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残毒

你给我生,生到满意

1

凌晨两点多钟了,夜黑黢黢的。厂房里的机器轰隆隆不分昼夜地转动着,两头横吊在工作台顶端的日光灯不知疲惫地照亮着整个车间。

工作台前疲乏的工人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无精打采地站着,他们把两个麻木的胳膊肘支在工作台面上,身子紧贴着工作台,眼睛眯成一丝线,哈欠连连。长时间的站立使大多数工人们腿部抽搐,躯体竟轻飘飘地飞起来,仿佛灵魂出了窍。夜真长啊!长得就像被安徒生笔下被施了魔法的睡美人,一千年以后才能醒。

调机员李建的老婆陈冬梅是这条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她腆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像肥胖笨拙的熊二艰难地在流水线前踱来踱去。她老公李建在冷面主管跟前好说歹说终于批得了一周的假,陪同老婆回家待产。而此时的陈冬梅已经辞了工,专心养胎等宝宝落地。

马上就要被解放的陈冬梅满心的欢喜从散布着一块块妊娠斑的脸颊洋溢出来。三十岁的她共怀孕七胎,头两胎生下来两个女儿,女儿们粉嘟嘟的脸上搭配着精致的五官,凡是见过的人都当面称赞她们秀气水灵。

两件贴心小棉袄的到来没有造成出生在贫穷偏僻农村的李建夫妇过多的精神压力。虽说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千百年来植入老百姓的心里根深蒂固,却不影响夫妻两人疼爱女儿。衣服、玩具等该买的买,该添的添。

可后来,像中了魔咒一样,陈冬梅连续怀的四胎都是女孩。孕期四个月时,陈冬梅挺着当时还算轻巧的身子躲躲藏藏地在私人诊所里做了胎儿性别鉴定,得知是女孩后,似遇见见不得光的漫漫长夜,趁着胎儿还没有疯长,马上把她扼杀在成人的路上。

那时候的陈冬梅每天起床后的眼睛都是肿的,像发了酵的馒头下盖住了两颗硕大的黑扣子呆板无神。

在一次因为脸色如白纸,全身酸痛而去做的妇检中,医生紧绷着脸,无奈而又意味深长地摇头,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陈冬梅:“再也不能堕胎了,宫壁薄似手机膜,今后怀不怀得上,难说。”李建夫妇听得心惊肉跳,悻悻而归。

谢天谢地,数月后,陈冬梅又怀上了。这次陈冬梅只在正规的医院做了寻常的孕检,抑制住提前知道宝宝性别的好奇,慌忙逃出了医院。

2

脸色黝黑,个头中等,身材过早变侉的三十二岁青年李建,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性格敦厚老实的他迫不及待地跟着一块玩大的邻居小伙伴黄文强跑到广东打工。

黄文强比李建小半岁,长得小头小嘴,肤色白嫩,像个清秀的姑娘。黄文强生性好玩,双脚永远像穿了一双名牌鞋子,不跑出去走动走动,不到处炫耀一番,心里不爽。李建在皮鞋厂里一呆就是十多年,从操作员努力爬到了技术员。

黄文强换厂如换衣,短短五年换厂逾十次。他和他的老婆生了双儿女,他曾悄悄地拉住李建,脸上挂满自豪,像只骄傲展屏的孔雀:“你吃了皮蛋没有?”李建懵懂地摇摇头。

“皮蛋吃多了准生儿子,我老婆怀我儿子前,我在一个月里吃了一百多个皮蛋。那些一剥开壳透着淡黄光亮的皮蛋,里面的蛋黄软烂的像鸭屎。现在我每次打嗝都觉得胃里扑上来一股鸭屎味。

近些年来,城市的经济在高速发展。随着推士机一推,一个新的楼盘就高耸入云了,城市的繁华越来越彰显出乡村的荒芜。

乡村像一个长相丑陋的烂橘子,被一些逐渐富裕的人们厌恶地掷到了身后。这一天,李建陪同妻子陈冬梅拖着两口大皮箱走在归乡的途中。

下了班车后,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家了。不足三米宽的水泥路和路两旁的群山逶迤向前。十多年客居他乡,让这个游子飘忽不定的心瞥见了故乡的贫瘠和萧条。

坐落在山旮旯里的村庄,近十年来外貌变化不大。年轻的人们大都外出打工,缺少了年轻活力的村庄像被抽干了水的池塘,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半人高的荆棘向路旁探头探脑,稻田里、菜地里到处都是干枯的草,被枯草铺盖着的田地,再也钻不进去人,成了老鼠和蛇的天堂。

李建夫妇满怀乡情地走到了家,佝偻着腰的婆婆迎了上来,两个女儿也眉开眼笑地围在爸爸妈妈身边。八岁的大女儿彤彤目不转睛地盯着父母拖回来的两个笨重的皮箱,四岁的婷婷则勾着坐在沙发上的陈冬梅的脖子,把鲜红的小嘴贴在妈妈脸上使劲嘬一口。一家人其乐融融。

3

一周后,李建急切地赶到了工厂。,虽然有两个可爱的女 儿在陈冬梅身边绕膝欢笑,可是一到深夜,一翕眼躺在舒适暖和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陈冬梅就会想起堕掉的那胎。

特别是肚子里宝宝的前一胎,也就是第六胎。那个宝宝在陈冬梅的肚里长了整整七个月,与她血肉相连,分秒不离,眼睛、嘴巴、鼻子都长全了,她正在睁大眼珠瞪着陈冬梅,她仿佛在痛斥,“你是个狠心的妈妈,你为什么剥夺我做人的权利。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你比老虎还很呃。”

每每此时,陈冬梅痛苦得全身鸡皮疙瘩,她左手揾泪,右手抚摸着肚子里已有八个月大的宝宝,再次感到自己灵魂的龌龊。

为什么狠得下心杀死自己的亲骨肉?为什么要剥夺她做人的权利?浮现在眼前的血肉模糊的婴儿,使陈冬梅的身躯觳觫着。

她在心里喃喃喃自语:“宝贝,对不起,做 B超时,每次私人医院的医生一个否定的眼神就把妈妈从天堂拉入地狱。一想到和你们的母女情缘只能维系短短数月,我的泪就止不住的流,心被斧头劈成了几十块。放弃你和你的姐姐们,我将永远背负着道德的十字架,永远受良心的谴责。”

“作为母亲我一次又一次亲手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孩子,我如此残忍,如此禽兽不如。可是妈妈受不了人家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无法无所顾虑地带你们来到人世。要知道妈妈也是封建思想的牺牲品,我要倍受身体和心灵的煎熬。我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刽子手。我的孩子一呜呜。”陈冬梅伤心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每次去邻居家串门,邻居总是偷偷热心的提醒陈冬梅:“这胎可要好好照顾,别再跟上胎一样。地板滑,摔倒了可重哦!”

陈冬梅三番四次堕胎的事闻名乡阊大家都是意味深长地,心照不宣地听着陈冬梅隆起的肚子被她家婷婷拽下来的事实,”好好照顾,别摔倒!”七拐八绕的指责令陈冬梅悒悒不安,每句话都匍匍然撞击着陈冬梅已经变得脆弱的耳膜。

飞逝而过的日子就像一次性加满了汽油的小车四个车轮不停歇地跑在高速公路上,没有刹车,也刹不住车,哪一天车停了,这个人的日子也就过完了。

肚里的宝宝八个月后,身子日益笨重的陈冬梅轮流左侧卧右侧卧躺在床上,宝宝的一个拳打或是脚踢都让她难以入眠。昏昏沉沉、辗转反侧,每天莫不如是。

每隔半小时就有尿意,陈冬梅要起床必须先用一个手掌把笨重的自己连同宝宝慢慢的撑起来,嘴里憋一口气,使一下劲才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右手抹住腰往厕所走,可又尿不出几滴。如此反复七八趟。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

一日三餐品尝着婆婆的手艺,陈冬梅对生活没有过多的抱怨。此时农村的生活水平也已大有长进,隔三差五饭桌上便会出现冬瓜排骨汤,淮山炖老母鸡汤、扣肉、清蒸鲤鱼,婆婆会变着花样做。诚恳踏实的李建每天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挥汗如雨每月领着六七千的薪水。因此陈冬梅是有足够多的钱买自己和彤彤、婷婷两个女儿的饭票的。

每次餐后陈冬梅就挺着大肚子出去散散步,呼吸下乡间的新鲜空气。每天能够走上几百步,产期一到,宝宝出来得更快一些,阵痛的时间会减短。当然这胎是陈冬梅分娩的第三胎,胎位正,羊水正好,生产过程是不会痛得死去活来的,但是有更痛的在等着她。

大家都知道的,宫缩和牙痛是世界上最大的身体上的痛苦。产程是一次不如一次痛,宫缩恰恰相反,可是天下是没有几个女人拒绝成为母亲的。

偶尔,陈冬梅吃饭时,婆婆总会狡猾地睃一眼陈冬梅隆得像一座小山丘的肚子。细心的婆婆是在观察肚子的形状是尖还圆。有经验的老人家都说肚尖是儿,肚圆是女。

有时婆婆会故意做一道酸萝卜作配料的酸萝卜炒肉丝或是鸡丁酸萝卜,或者干脆做一碟辣子鸡,撒上一层碾得细细的辣椒灰,再浇上通红的辣椒油。陈冬梅乜斜着眼揪着婆婆,她故意每碗菜里都挑一点点送嘴里,婆婆灰溜溜的跑掉了。

有一天,婆媳吃着饭,陈冬梅撂下碗筷,指责婆婆:“妈,扣肉里盐放多了,咸的要命,孕妇宜食清淡,肉质也很硬,没蒸熟。”婆婆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中指指着冬梅的脸大声吼:“倒霉鬼,背时鬼,扫把星,挑三拣四。你若有本事生个带把儿的。尽生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货。”婆婆骂越起劲:“大伙都在背后戳你的脊梁说你没良心,剐得的下心头肉。”

言辞粗秽,字字点中陈冬梅的死穴。她怔在原地,嘴嗫嚅着。她真想薅住背地里说她坏话的人的头发,用拳头狠狠地揎他,歇斯底里地回敬,把这些年沤起来的所有的委屈,无奈,痛苦一一宣释。

李建和冬梅在一起时,他偶然也会抱怨冬梅多愁善感,整日挂着一张苦瓜脸。她的忧伤是一种传染病,李建总是很难幸免于难。很快被感染,也忧郁起来。

此时的冬梅见心爱之人也厌恶嫌弃自己,搐着鼻子,噙着眼泪,心被撕得粉碎。

4

时间在陈冬梅与她的婆婆你鹐我一口我啄你一下的缝隙里缓缓穿过。陈冬梅分娩的那天很快逼近了。

那一天,陈冬梅的婆婆母亲都在场。当全身黏糊糊的婴儿刚开始人生的第一声“哇哇”的哭声,婆婆便冲了进来。四肢蜷缩在妈妈肚子里九个月,婴儿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哭了足足一分钟。

婆婆用布满皱纹,点缀着片片斑纹的双手先是拖起婴儿红通通的屁股,然后粗鲁的双手扒开孩子的双腿,脸上的表情刹那间成了刚倒进锅里的青菜叶,揉作一团,失望、悲伤、厌烦一只听见站在一旁的护士耷拉着脸,满脸闷响的火药味:“快穿衣服呀,到病房里再看好不。”

每次抱着婴儿出门,婆婆或是陈冬梅总是接受到邻居们过多的关心和赞美。“宝宝长得好漂亮啊!”“三朵金花!”“天冷了,千万别感冒了孩子。”这时的婆媳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幸灾乐祸,他们的话就像无数根坚硬的大小不一的钢钉楔入自己孱弱的躯体,身心俱痛并瑟瑟发抖。

5

“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宋代翁卷的《乡村四月》后两句已不太符合现实,当换做“乡村四月闲人多,才了浊酒又打牌。”才应现景。

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对田间劳作的优美的赞颂诗歌无数。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现今乡村的闲人不再日夜守在农田里耕作,而是一个个绑在了牌桌上,成了牌精。

清明很快到了,李建请假回了趟家。他独自在父亲的坟茔,拔着黄土里长出的茂盛的青草,拔不动的再用刀去割。白纸剪成的“帆”挂在翠绿的细竹头上随风飘舞。

李建撮一把黄土放在手心里摊开,不禁心猿脱缰,意马奔驰:爹的坟头,每年春节,清明好歹有我来祭扫。等我百年之后,谁来我的坟头挂青,放鞭炮惊醒长眠梦中的我呢?

李建左手揿住石碑上镌刻在中央的“祖德流芳”的流字,心里头千头万绪。这百余斤的石碑只有四个男人抱团在陡峭的山坡上一步一步前移,才能抬到墓地,石碑的重量压在汉子们的肩上榨干了他们身上的水份。

纵然女儿们今后成了富贵人家,出得起钱,请得动人,恐怕也难的为“立碑”这个首。对面山上的兰婶、松伯的坟冢不都是这样,没有儿呀,百年之后,找不到碑,见不到后人祭拜,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漂流在外,客死他乡,也就不计较了。可是,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终究是要回来的。

6

几日后,陈冬梅娘家经常闹腰酸背痛,腹部有下坠感的七十多岁的奶奶在医院查出患有子宫脱垂症,医生本来建议手术治疗,但考虑老奶奶年事已高,经受不了手术并发症,只能保守治疗。陈冬梅向面目慈善的老医生打听这种病因,老医生解释说,这病是由于多产与堕胎引起…

陈冬梅听后想到自己,仿佛看到自己的子宫 垂出体外,不由得晃动一下身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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