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清 · 棱镜

开场前五分钟,梅狸这个老女人往我腰上一搡,又油腻腻顺手掐了一水儿,怪声怪气的冲我呲牙:”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灯光一亮就给我上,唱不好看我怎么招呼你个小丫头。“

我装作乖巧的朝她眨巴眨巴眼,瞧见她妖妖娆娆的一扭身,踢着艳红色的小皮鞋扭远了,我两腿一蹬甩了鞋子,一溜烟冲回化妆间,婉琴正撩起温水湿着手帕,我顺手撞开她一个猛子扎进脸盆里。

百乐门是个什么地方,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全上海最有钱的公子少爷们都在这,全上海最新潮的玩意儿,最好吃的西点,最醉人的红酒——还有我们东家是个喜欢西餐的——最好吃的牛排全都在这。来这里的客人们不是非富即贵,那一定是大富大贵,富人们贵人们自然要看最漂亮的姐儿妞儿,所以百乐门哪是这么好进,想我当初塞给梅狸的那对宝石蓝耳坠子就抵了我之后在这一年的薪资。

不过我才无所谓,那耳坠子又不是我的,虽然我没明说,不过想想梅狸那老姑娘在这大上海的风尘圈里滚了这么多年了猜也猜到了,这对子蓝莹莹的玻璃珠,整个大上海就这么一对,是我半夜从我大姐的梳妆柜里随手摸出来的。

这么显眼的玩意,梅狸可没傻到公然戴出去。

听说梅狸几年前就跟了我们东家,这才不抛头露面,显得好像百乐门的老板娘似的。

不过女人嘛,又是这么个没名分的老女人,还不赶紧趁着能捞的时候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打点打点?就这么一件玩意儿,后半辈子连带棺材本都有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当然啦,我自然不是为了让她高兴才送了这么个东西,她若是只要钱,我翻翻我的压箱底凑那么几件大概也是能比得上的,但那不一样——这对耳坠子是我家老爷子从俄国带回来的,挂的是我大姐赵清韫的名字,挂的是我们瀛博府赵家的名字,你区区一个过了气候的卖唱女,活着得有点眼力见。

我摸摸自己颈上的玉坠子,看着幕布缓缓拉开,藕荷色的小布鞋轻轻巧巧的走上去,朝梅狸姐乖巧的那么一笑——

我真是聪明。

我原以为百乐门是个什么好地方,来了两天就知道了,可不就是个只让看不让摸的青楼。青楼就青楼吧,反正也不接客,可这打扮委实是俗了点,大红大绿大紫大蓝,我这是唱歌来的还是开染坊来的啊?最可气的是这胭脂水粉,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一个星期肿了三圈,家里以为我又和谁打起来了,纷纷问我耳光怎么扇的这么匀称。

我撩了撩滴着水的头发,清清嗓子:

冬有繁华春有雪,

铁树开花根落叶,

天上落下银满钵,

地下长出水无根,

… …

哈哈哈,梅狸绞着手帕站在东家后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牡丹花味道的脂粉簌簌的往下掉,可别哭啊,哭了就结成块,就是啪啪的往下掉了啊。

我越唱越高兴,眼风一瞟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装,高高的个子垂手站那儿,想不看到都不行。好像看到我在瞧他,他低头对坐着的少爷模样的男人耳语了两句——我想起来了,站着的这个不是顾兆覃顾尉官嘛,前两天还来过我们家呢,老爷子看我在偏厅玩,让我给他上壶茶,结果我手一滑泼了个满堂彩,顾先生啥都没说,我可偷瞄见他左手被我一茶杯烫的,一块好皮都没有。

坐着的那个又是谁啊?

我后悔蹬了梅狸给的那双八尺高的高跟小皮鞋,藏在旗袍下边的小布鞋再垫脚也看不见。我嘴里的小调越来越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变成了嘟囔:

山有木兮木有枝,

悦君不若悦己容,

古有相如凤求凰,

却无抛江弃山痴情郎,

何以待美人迟暮红颜老,

相知相忘裙袖两茫茫,

… …

那年轻军官忽的站起身来,我吓的声音一颤——这一颤倒叫我想了起来,这公子哥可是周家的老三吧?话说我们家和周家也算是可以了,小时候周家大哥哥还带我赏过花灯,二哥哥也给买过糖画,到是可惜了二哥哥英年早逝,就是前两年的事,那时候小,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唏嘘了。

我唱完刚下台,就远远看一个红衣服像旋风一样向我这边旋过来,我一个激灵就想跑,结果头发一把被抓住,梅狸另一只手拎起我的耳朵把我整个人丢了回来。我啊呀呀呀的装可怜,她一巴掌拍我后脑勺上:“死丫头我说什么来着?再搞砸了我让你好好见识这百乐门的厉害!”

等她走了婉琴悄没声的告诉我,根本不是我唱的有多砸,而是我们那老不死又多嘴多舌的东家四平八稳的坐在梅狸旁边,幽幽的赞了一句我的月白锦缎雨时花样的旗袍。

隔天我轮班休息,一觉睡到大中午,前厅不用说早就撤了饭,我吊儿郎当的打算去厨房偷点吃的。经过我大姐的院落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轻笑——这又淑女又矜持的架势,露出两三颗珍珠光泽的小白牙,又赶紧拿手帕掩住,你说这较劲不较劲。我被她这较劲的笑一勾,就想看看她到底在对谁摆谱,结果脚下没留意,结结实实摔进了房去,赵清韫被我一吓,手里茶杯啪唧一下摔到了地毯上。

这下惨了,那个茶杯认得,那个地毯我也认得,她要是在老爷子面前那么一扭脸,我在百乐门那点薪资全得搭进去。我赶紧赔了个笑脸:“大姐,我,我是来还上次借你的簪子的,你还记得不?”

刚才没注意,这么仔细一瞧,我大姐脸上哪来的两坨那么红的耳光印儿啊?我瞧着坐在对面与我大眼瞪小眼的周老三,一脸怂样也敢打我大姐?!

没想到我大姐一点不向我诉苦,反而大气的甩甩手:“算了,送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那这茶杯和地毯……您可别和爹讲……”

她不耐烦的朝我翻了翻眼睛:“我什么时候同你计较过这些?”

哦,我明白了,她这是和周老三这摆排场呢!我索性走进去,倚着她的梳妆台随手摸了一个钗子把玩:“咦,大姐你瞧这和你刚送我的那个簪子像不像?“

”你要是想要也拿走。“

这么大方?我又拿起个碧玉坠儿:”大姐你这么年轻干嘛戴这么老成的东西啊?“

她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要是喜欢就拿着玩吧。“

哈哈,赵清韫啊赵清韫,今天我要是不好好捞你一笔我就对不住周老三喝得那壶茶。我仔细寻摸了一圈,挑了一个最贵、最花哨,估计我大姐都不怎么常戴一戴就要抬不起手的镶钻水晶茶玉镯子:“那大姐你瞧这个。。。”

“赵清恪,你有完没完?”

眼看着我大姐的耳光印儿由红转青,我讪讪的放下镯子,但把另两件玩意儿好好的装进衣兜抬腿准备走人:“那我就不打扰。。。”

“等会儿,”赵清韫趾高气昂的站起身来,她原就比我壮实些,今儿还偷摸着在洋裙下边穿了高跟鞋,眼风朝下一瞥就把我瞥到,”把镯子拿走,你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我眯起眼来看着她,好像一只懒猫儿在打盹——我碰过的东西?我碰过你爹碰过你娘,碰过这赵家大宅的角角落落,你赵清韫有的我赵清恪伸手都能抓来把玩两下,你再喜欢的玩意儿我要是愿意分分钟都能丢到角落,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说了我估计何止年夜饭,这辈子都别想在赵家上桌吃饭了。我顺手摸了镯子揣起来,朝她怒了努嘴:”那我可得找个时间把姐姐的首饰都摸一边了。“

我说完便撒腿跑了出去,听见她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和周老三道歉,说什么家父纵容小妹最没教养请公子见谅什么什么的。

我对她这番虚伪嗤之以鼻,都什么时代了还公子公子的。我把赃物扔回房,拽了包出了大门。要不是我这么大喇喇的从赵家走出来,估计街上的人得觉得我是新来的卖报小厮。也对,我早就不上洋学堂了,家里做的洋装有时也没我的份儿,我穿的是从我四哥哥清永那儿淘来的旧衣裳,我这个四哥身体不好,瘦瘦巴巴的,不过人还是不错,我给他端茶递水讲故事,他就让我看上什么随便拿。

我今儿要去的是周宅,就是坐在我大姐房里的周老三他们家。不过我和这个老三不熟,和他大哥周子沛还是能说的上话的。远远周大哥看见我过来,就差旁边的警卫官上街去了,我才喝了一杯茶,果然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就给我买回来了。

周大哥笑我从小到大就爱吃糖炒栗子,真好打发。

我就着他的话嬉皮笑脸,我可不就是好打发,我就是赵家的小叫花。

其实我今天特地来一趟,是知道他被他家的老爷子给禁足了,原因嘛,是他终于把那个北地嫁来的新媳妇一纸休书给赶回娘家去了。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千里迢迢的嫁过来,这还没一个月就被夫家赶回去。

我心想你既然都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当初干嘛拜那个堂。再说了,全上海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俩是政治联姻,她还指望你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怎么着?我嘴里含着栗子连连摇头,不过份不过份,那么一个丑八怪要我我也赶她。

哟呵你还说人家丑?

她吃瓜子吐满地的皮儿还不丑?她一写字就弄得满手墨还不丑?她吃饭桌上全是米粒还不丑?

周大哥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姑娘,那小姐我也见过,还是他带我偷偷在院子外面瞧见的:那真真是个美人,连我们家最漂亮的三小姐也没法比。那眉,那眼,只幽幽的看着别处,就把你的魂儿都给勾去了。这做派更是难得,虽是小门小户,但举手投足尽是前清遗风,在这么个洋味儿的大上海,这繁杂却又精致的小家碧玉,把我周大哥牢牢实实的迷住了。

后来不知怎着了,那姑娘死了,周大哥再没约过女朋友,也没娶过亲。直到前月周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给定了门婚事,这不我周大哥处了二十来天就把人轰回去了。

我心里也明白,周大哥如今已三十有二,我爹三十二的时候我第三个姐姐都出生了。但那又有什么办法,那姑娘死了,连周大哥的一缕魂魄也跟着死了,现在的周大哥缺了那一缕魂儿,再不能对别的姑娘起念头、动春心了。

我瞧见周大哥明明心里又是唏嘘又是难过,却表面上对我爽朗的笑,赞我倒是比他们家老爷子看得明白多了,丑八怪就是丑八怪,脸上攒出那笑脸有什么用。

你家老爷子不是没我看得明白,他就是让你娶个王八变得乌龟精你又有什么办法?

周大哥一巴掌拍我头上,你还是吃你的栗子吧。

我在周家用了晚膳,周大哥送我到门口,身后顾兆覃给我递上一个小包袱,我掀开一角,看见里面的烛火。我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抱住周大哥,他拍拍我的背,说,我们恪儿以后能嫁个好夫家就好了。

我推开他,嫁什么嫁,一生不嫁才是好的,我赶明也让人从夫家赶出去,你那时候才有的好看!

今日河边人十分少,可是秋天到了,一入夜,人们便都感到冷了罢?我看着河面上宁静无澜,好像墨汁上盛着碎了的鎏金,那是闪烁的星子。我拿出烛火,连点了三盏小橘灯放进河里。

今天是赵四姨太太的生辰——这么说太抬举她,除了我还有谁记得赵家有个四太太,四太太还有个生辰。

不若说,今天是我娘亲的生辰。

我翻了翻包袱,里面还象征性的装着几个捏成小兔模样的馒头,据说那都是给鬼吃的——我想了想,还是自己吃了。没有长寿面,我也不能拿几个馒头糊弄她。

我回过头递上一个:“你要吃吗?你家厨子蒸的馒头真不错。”

周老三愣愣的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

我“哧”地笑了一声,百乐门的姑娘们哪个听不出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

周老三一路从周家跟我到这,此刻终于敢光明正大的坐在我旁边的石阶上,一派老成的样子问我:“我大嫂,可是你挑唆我大哥赶出家门的?”

我心说要不是我当初劝你大哥既然进了门就多容忍,你大嫂说不定连你敬的那杯子茶都喝不到就打包滚蛋了。许是刚才碰巧他看到我与周大哥在门口那一抱,心里有了那不像话的猜忌。

我继续吃我的馒头:“要知道你嫂子的事你自己去问你大哥,你来问我做什么?”

他大抵是看出了我的坦荡,讪讪的问我:“你这是忌谁呢?”

“我?我不忌谁,今儿是我娘亲生辰,一盏橘灯给她庆生,一盏橘灯算是礼物,还有一盏,就当作给我大哥的吧。”

他一脸错愕:“你大哥不还活着?”

我不去瞧他,自顾自的说:“你说赵清樾?他才不是我大哥,我大哥要是活着,今年应是和周大哥同岁。”

我娘亲年轻时候是个绣娘,江浙那一带数得上名的绣娘,我爹年轻的时候去那边游历的时候遇见了她,之后就是俗套的一见倾心啦海誓山盟啦,反正就是私定了终生。终于,我爹给家里叫回去接掌家里的事业,临行前信誓旦旦的说一旦安定下来,就接我娘回上海。

后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爹一回了上海,就娶了苏家的二小姐做了正房,二姨太太是个医药世家的女儿,三姨太太是个戏子。等把这三位娶完了,我爹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少年时候的发妻,那时候我哥哥早已出生也早已夭折了。

赵清彦,我嘴里含着这三个字,从他出生起就没能被人唤过的三个字,我这位哥哥与我一奶同胞,却并无缘相见,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听见娘亲喊着彦儿啊彦儿,心想你如是在世,是不是连同娘亲连同我赵清恪,都不若今日这般。

周老三听得入了迷,他当是个故事,是个大家族的桃色秘史,我却难以陶醉,过身的两位都是我的血肉至亲——我摸摸颈上的坠子,清清嗓子沉着的问他:“你和我大姐的婚事怎么样?”

他又一愣神:“你怎么……我与赵小姐并,并不是……”

我冷冷的哼了一身,并不是?并不是你如何能进得了赵家大小姐的闺房?你真当我以为那两坨胭脂样的红晕是耳光印儿啊?

“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娶吧,娶一个你爹看着也顺心点,别老揪着你大哥不放,进门也和守了活寡似的。”

我看着周大哥的面子上,费点口舌给她们拉个红线。

他眼睛里恢复了些许清明,竟然反问我:“我为何就得娶你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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