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朋友终将远去,我唯有祝福
我做了一个梦,它不是真的,但每一次心疼我在梦外都等价遭受。人生像一场修行,不知道目的在哪里,结局是怎样,回忆亦在真假边缘徘徊。
羽凉是渤海湾的一个小岛。
或许它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沙石远比记忆都坚固,最后却因海风地侵蚀一点一点消失在海平线上,被人们一点点忘记。
我又何足挂齿,受岁月侵蚀仍寄居在你的记忆里。
勿忘我,勿忘我。
我听着海浪一遍遍拉扯着载你的船,想让你远走。
别回首,别回首。
该走就走,任由忘不掉的人在身后白首。
“今天晚上我在家里准备举办一个晚会,同学们要是没时间就不要去了。”鹏渍然是我们的国史老师。
羽凉独自为国,与渤海湾外诸国和平相处,它不悠久但很丰富的历史值得子民铭记,于是凡是接受教育的青年人都要学习国史。
所以我们有了国史课,由眼前这个矮胖敦厚的鹏渍然担任讲师教授关于我们的过去,有所根据地畅想妙不可言的虚空未来。
他说的这句话我们都懂,包括下面他说的这句话,意思都没有那么简单,其深层含义也都叫我们恶心。
“去的同学也不要带特别贵重的礼物。像高档的剃须刀或者手绘纪念版的手机壳,虽然我很喜欢,但是你们还是把它们送给自己真心敬重的人,这样好的东西才能充分展现自身价值,不负造物者的匠心独酝。”
交代完一切宴会流程,他才开始告诉我们侏罗纪时期的霸王龙与白垩纪时期的天霸龙之间的亲属联系,棕榆叶经过两万年地演变由当初的细如发丝到如今的宽可罗鱼,如此侃侃而谈中,我才觉得他终究还是配上了“讲师”的这一称号,终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人就是这么怪,朝夕相处后,当他无法掩藏所有的伪面,又在你不经意间洞彻了所有伪面下的贪婪和下作、一点点还原出一个完整的人后,你对他就再难做出任何评价。
根本不是一个好或坏就能说清楚的,也根本不是喜欢或讨厌就能应付的。
讨厌和喜欢总是像风一阵一阵的,吹得人有些头疼。
思绪飘远后,余下的课程像极光一样难以捕捉。“这不是浑浑噩噩,是时间夹杂了大脑的疲惫慌了脚步,自己快马加鞭的跑路去了。”
“你真这么认为啊?”
“为什么不呢?”
“你怕是被日本暖流潮了脑子吧,《相对论》里可是对这种现象有所解释的。你总是这样奇思怪想的理论,那色色的国史老师还总能给你那么高的分数。”寂婉对于鹏渍然的厌恶非一日之寒。
“你都说了他是色色的,那他的看重点一定和旁人不同啊。万一我们是臭味相同呢,我施臭,他独嗅,还美滋滋。”
我有心逗寂婉笑,因为她的温和总让周围的人愿意对她温柔相待。她像一只橘猫一样惹人怜爱,有脾气但是不会不加克制地爆发出来。
我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最要好的朋友叫固苏,是隔壁班的班长。
他们两个是公认的情人,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公开过什么。我想的内幕应该是这样的:或许固苏有向寂婉言明过什么,但寂婉以各种理由又搪塞了回去。当然,理由不会是学习的。
寂婉的家离学校有点远,在我熟识的人里算是最远的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迟到过。
我有一次听她详细复述过她回家的路线,但当我认真地说记住了,下次按着这条路线去你家玩时,她又马上表露出拒绝探访的神态。
我懂,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欢分享的东西,家代表安全,对于大多数无关紧要人的造访,会让安全感折价,失去原有的踏实。
最后一节课是算术课,我很喜欢也很擅长,但寂婉犹如被梦魇蚕食了一个钟头。
她不明白平面里怎么会呈现立体空间,附在球面上的三角形内角和怎么就不一定是一百八十度了。
我倒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明白这些,这些被人类规定又显而易见的命题。而且这些也不需要太明白,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能让这些连贯地出现在一纸试卷上,不让它拖住我们继续深造的后腿不就好了。
她不懂,我也说不明白。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换一个话题。显然,寂婉比我谙熟此道。
“沉珂,晚上的宴会你去么?”寂婉说完望向窗外。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不去。”我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忙着去青水渠边浪荡呢。”其实我特别讨厌宴会,也不单是鹏渍然的。我会在宴会上特别不自在,况且我没钱,也不想糟践老爹的钱。
“那你明天找什么理由?”她看见前右桌的同学一边犯困一边在笔记本上鬼画符,忍不住浅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特皮,最好不知天高地厚地捣蛋,又气明明老头讲得挺好,你在下面睡得忘我,还能不能尊重别人的精神文明成果了。
我悄悄地跑过去给了那个瞌睡虫一脚,他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过道里。他的脸色因惊恐变得煞白,还以为天崩地裂了呢,在随后班级的哄笑声里才缓过神来。
寂婉怕那个同学恼羞成怒后打我,赶紧扶起他然后拍掉他身上的灰,老师也怕事情闹大,以上课故意不听讲为名叫那个倒霉蛋去教务主任那里报道去了。而我以搅乱课堂纪律为名被赶出了课堂。
我当老师开恩,提前给我下课,好让我在去青水渠的路上不那么拥挤。
羽凉的基础教育只有中小和高小两个级别,教授的课程也是由浅到深,高小毕业后会有国大的入学考试。
国大的考试内容不涉及高小的知识,需要自己根据自身情况申报专业,然后像虱子一样一头扎进专业知识的血色海洋里,等自己吃成一个舔着红色肚皮的胖子才能抬起头来,准备做真正的人。
高小对国大的唯一牵涉是,高小老师会在毕业时给每一个学生做一次评估,评估不达标的人没有申报的资格。
于是我们不敢得罪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他们的吹胡子瞪眼关乎我们将来何去何从。
高小老师们对于我的存在,心情是五味杂陈的。
十年前,羽凉与渤海湾某国发生贸易摩擦,在国际法庭无法仲裁的情况下两国爆发了战争。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是怎样划定的,但我失去了父亲和祖父。他们作为羽凉军方的高层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被间谍暗杀在情妇的温柔乡里。
我是英雄之后,一个不再有机会做英雄的孩子。虽然我不曾做过这样子的梦,但成为英雄被所有人崇拜的尊荣确实谁都幻想过的。
而如今,我有一个英雄的父亲,一个英雄的祖父,他们是我一生都要敬仰的人物,是不能也不可能翻越的山岭。
我依法继承父亲所有的财产和荣誉,也包括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苛责与要求,我唯一能反抗的途径就是在高小时时刻刻释放恶魔般的一面。
所谓有恃无恐,大概就是像我这样子吧。
青水渠边上有人在放风筝,碧绿的水倒影着蔚蓝的天际,红色的风筝也在绿不绿蓝不蓝的液体里游荡。
男孩拉扯着手中线,风筝忽远忽近。它像极了人生,只是我参不透拉扯我们摇摆的那根线究竟是什么。自由是有所依靠的我行我素,没有那根线给的牵引,风筝的自由终会酿成一场悲剧,以不知天高地厚的渴望祭奠终其一生的理想。
这就是万物的悲哀吧,明明十分渴望,但又不能彻底拥有。一旦百分百的贴切,就意味着下一刻注定要离弃。
寂婉现在也是这样吧。
她一定不想去鹏渍然的宴会,死皮赖脸地赔笑,还得搭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零花钱。像猫咪误入没长毛的狗舍一样,无从下手,没一刻是自在的。
选择权看似在她的手里,但倾轧选择权的筹码却早就摆在眼前。彻底拥有选择权时,其实答案已经成了唯一,能做的只是,你有没有勇气不遵守;你有没有实力去承担,违背之后的后果。
繁星渐渐缀陷在夜幕的边际,那可能是天空凝结的泪水。谁没有悲伤呢,哪双手又可以干净到纤尘不染。
我是不是要在河边坐一宿来参透这些答案呢?我忽然被这个塞进脑际的话语逗笑。参不参透,这有什么意义,如果能依靠明晰事理就能过好一生,那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怎么多数都没得善终。
那场宴会有四个人没去,出乎我意料的是寂婉真的没有去。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已经很晚,草草吃过夜宵再草草完成作业已经到了凌晨一点。
夜很静,窗外的风吹着蔷薇花频频点头,异于酸臭沼气的味道应该就是花香。我想这世上与我有关的人可能都进入了梦乡,原来孤独不是肉体的形单影只,而是忽然有那么一刻,你的意识没了别人意识的缠绕,像灵魂步入白雪的荒原,干净的连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
忽然手机接到一条消息。
“你肯定又没睡吧?”是寂婉。
怎么会这么晚了还发来消息?
“呵,被你猜中了。刚把作业应付完,在准备体面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你呢,怎么熬到现在?”
“我也没有去。”
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仿佛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又将会迎来可怕的后果。
“为什么?”大家做做样子不好么?还有四十二天就要毕业了,再忍忍不就熬过头了吗?
“我觉得你说的对,人一旦一次没了底线就会次次没了底线。就像这种闹剧,就是以前每个人纵容才会成了现在的这样,人们总会瞧不起那些唯唯诺诺的人。我希望可以有骨气的活一辈子。”
她说得那么认真,像宣誓一样笃定了自己将要成为的那种人。
而我像一个小丑,离间了美与丑后又胆小的躲在灰色地带,寻找借口为自己辩护,我脑海里不止一次出现“大不了以将来的身份提醒一下,他还能把我怎样”的以暴制暴。
我无力应对寂婉的认真,人们只是表面上讨厌那些唯唯诺诺的人,可心里对他们的圆滑逢迎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总是厌恶着什么,然后变成了厌恶的样子,还把这样当做成熟的模样,又以满口的仁义道德提点别人如何如何。
世人皆草木,唯你是青丘,而我是助燃草木燎原之势围困你三亩青丘圣土的看客。
我衣冠不整,满心疮痍,是我厌恶的所有原形的集合。
我说不出什么,我再也没有资格告诉寂婉什么是对,什么是不该。
继父总是觊觎父亲留给我的财产,当得知我以父亲之名将这一笔不菲的财产设立了基金,他大发雷霆。
我想,我没了这笔钱才能安然的活着吧。如果这笔钱一直在我的名下,那我总会死于意外,各种看似巧合的意外。
继承权就是这一点不好,我能从你这里继承来,他又能从我这里继承走,这个过程总是没完没了,又总伴着勾心斗角。
我虽小,但已谙熟争夺的各种丑态,却把看似明亮的深渊路指给寂婉去走。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因为我昨夜彻夜未眠,或者是夜与昼衔接得太仓促。
我匆匆地跑到街角那家橱窗店里,买下那款奈良手绘的IQS限量版手机壳。这款手机壳,我早就付了高昂的定金,让老板不要卖给任何人。
老板综合很多因素后答应了,等我走后她把手机壳收回到库房,和前来买它的人说断货了,因为是限量版。
街上行人很少,朝阳还藏在楼宇后不肯露面。
昨夜落了的蔷薇花聚集在柏油路旁,风一来,它们毫无留恋地挪着地方,然后其他的杂质前仆后继地占领它们原先的地盘,各自相安无事地等风再来。
随遇而安成了最后的不卑不亢,风声低吟,这是对大势所趋无力回天时最后的悲鸣。
鹏渍然很欢喜,真的有人送了他那款珍藏版的手绘手机壳。
原来我在鄙夷的同时,又洞若观火地熟记了他的一切,或许就是为了有一天有备无患吧。原来,我时刻都在做着有备无患的事,等着有备无患的那天,来验证自己把握事情发展脉络的天赋。
原来一开始,我就为别人预想了角色,然后像猎人在陷阱旁窥视一般等着猎物出现,在鲜血淋淋里庆祝自己箭无虚发,防微杜渐。
原来我和鹏渍然是一路人,只是他比较勇敢些,他敢说出自己的贪婪。而我像黑暗里的魅,当邪恶一步步靠近自己阴暗的预想时,躲在角落流着泪听心跳一声声沉重地加速。因预想的实现兴奋,又因看见的丑陋哭泣。
第二天没有国史课,鹏渍然大加赞叹寂婉的上进好学,他逢人就说寂婉的好,班上的人对寂婉真是刮目相看。
假清高与真手段,这两张标签仅用一天就和寂婉融为一体。
寂婉感到莫名其妙,我只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赶快结束。
第三天也没有国史课。
周四下午第一节是国史课,窗外万里无云,众生各自演绎着属于自己的兴胜与哀亡,这一切并不相通。
鹏渍然没有提手机壳的事情,这使我的心住在胸腔里很安然。
但这不意味着事情就这样完结了。
“手机壳是你送得吧?”寂婉的声音有些冷淡,她一定这样认为,我还是去了宴会并且还瞒着她偷偷去的,结果还装作很不屑的样子。
无所谓,我问心无愧就好。“下课说,我要听课。”
“没什么的,其实我问过那个店的老板,她说那款手机壳因为限量版,所以进来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当时我就知道,买走它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她在笔记本上写下鹏渍然的板书,若无其事。
我们那年才十七岁,怎么能这么坦然的撒完谎,然后一承认就能当谎言没有发生过呢?仿佛谎言被承认后就不再是谎言,是该被原谅的情有可原。
就这样也挺好,纵使背地里波涛汹涌,表面上风平浪静就好。
此后几天我们什么都没有改变,依旧和和气气,直到国大申报前夕评估书下发的那一天。
所有的波涛汹涌最终酝酿成了惊涛骇浪,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销声匿迹,一件事的端由也不会因结局平淡就被忘记。
寂婉没有申报国大专业,我没有问原因,但她却跟我说了很多原因。
她说,家里疼爱小一点的妹妹,父亲生病了,母亲没有能力供两个孩子读书。所以她想直接去出海打渔,听说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
这钢筋水泥掩护的洞窟里,原来到处都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我一直都以为寂婉家境良好,再不济也不会因为学费辍学。
这里有千般的不好,但它总能给我们被羽凉人认可的一纸证明,一个起点,一个视角,一个追寻自我价值的基础。
“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你离开?”我忽然问了这一句。
“你想让我记住你的哪一面?”原来我在她眼里有很多面,可我拿这些假面伤害过她吗?即使有过,我也弥补了不是么?
“说说而已。固苏知道么?你的想法。”我很少见到固苏,仿佛他永远都忙于学习,每当我因为各种事情走近校长办公室时,总能在那里看见他躬身询问什么的身影。
“我还没有告诉他。鹏渍然有病吧,竟然给我的评价这么高。我看看你的。”我还没来得及给寂婉我的评价书,就有酸不拉几的声音揭穿了我刚刚结痂的溃疡。
“呦,装什么,你都给鹏渍然都送那么贵的限量版手绘了,他对你的评价能差吗。”先前被我一脚踢到走廊里的瞌睡鬼漫不经心地说出我想守住一辈子的秘密,时间在我这里过了几个世纪,心跳不再那么灵活。
“你说什么?”寂婉打住嬉笑的表情,我最怕她的认真。
“鹏渍然珍藏的那个手机壳不就是你送的吗?装什么清高,一面说着不去不去,最讨厌那种货色了,一边又求爷爷告奶奶的搞到那些东西。不累么,这么能装。”他说着脸色因愤怒变得通红。
鹏渍然给寂婉的评价高过我,别的人又借鉴了他的评价给了寂婉很高的评价,但是寂婉平时本来就表现很好,大家只是在看同僚表态而已。
那个男生不服气的是,他明明送了很好的剃须刀,只因为送剃须刀的人太多自己就被遗忘了,得到了一个不温不火的评价。
寂婉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惨白的脸上露出不是很勉强的微笑,我看不出鄙夷也读不到感激。
可能那个男生到后来说得真的过分了,包括上床之类的中伤也破口而出,有人喊来了固苏,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在桌椅横七竖八中,我看见寂婉谁都没看一眼地跨上书包走出教室,将手中的评价书揉皱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远山外夕阳正等着垂暮,没有人会在乎别人的去处。
固苏没有找到寂婉,因为他也不知道寂婉的家在哪里,他来问我我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我记得寂婉有次跟我说起她回家的路线,我记得很清楚:走出学校,沿着青水渠的左岸向前直走,然后走上桐镇郊外的立交桥,翻过立交桥沿着泞望道朝南走三里路左右就会看到松逸巷,她们家就在那里。“我不知道,几乎没有人去过寂婉家。”
既然固苏于她而言是那么亲近的人她都没有告诉,我又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
寂婉再没有来过学校,申报国大的那一天她也没有来。
我想再试试,如果只是因为钱,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帮她的。
我合上申请专业的参考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我填上一千份,最终被送走的仍是我母亲手中的那一份。
更可笑的是,我在这里假装很认真的选择,她早就在家里填好了表格,只等我们这边结束她那边好寄出。
“寂婉有告诉过你,她不申请国大专业吗?”我找到隔壁埋在一堆参考书里的固苏问他。
他霍地抬起头,“什么,她不想申报国大?我过去找她问问。”我拽住了他,他们是狗屁的情人,谁造的谣。寂婉有六天没有来学校了。
“今天她没有来学校。她以前跟我说过她回家的路线,我想按图索骥去找她,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你和我一起去么?”问出的这一刻,我仿佛不再期待答案。
固苏踌躇了一会,“你有她家确切的地址么?”
“我有她离开羽凉的确切日期。”母亲管羽凉的海关,前晚她问我我那个叫寂婉的同学是不是申报了国外的大学,怎么忽然申请出海护照。
我夺过母亲手中的文书,上面赫然写着寂婉的名字,在申请护照那一栏写着其他,日期是七月四号。
“她要离开羽凉?”
“你究竟知道她些什么?你去还是不去?”我想寂婉还是在乎他的,所以才有所保留。
“可是,下午国大的人要来学校面试。”我不想听,这些借口太像事实了。
他拉住了我,“沉珂,既然她不想申报国大,又申请了护照,说明她有了更好的归宿。我们选择好自己的人生,不就好了么?”
“你信了那些传言?是不是?”我盯着那张不染纤尘的脸,他的眼神在躲闪。
“寂婉,她实在有太多的秘密,我……”
我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后跑出了学校,青水渠依旧是那副光景,我不知道我为何泪流不止。
这多么正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寂婉就没说过谎吗,就没有装过吗?到头来,是自己说出的谎言隔阂了身边的人。哪有什么对错,谁不是在摸索的泅渡命运之河。
她在哪里,那个地址的终点真的是她曾经的归宿么?如果那又是一个谎言,我该去哪里找她。
要去求母亲吗?我这样强求的结局,真的是对寂婉好么,还是只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别人的人生,可我已经干涉了啊。那要继续把别人当做自己的傀儡么?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嗓子像被火灼伤般疼痛,大口的呼吸怎么也不能满足肺叶的急需。如果现在倒了下去,是否身后的事就和自己再无瓜葛。
是非,恩怨,因果,还有爱,就是人生的血脉啊,是终其一生要理清的脉络。
河边有人落水,我竟觉得他是幸运的。或许他也做不了这些决定,但冰冷的河水会帮他做出决定。
死亡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它是一种斩断各种纠缠的良药,以放弃将来不可名状的种种,来换取最后的两不相欠和永远的再无瓜葛。
四下没有闲杂的人,人们都还在深陷午睡的甜梦里,能救他的只有我一人。他在水中挣扎着朝我大声呼救,此刻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冷漠隔着灵魂舔舐着他的血。
他看起来要筋疲力尽了,眼角流出了许多不属于河水的液体。他在留恋,眷恋这个球形的世界。
他哭了,他在求我。
我在求我自己。
水面因他而泛起的波纹越来越小,除那一湾清水之外的世界都是罪恶,连空气都被亵渎,我深陷罪恶的沼泽里寸步难行。我没有什么能被罪恶腐蚀的,我本身就是罪恶化身。
那么,就让我为自己救赎一次,哪怕就一次。
我脱掉凉鞋和裙摆,纵身跳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泛起冰凉的浪花。
他已经放弃所有的挣扎,整个身体悬浮在一种叫水的介质中,虚幻又真实,安静的像在母胎的羊水里。
我把他拖上岸,他微微睁开了眼,眼里一片死寂,和寂婉望向我的一模一样。
原来,那种眼神是生望破灭后坦然赴死的豁达,曾经热切的火在那对眸子里熄灭后,原来滋生的黑暗是那么的吓人,像宇宙囊括了一粒尘埃,我就是那对眸子里闯入的那粒尘埃。
落水的人仍在那里喘息,我却不知道我的喘息是不是也在同一片空气里。
他咿呀地说出“谢谢”,那一刻,包裹在我身上的灵魂外相被生生撕裂,我仿佛一丝不挂的裸露在炎炎烈日里。
我起身跑向桐镇郊外的立交桥,头有些眩晕。
一辆挂车载着一群山羊飞速爬上二道桥,狠狠地把我甩在烟尘的后面。忽然,挂车的闩门被晃开,有一只羊被同伴挤了下来,紧随其后的轿车将它撞出了护栏外。
接着又是一只,然后又一只。
挂车仍绝尘而去,后面的轿车有几辆追尾,随后汽车停下来临时摆出一条长龙。有人将自己的皮带解下来勒住叫唤的瘸羊,手忙脚乱地把它填进后备箱。
有几只羊幸运的逃脱了,有个年轻的女司机一脚油门就撵上了它,只见车身一晃,那只羊已被剥夺了诉说的权利。
那段桥路太漫长了,血腥的味道凌乱了空气的烦躁,我的心却格外的凉。
沿着这条路,是否就能找到寂婉。亦或者说,沿着这条我从未走过的路,我是否能找回我自己。
一个平面上能呈现立体空间,这并不难想象,就如一张稍有起伏的面孔下,时刻有魔鬼和天使忘我地厮杀,而那张面容上则始终是风平浪静的美好。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寂婉的女孩吗?”
“没有。”她步履匆匆,仿佛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也对,此时是黄昏,总有人在家里盼着归人。
“你好,这里是松逸巷吗?”我在等这个看着像七岁孩子的回答,大人们都太忙,忙着他们自己的故事,我连个看客都不是。
“这里是松逸巷。”她的回答竟如此冗长,我的心跳得快了些,仿佛答案就在她刚刚轻启又微抿的嘴唇里。
我怎可放弃,“那这有一个叫寂婉的女孩吗?”别回答或者给我肯定的答案。
“没有。”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找不到她了。
我颓然离开,不知归路在何处,也忘了当归的意义。
“寂婉她家在那边,这是我家,我家怎么会住着外人。”
我猛地转过身,“哪边?在哪边?”女孩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向艾草丛生的方向。
“那边。艾草丛里有条小路,他们家就在那边……”
“谢谢。”我至今不记得自己是否说口了这句话。
女孩的声音还在身后传来,“她爸爸生病后,邻居们总欺负她们。然后有一天邻居家的羊总是去吃她们家的白菜。寂婉就在仅剩的白菜里掺了毒药,后来羊快死光了,邻居把寂婉父亲打伤了,刚刚有人买走了那些快要断气的病羊。听我妈妈说,他快要不行……”
“她快要不行了?是谁快要不行了,是寂婉吗?”艾草丛里长了几株荆棘,拉扯住了我的裙摆,我只想快点看见寂婉,不觉间荆棘刺根根断裂在纱裙下的皮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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