。

于是拿着电话躲开妻女,进了卫生间,压低声音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啥事?她问的很轻松。

嗯……我吞吞吐吐的,思绪飘去了上学前的那一年。

我老家在黑龙江省,一个普通小村庄。

那时的天很蓝,寻遍天空也找不到飞机,路也窄,偶尔见到个汽车,小孩子们就要追着跑,想要仔细看看车到底什么样的。

我家住在村北头,孤零零一户,想要找别的小孩一起玩需要穿过一片幽暗的松树林。

每次经过那里都要跟内心的恐惧搏斗一番,赢了就撒开腿疯狂的冲过去,输了就垂头丧气回家去。

那里几乎每一颗松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冠枝叶茂密,就算阳光明媚的天气走在里面也看不见阳光,冷风阵阵,吹动针叶发出沙沙声,就像有无数个人在暗处窃窃私语,听得我心头发麻。

猫头鹰们悄无声息的,从一根树杈飞到另一根树杈。当我从树下经过时,它们就俯视着我,怪异的脑袋跟随我的移动而旋转,即使绕到另一边,它也能一百八十度旋转,注视着我每一个动作。

猫头鹰到没什么,最让我害怕的是林子里一座座隆起的土堆,我知道那是些坟墓,每当清明或是过年都有黑色纸灰在半空随风飘扬,那些纸灰随心所欲,甚至能飘到我家门前。

我知道每一座坟墓底下都埋着一个死人。它们腐烂的躯体躲在幽暗的地下,每天每天都注视着我从林子一边跑到另一边。

尽管父亲一次次的告诉我,人死了就化作泥土,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鬼是不存在的,那都是人幻想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男子汉就不应该害怕那些妖魔鬼怪。

我相信父亲,他说什么都对,可我仍然害怕,

恐惧归恐惧,一想到伙伴们都在树林那头的河边游戏,我就心痒难耐,于是憋足一口气,冲进树林,不去看那些坟墓,不去听那些声音,迈开双腿用最快速度往前跑。

过了林子天就亮了,阳光暖暖的,满心的恐惧立刻被阳光驱散。

出了林子第一户就是表舅家,我喜欢那个家,什么什么都比我家的好。绝不夸张的说就连茅房都比我家的香。

院子也扫的干净,没有鸡鸭鹅粪,这在我们老家是极为罕见的。

房顶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红色瓦片,泛着像鱼鳞一样的光。墙面写着鲜红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窗子擦的锃亮,看着就让人心情无法言说的舒服。

表舅每天早上骑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去乡政府上班,他个子很高,腰杆笔直,不苟言笑,仿佛就是正义的化身。

他走后,三个姐姐也紧随其后,背上书包手拉着手走去南边的小学。

送走了他们,舅妈就开始里里外外收拾家,她常穿粉色衣服,梳着辫子,嘴里哼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手里拎着抹布到处擦。

屋子里面有张实木圆桌,铺着白色毛线编织的桌布,中间摆着一罐茶叶,和白色陶瓷茶壶。一个彩色玻璃果盘里倒扣着四个白色茶杯,另一个果盘里永远装满糖块。

红漆柜子上摆着全村唯一的电视机,我总是坐在炕沿上,整个心思在糖果和电视之间飘来飘去。

舅妈见我总是偷瞄那些糖果,她就笑了,放下手中抹布,说:你叫我干妈,就给你糖吃。

我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干妈!

唉!她笑着答应一声,就取来一块圆形硬糖块,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那一股甜蜜的滋味,立刻在全身蔓延,我知道舅妈是喜欢我的,因为她生了三个姑娘没有儿子。

而且据奶奶说,她在我出生两个月时曾经跟父亲商量把我过继给他家,奶奶拿着烧火棍将她赶出家门,每当提起她,奶奶就如临大敌,大声咒骂,自己生不出带把的就来要别人家的,不要脸!不要脸!

骂完之后再把那些陈年往事,统统从头至尾讲一遍,听得我昏昏欲睡。

吃着糖块,想想我若真给舅妈做了儿子倒也不错,至少可以天天吃糖,天天可以看电视。

我就这样做着甜蜜的幻想。

每天在令人恐惧的松林里穿梭。

日子一天天过,秋天的时候,舅妈得了癌症,

知道结果后,她把自己关在里屋,谁都不见,那个漂亮的家自此变了样子。

院子里鸡鸭鹅狗乱跑,任谁从院里经过都会踩上满脚粪便,窗户也落满灰尘。

我偶尔还会去他家,果盘,茶杯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以前装着糖果的盘子被表舅当做了烟灰缸,好多根烟头密密麻麻插在上面。

我进了屋,一阵风随我一道吹进来,果盘里的烟灰立刻飞到半空,又随心所欲落到每个角落。

我仍像以前那样,慢慢坐上炕沿,屋子里没有别人,冷冷清清的。

过了一会,感到无聊想要离开时,里屋的门轻轻的推开了,我看到门缝里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脸。

无法想像,短短几个月舅妈就变成另一副模样,眼窝凹陷,皮肤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她摆摆手,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铁蛋,快来,干妈这里有糖。

我犹豫着慢慢走过去。

她没给我糖,却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很紧。

我闻到屋里有股浓烈的药味,很害怕,想挣扎。

接着,我听见她哭了,嘴里一声声念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一滴热乎乎的眼泪落在我头皮上。

我好像明白她为什么把我抱得这么紧了。于是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轻轻用手给她擦去眼泪。

她噗的笑了,说:铁蛋,你叫我干妈,就给你糖吃。

干妈!我脱口而出。

她立刻伸展开那苍白的手,像魔术师一样,手中突然变出个圆圆的硬糖块,慢慢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笑着问:甜吗?

我点点头。

看着我心满意足的模样,她挥挥手说:铁蛋去玩吧。舅妈累了,想歇一歇。

我转身离开,走出院子时回头,看见她隔着玻璃窗看着我笑,于是我也对着她笑,大喊舅妈再见,就跑了。

没过几天,舅妈就死了。正常来讲那应该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可如果真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也就不会让我这么多年,都把一个秘密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说,被折磨着,煎熬着。

后来听到村里人闲聊说,舅妈死的很不甘心,哭着告诉表舅:我这辈子最大遗憾是没能给你生个儿子,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倒在表舅怀里。

事情虽然过去很久,可每次村里人说起这事都含着泪,我想,在他们心里一定也是跟我同样怀念舅妈的。

舅妈的坟,就在松树林子里,崭新的花花绿绿的花圈压在土堆上,随着风吹雨淋,颜色一天天变暗,变黑。

我仍旧每日从松树林经过,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去联想她躺在地下的模样,越想越怕。

到了冬天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松林地面,包括那些土堆。

猫头鹰仍在树杈上看我,但冬天让针叶变得稀疏,阳光一条条照在地面,让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明亮,心里的恐惧也随之减轻了很多。

到了春天,积雪慢慢融化,所有土堆也随之露出来。树叶也渐渐茂密,我那难以克服的恐惧又去而复返,想要经过松林,就不得不每日跟恐惧斗争。

三个表姐经过漫长的冬季,也似乎从丧母的打击中恢复起来,开始分担起各种家务,那个招人羡慕的家也重新恢复生机。

可是到了夏天的时候,她们的一切努力都被表舅无情的破坏了。

因为他突然又结婚了,新舅妈很年轻,很漂亮,是坐着一辆黑色轿车来的。

我挤在人群中,眼看着她从车上下来,穿着红色衣服,红色皮鞋,大屁股扭来扭去,表舅扶着她,像电视里太监扶着年迈的皇太后一般。

我感到表舅的腰杆没以前那么直了。

随着他们缓缓走进屋里,我听见有人说,这女人屁股大,一定能生儿子,接着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

我没看见三个表姐,据说她们跑去松树林哭了一阵,又不知被谁拉回家里,婚礼现场始终没看到她们的影子。

快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妈拎出一塑料袋热乎饭菜,要我送回家,给奶奶吃,因她风湿病,腿疼的厉害不能来参加喜宴。

我接过塑料袋子,往家跑去。

路过松林时,听见有人在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声音凄凉,再仔细听,声音又突然消失了。

我加快脚步,却总感觉树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不像猫头鹰的目光,到底像什么我也无法形容,总之心里怕的要死,不敢回头去看。

终于冲出松林,我长长的出了口气,回到家把饭菜装进盘子,端给奶奶。

接着马不停蹄的再次跑出家门,重新回到松林外,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仍在暗处盯着我,可是松林的那一边有我的喜宴,还有我的汽水。

我抗拒不了那些美味的诱惑,终于憋住一口气冲进松林。

小城故事再次响起,声音悲凄,与喜宴上播放的那种欢快曲子形成鲜明对比。

我捂住耳朵想要阻止那声音进来,跑着跑着声音果然消失,舅妈凭空出现在我面前,她脸色比患病时好了许多,围着粉色头巾,几缕白发漏下,身穿的粉色小袄,外面艳阳高照她却显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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