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领与红领的镜花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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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婷婷十六岁那年,家里新建了三层红砖楼房,欠下亲友们一大笔债务。那段时间,年过五十的父亲,摇晃着斑白的头发,隔三差五地在饭桌上叹气,“婷婷呀,你看家里刚建了房子,向你舅舅、伯伯他们共借了十把万,爸妈没有能力再供你读书了。”

婷婷哀怨的眼光瞧了瞧两个年幼的弟弟,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里夹带着哽咽,抿着嘴,极力忍住:“一切听爸爸安排。”

妈妈边收拾碗筷边嘱咐她:“孩子,以后你出门在外,第一,不要轻易听信陌生人的话;第二,不许在外面谈男朋友。”婷婷脸上现出一抹惊愕,谈男朋友这样的话题对她来说似乎还有点深奥,有些遥远,似乎和自己不搭边。

二楼粉刷不久的墙旮旯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初三的语文书、数学书、英语书……以及各类复习资料、模拟考试卷一大沓,红色墨水洇开的一个个“96”“98”“92”的字迹仿佛一朵朵绽放的花,一想到不久将离开心爱的书本,离开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们,那绽开的花朵立即又干瘪了,色泽暗淡、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老师们眼里的得意门生,同学们羡慕嫉妒对象的苏婷婷马上就要南下打工了。婷婷脑里浮现出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吴老师棱角分明的脸。

戴着玳瑁镜框的吴老师,柔和的目光透过忽闪着绿光的厚镜片,他曾把婷婷喊到办公室,大拇指和食指扶了扶深度眼镜,语重心长地说:“苏婷婷,你在班上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以你自身的努力将来考个好大学,应当不会太用劲。”婷婷垂下头,双手不自然地扯弄着衣摆,不说话。

“女孩子能读个大学,前途肯定会不一样。”三十多岁的吴老师眼睛里满是期待和鼓励。

对于她要弃学打工的事,同学们表现出了惊讶,不解。她可是同学们争相效仿和羡慕的对象。

从小父亲对苏婷婷姐弟严厉,父亲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让婷婷姐弟噤若寒蝉。两个弟弟还得读书,他们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家里又欠着一大屁股债。婷婷心里像沸腾的开水,翻滚着。她鼓起腮帮,给自己壮了一下胆,然后故作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劝慰自己:没事,没事,不就是去打个工,赚个钱吗?有什么可怕的,等赚了钱,帮爸爸还完了欠债,我还是可以返回学校,以后再考大学的。

Z市的灯红酒绿、纸迷金醉让苏婷婷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妹子瞠目结舌。惊慌、惊喜紧紧地拽着晓晓,婷婷好奇的大眼珠打量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打量着打扮得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年轻男女。各种各样的工厂,各种批发市场一个挨着一个。挂着鎏金招牌的川菜馆、湘菜馆、粤菜馆比比皆是。游戏厅,理发店,各大超市流光溢彩。

2

婷婷所进的是一家外资企业,专门生产手机、电脑配件的制造工厂。工厂的上班时间是两班倒,十二小时工作制。一个小组长手下带领着十多个员工。小组长的脸,主管的脸,技术员的脸,经理的脸都是绿而紧绑的,生产数量和产品质量就是一根粗大的麻绳绑在各位管理人员和底下的员工身上。

这天,婷婷所在的机台,生产手机壳的模具之前运作的好好的,突然咔噔一声停下来,婷婷不得不上技术部叫来调机员维修。陈弘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衣领是红颜色的。

这家外资工厂的分工和管理非常细致,别的不说,就工作服就分为五种。工作服都是灰色的棉质面料,不同就在于每件衣服的领子上,它分为五种颜色。蓝领自然处于最底层,是所有的简单工作的操作员,所占比例为百分之八十。灰领是文员,红领是技术员,黄领是主管级人物,他们要么毕业于名校,要么在工作岗位上苦熬了七八年。穿金领的人物很少在流水线走动,苏婷婷或许看见过他们,但一般时候,他们都穿着便衣。

这让刚进厂的新手们眼花缭乱。蓝的,灰的,红的,黄的,金黄的,这等级森严的,衣领就是衣脸,晓晓看到除了蓝领,其它颜色的衣领们都是神气十足,颐指气使。

陈弘的帅气在灰色工作服里包裹着,稍稍牵动一下笑脸,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往外露,青春和光彩藏都藏不住。就像是灰色工服上那条显眼的红色领子。

“你这台机器怎么老是坏?是不是它跟你一样。”陈弘偷眼瞥了一眼苏婷婷,见婷婷埋着头,双颊一片红晕,一手握住黑色的手机壳,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抵住披锋刀,“你们都喜欢跟我聊。”本来陈弘想说“你们都喜欢我。”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下了肚子。这是陈弘来苏婷婷的机台第三次调机。

“啊!”一股鲜血从苏婷婷的左拇指潺潺而出,婷婷尖叫,右拇指紧紧摁住流血的地方。

“我这里有创口贴”陈弘从衣兜里摸索出一只创口贴,撕开包装,抚平两翼,轻轻地贴在苏婷婷的手上,在有胶的地地方又按了按。苏婷婷盯着陈弘,陈弘盯着苏婷婷的手,眼珠都没眨一下,直到他抬起头来。

“以后当心点!”陈弘柔声嘱咐。

以后,每次机器停止不转了,晓晓慌忙跑调机部。调机部里有五六个男人,技术部里很少有女的。婷婷慌乱的目光最终都是落在陈弘帅气的脸上,这张偏瘦的长脸上,有着坏坏的浅笑,却给人踏实、放心的感觉。

每次陈弘把机器调整到最佳状态后,他都会陪苏婷婷聊会儿天。塑料手机壳从机械手里出来后,陈弘会帮助婷婷用披锋刀削披锋,检查产品质量。

“你也会?”

“有什么不会的,我也是从站机台开始的!”回答的声音里有一股傲气。

如此这般的,两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渐渐地形影不离,难舍难分起来。苏婷婷最近频频收到另一个工友的示好信息,但整个脑子里都被陈弘的身影,陈弘的浅笑,陈弘的话语塞满了,其他闲杂人等免入。

母亲所叮嘱的不能谈外地男朋友的话完全当成了耳边风。陈弘的衣领是鲜红颜色的,这在全厂的工人们看来可算是跨等级的恋爱了。婷婷知道厂里红领与蓝领谈恋爱的,那些红领男一个个胖的不成形,要么就是矮的不像样,而蓝领女千娇百媚,惹人喜爱。

通常,女蓝领们还争风吃醋,工友徐曼丽就告诉过苏婷婷厂里人尽皆知的私密事。那位肚子大的像怀了六个月身孕的调机员班长,弄大了某某高挑秀丽女组长的肚子,一脚踢开,然后与娇小可人的另一小组长成双入对。

三人同在一个车间,虽然分白班夜班,但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知道高挑的某某组长,堕胎之后遇见了前男友肥胖油腻的手攥紧那双娇嫩白皙的纤纤玉手是何感觉。

对的,胖调机班长最喜欢在人群里牵着新女友的手。苏婷婷想到这,心里感觉到异样的不痛快,但也说不上是怎么了。

婷婷的陈弘又高又帅,还是技术员,工资比婷婷高三四千一个月,有点高攀了,睡梦中的婷婷绽放着笑靥,一觉醒来,还意味无穷。

3

半年来,婷婷匆忙,苗条纤瘦的身影总是在每个月的二十五号左右出现在邮电储蓄银行。每月的二十号是工厂规定发工资的日子,但是工资发放日期总会推后好几天。

老爸接到钱后,苏婷婷会收获爸爸的一份关心和鼓励。手机另一头,爸爸的咳嗽声笼罩着手机话筒,回荡在婷婷的耳边,爸爸有慢性肺炎,经常吃药。

本来,婷婷是打算在这个月给自己买一块三四百块钱的玉佩的。婷婷最喜欢首饰了。每回嘴巴擦得猩红,脸上粉刷一白的女郎与婷婷擦肩而过,劣质的粉脂香送入婷婷的鼻孔,婷婷都会用艳羡的目光追逐好久,直至女郎的背影消失不见。

爸爸在家里吃中药,这回,苏婷婷多打了五百块钱回家,买玉佩的事只能推后。

陈弘当然是知道晓晓的心思的,当月咬紧牙为晓晓买了一条铂金项链。婷婷喜爱,天天把项链挂在脖子上。此时的苏婷婷和陈弘双双退掉了工厂的员工宿舍,两人住在了一块。开头,母亲的话还在苏婷婷的耳边反复播放,后来,陈弘追得紧了,催得急了。婷婷把母亲的谆谆告诫从心里删除了,删除了好几次才彻底清除掉。

十七岁的蓝领姑娘苏婷婷与二十八岁的红领小伙陈弘相爱了,同居了。天真的婷婷开始还天真的想,晚上我们可以各睡各的,于是花了两百块钱另外添加了一张单人床。

单人床婷婷只睡了一夜,后来就成了摆设,一个月后就成了两人堆放衣服杂志之类的家具了。晓晓与陈亮同居的最初几天,婷婷遇见工友们,脸上会一阵发烫,躲得远远的。

一次,苏婷婷与陈弘手挽手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谈笑着。爱情的滋润宛如吞下苦药后舌尖上的酒心巧克力。工厂生活的单调乏味,脸色紧绑的小组长,天天追产品数量、品质的主管,横着的目光像手心里的披锋刀,而自己就是那块刚从机械手下抓过来的手机壳,刀刀披掉心里的棱角。

相恋的两人正说笑着,一个染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朝他俩走来,嘴里狠狠地嚼着口香糖,睥睨的目光扫了一眼陈弘,紧接着冷笑着对苏婷婷说:“苏婷婷,你这糊涂丫头,人家在老家是有女朋友的。”苏婷婷认出了他就是三天两头给自己发信息的男孩子。

这个一脸坏笑的男孩子在追我吗?陈弘在老家是有女朋友的。婷婷的心里一片惊愕,随之是疑惑,羞辱。

“不相信呀?你问他吧!”一脸痞气的男孩子瞟了一眼陈弘,然后,把双手掌垂直,左右四指插入裤兜,露出大拇指,潇洒地离开。

回出租屋后,陈弘对家里有女朋友一事供认不讳,毕竟在一年前两人订婚后是带到工厂过的,在工厂工作过一年半以上的老员工们都目睹过陈亮家里女友的芳容。隐瞒不住。

据陈弘说他并没有爱过他的未婚妻,只是父母眼见着他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必须得娶老婆,然后传宗接代。

“苏婷婷,你清醒,理智一点好不好,我怎样对你,你不会用心自己感觉?”面对婷婷劈头盖脸的质问,一把眼泪,一脸愤怒。陈弘先是安慰婷婷,后来,左哄又哄,婷婷泪流不断,嘴里骂个不停:“陈弘,我总算是瞎眼了,遇上你这种流氓。”

狭窄的厨房里没有一点烟火气,窗外的霓虹灯光投到玻璃上,

屋里的人影也模糊了。

“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不远处的歌舞厅又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陈弘歪着脑袋,斜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响,显然也动了气。婷婷收拾了眼泪,脸上的泪痕干了,嗓子也哑了。

4

“嘟嘟嘟”的声响划破了黑夜,陈弘握住手机开了房门。

开门前,他扭头看了一眼哭倒在单人床上的苏婷婷。

电话是老家打过来的,老爸深沉而带着沧桑感的声音揪住了心里一团乱麻的陈弘。陈老爸在电话里反复追问陈弘何时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日期与未婚妻刘春妍办喜事。

陈弘在电话里头含糊,闪烁其词地应答着陈老爸,“爸,您就甭操心了,我会尽快的。”

接完电话,陈弘回到出租房,屋里依然漆黑一片,只听见苏婷婷低声、匀称地啜泣的声音。陈弘揿开灯,坐在苏婷婷身边,疼惜地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喃喃地说:“宝贝,你先起来,我们先去外面吃饭。”

“不吃,饿死了更好。”

“现在都快十点了,会饿坏肚子的。”

“饿坏肚子也没人心疼。”

“饿坏了,我心疼。”陈弘拉住婷婷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心脏的地方,“这儿会疼。”

婷婷噗嗤一声,破涕笑了。陈弘乘机吻了吻苏婷婷略显得有些苍白而娇嫩的脸,舌头所到之处都是咸津津的,心里突然怜爱地搂住晓晓,下身也蠢蠢欲动。倏地,脑子里回荡着父亲的话,而后又钻出刘春妍的圆圆的红润的脸庞来。

“我真不是东西。”陈弘紧紧搂住这个未满十八岁的姑娘,心里满是羞愧,一种犯罪的感觉席卷着他。

过了半年,陈弘回了一趟老家。一个月后的一天,苏婷婷刚打完上班卡。看见调机部的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陈弘高大帅气的身影出现在婷婷的视线里,婷婷心里一阵喜悦,随后又是一阵抽痛。在陈弘的身旁站着一个脸盘圆圆的姑娘,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颊红彤彤的,像抹了一层胭脂,又像是一个硕大的红富士苹果。她温柔地贴着陈弘。

陈弘同新娘子手里都捧着一大包徐福记喜糖发散给大家,工厂里四五层的工友们把新婚夫妇围住。婷婷急忙扭转脸,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

为了答谢朋友,陈弘的新婚宴席在离厂不远的“富贵楼”摆了四五桌。婷婷没去,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个鲜红的心形首饰盒,稍稍用力一扭,盒子就翘开了,熠熠的白光晃动,刺痛了婷婷的眼。是时候退给他了。

5

以后的上班下班,婷婷尽量避开着陈弘与刘春妍,见他们远远地走来了,婷婷把原来的走路方向改变,免得遇见了尴尬。苏婷婷的心里被陈弘堵塞着,平日里喜欢的饭菜都没有了滋味,眼见着脖子越来越细,锁骨也越发挺得高了。清瘦的脸更清秀了,衣服更宽大了,衣服比身形大了两个码数。

有一次婷婷在超市买面包,当她提着一大袋方便面和面包准备离开时,与陈弘撞了个满怀,婷婷慌忙闪开,翻动着眼珠四下里瞧了瞧,陈弘的身边没有刘春妍。

“hi,你早上就吃这个。”陈弘的笑容里流露出关切。

“嗯,糊弄一下就好!”苏婷婷唧唧哼哼的声音应答着,抽身要走。

“她回去了,不适应这里的环境。”陈弘的眼睛里有热切的希望的光芒。

“哦!”苏婷婷冷冷地说。这声音透出的丝丝寒意比冰块还凉。

“今天晚上出来呀,我在‘上岛’咖啡店等你。”

“哦!”苏婷婷的冷漠的语气把周围的气氛都污染了。她快步地走了,留下陈弘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怜爱。

当晚,陈弘在“上岛”等了足足两个小时,苏婷婷的倩影都没有出现。

6

最后一次见面,苏婷婷是跟陈弘来辞别的,她把红得刺眼的首饰盒递到陈弘手里,喃喃地说:“此后,我俩互不相欠。”

说完,故作潇洒地转身,一滴清凉的泪珠滴到手上。

半个月后,苏婷婷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片伤心地。听爸爸说家里的欠债还得差不多了。彼时,苏婷婷二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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