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向榆关
1
肖恒在榆西广场附近找了个家教的活儿,一小时八十,教一些美术的基本功。
他住在榆城城东,坐729路公交过去得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的课程,却要浪费一整个下午。
学生叫宋锦汝,读高二,文化课基础不够好,父母斟酌之后想让女儿朝艺术生方向发展。
碰巧肖恒暑假得空,顺手投了简历,宋家父母看中他资历上明晃晃的“中央美术学院”几个大字,见了一面之后便敲定了相关事宜。
开始上课不多时,肖恒看出宋锦汝有些功底,画线流畅,抓点很准,整个静物空间感很不错,问她,“以前学过?”
宋锦汝答:“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一些。”
第一天上完课,没布置作业,肖恒推荐了几本专业书给她,有一本是《艺术的故事》,是他上学的时候教授推荐的,用来提高审美和艺术修养很不错。
告别之后,肖恒走到广场路东的站牌处停下,等了一会儿看到上面提示“729路公交车即将在5分钟后到站”。
他找了个空隙站定,掏出手机下意识打开了微信,点开朋友圈刷新,快速翻了个遍。
肖恒和恋人毕业两年后分手,之后便来到榆城生活,三年里认识的人屈指可数,朋友圈大都是大学同学,不少女生已经从晒自拍到晒孩子完美过渡,男生的更新很少。
他没看到想看的内容,便觉索然无味,按黑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兜里。
车来,刷卡。他迅速上了二层,找了个空旷的位置坐下。
车内有空调,温度不高。窗外是这座城市热闹的一小部分,人流如织,红绿灯更替的节奏远远赶不上路人面色的阴晴不定。
他在公车的行驶中,路过一张张不同的脸。
暮色四起,车窗逐渐映出肖恒的脸,眉目清瘦,板寸前露出漂亮的美人尖。
他戴着耳机,眼睛透过车窗看到被灯火包裹的一栋栋壮硕的建筑,典型的消费主义风格,形象普通,外立面朴素,面无表情地拼凑出一个城市的繁华表面。
他有些困倦,枕着停停走走的车行节奏睡着了。
醒来时即将到站,下了车径直走向街道口的超市,在生疏区拣了些蔬菜,买了半块西瓜,结账后手机收到来自银行的信息,提示余额还剩五万多。
回家后,他熬了鸡蛋粥,打开电脑随便找了个纪录片播放。
期间有电话打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发现是母亲,几秒钟的凝滞后,还是把屏幕上的按钮划向了绿色。
“是小恒吧?”
“是我,妈。”
“最近怎么样?你那上班的学校放假了吧?”
“老样子,学校早都放了。”他手拿着勺子一个劲搅着碗里的粥,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电脑屏幕上,一只小羚羊正蹒跚学步,其母亲在一旁弯着腰,伸出舌头舔舐他的脑袋。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暑假准备回来不?”母亲尾音略有上扬,肖恒感受到话语里的期待。
他顿觉有些烦躁,“回不去,我找了个家教,得去上课。”
说完这话时,肖恒感受到母亲那边的凝滞,他知道母亲开了免提,父亲一定捏着报纸,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空气里没有任何声响,他觉得得有人去戳破这份无言以对,但他不想主动,主动就是妥协,妥协会让一些人生出密密麻麻的希望,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最终还是母亲开了口。
“那你啥时候有空,就回来看看……你都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前些日子你姨家的青青还问起你来,说她小时候总缠着你……”
母亲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她知道再多说肖恒肯定不会再听了,她便转换了话题,问起今晚吃的啥。
“熬了粥,这会正在吃。”
“嗯,那你赶紧吃饭,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挂了。”
“好。”肖恒回答。
他正准备把手机拿离耳畔,又听见母亲补充,“恒啊,你有时间给你爸打个电话……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况且,你爸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你有空就多和他说说话。你爸也想你了。”
肖恒又是一个简单的“嗯”字。
挂断电话后,肖恒便再也吃不下,把碗里剩下的粥全倒进厕所,一通水就冲得无影无踪。
收拾完房间里的东西之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枕头边捞起手机,发现尚志远不久前给他发了消息。
肖恒下意识从床上拾起身子,两只手迅速在键盘上敲打,一行字飞快送了出去。
尚志远问他,“在干什么?”
他回答,“没事做,刚吃完饭,下午去做了份家教。”
没过多久,尚志远给他回复,“我也没事做,五点就下班了,这会儿躺在床上,突然间……”
“突然间怎么了?”
“没什么,”尚志远顿了一声,接着似乎是从胸腔里抽出了压抑许久的几个字,他说:“很想你。”
肖恒觉得眼睛猛然一阵湿热,他说:“我也是。”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肖恒双手在键盘上不停敲打,想说“要不我过一阵子去找你吧”又觉得不合适,写了几行便删了。
聊天界面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然而他等了很久,却也没收到什么消息。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发了句“那你照顾好自己”过去。
与此同时,尚志远也发过来了消息,他说:“再过一阵子吧……等再过一段时间,我再跟我爸妈谈一下。”
肖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但还是安慰道:“不用急,这事得慢慢来。我没事的。”
“嗯。”尚志远说。
“那晚安。”
“晚安。”
2
729路公交连接了榆城东西走向的脉络。它从榆城植物园出发,途经27站到达城西的雁尾桥。
肖恒在榆西中学当美术老师,上学期间,早晨六点就得起床,赶第一班公车出发,到学校时勉强蹭上上课铃。
榆城不大,肖恒用了三年,只记住了这一条路线,有时他会分不清,到底是生理上的习惯,还是内心的潜意识作祟,会让他在周末甚至放假的日子,都下意识地坐车前往城西。
一个人坐车时,肖恒偶尔会想起以前,想起尚志远,但大多时候,他都是放空的。
身体里的一股劲让一个叫做时间的贼给偷走了,他没办法抓着这个家伙,他觉得自己不完整,像是丢了遮羞布的流浪汉,没办法坦然去面对这个世界。
每当心底的惶恐偷渡上岸时,他会下意识拨出一串号码,一段很长的“嘟”声之后,尚志远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飘出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喂”,声音压得很低,手一定捂在嘴边。
肖恒和尚志远认识八年了。
八年前,两个人偶然在微博上认识对方,深入了解之后,意外发现是同校,现实生活中便有了交集。
开始交往的时候,肖恒并没有抱太大的信心,他觉得对方也只是试一试的心态,却不料想,这一试就是一年。
到了大三,肖恒所在的艺设专业提前开始实习,他去了北京的一家广告公司,离学校十几站路,两个人难得见一回,加之实习工作也不轻松,肖恒隐隐觉得有些累了。
有一次,一个设计项目出了问题,全项目组成员都在公司连夜加班重做,肖恒也在其中。
尚志远偶尔发一个消息问问他的情况,他也只是简单回复几句,便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等到项目赶完,已经是三天之后,肖恒下班走出公司,意外看到了站在草坪前的尚志远。
那时正值十二月,气温很低,路灯下能看得见尚志远时不时呼出的热气。他意外之余,还是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尚志远一抬头就看到他,嘴边有笑溢出来。
“你怎么过来了?”肖恒问他。
“接你下班啊。”他抬起手,手指上挂着一串钥匙,橙黄的路灯下,泛着金属色的光。
肖恒不明所以,抬手拨了一下钥匙串,问他:“这是什么?”
尚志远却卖起关子,“你到了就知道了。”
两个人坐车去了一个小区,小区位置正好在学校和公司中点附近。
他们坐电梯上了十四楼,出了电梯右拐便到了一个门前,尚志远把钥匙塞进他手里,下巴一挑,示意他,“开门啊。”
肖恒拿着钥匙,觉得手心泛起一层薄汗,门锁“咔嗒”响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自己躁动的心跳。
尚志远从身后推着他进门,双手扣在他的肩上,带他参观了一圈。
不大的房子,客厅卫生间厨房一应俱全,尚志远搂住肖恒的肩膀,侧头问他:“怎么样?”
肖恒没出声。
他站在客厅中央,从窗户能看到夜色下光影交织的北京城。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讲,但嗓子被一种叫做“激动”的东西堵住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尚志远见他没回答,也不计较,自顾自地在说话,他说:“我帮你把宿舍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不过你室友说好像有几本书是图书馆的,我就留在你桌上了,你找个时间还了吧。”
他还说这个房子他看了好久才定下来,本来想再过一段时间再跟他说,但有些等不及了,也不知道他满意不满意……
肖恒觉得吵,觉得心里有一片冰封的湖面破裂了,自下而上涌出了温热的湖水,汩汩地冒着热气,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转过身,一下吻住了还在啰嗦说个不停的尚志远。
他们在那里住到了毕业。
肖恒转正之后继续留在了那所公司,尚志远拒绝了家里让他回父亲公司上班的要求,和几个同学合伙搞起了创业。
公司刚起步的时候,尚志远每天在办公室呆到很晚,好几次回家时,肖恒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的毛毯有一半滑落在地。
有一天晚上,他照常加班,凌晨快一点才到家。他推开门,放下包,扭头就看见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还有他最爱吃的红烧鲫鱼,鱼头从碗里伸出来,耷拉在碗沿上,没精打采的。
肖恒整个人缩在对面的椅子上,歪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尚志远轻手轻脚走过去,伸手抚上了肖恒的额头,他凑过去吻了吻,肖恒就醒了。
肖恒眯着眼,没怎么睡醒的样子,揉了揉颈部,轻声问尚志远:“你刚回来吗?哎,我怎么给睡着了?”伸手摸手机时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才又抬着下巴问他:“现在几点了?”
尚志远没回答,拦腰抱起了肖恒。肖恒一下子就清醒了,搂在尚志远的脖子上问他:“你干嘛?!”
“很晚了,先睡觉。”尚志远边走边说。
肖恒挥手打了一下他,“不行,饭都没吃呢,今天可是咱们的四周年纪念日!”说着便要挣脱开来。
尚志远手上用起了劲,快步把人抱进了卧室。用被子把整个人盖好之后,肖恒气还没消,整个脸都藏了进去。
尚志远隔着被子把人抱了个满怀,在露出的半个脑袋上吻了吻,又凑在耳朵上亲了几口,肖恒正想伸手推开时,就听见他声音里带着哽,说了句,“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3
宋锦汝是个很认真的姑娘,学得很快,肖恒便没有按照之前想好的节奏来,开始给她教人像。
一个月下来,两个人变得熟悉,可当这天,肖恒才刚刚走到宋家门口,没来得及摁门铃,就看见宋锦汝打开门,从门缝探出脑袋,眼睛里满是期待,说:“我就知道是你。”
他便下意识觉得,不对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她寒暄,“嗯”了一声,便借过身进了屋子。
宋锦汝发现肖恒的沉默和疏离,也没心思画画,时不时盯着桌子对面的肖恒看,看他握着笔,眼神中透着认真,在描着什么。
宋锦汝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肖恒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
“那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有吧。”
气氛陷入尴尬。肖恒停下手中的动作,问她:“画完了?”
宋锦汝赌气,“不想画了。心情不好。”
他轻笑了一声,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他想了想,便这样开口:“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看到宋锦汝瞪大了眼睛——十七岁的女孩子,什么心事都写进了眼睛里,不加掩饰——他看她一瞬间像变戏法似地换了好几种情绪,下意识错开了视线,低声补充,“我在等他。”
过了好一会儿,宋锦汝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问:“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分手了。”
“那你还等她?人家女孩儿会等你吗?估计早都结婚了。”
肖恒停顿了几秒,“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说了你也不会懂,还是先画画吧。”肖恒说。
宋锦汝不理他,咬着笔杆儿生闷气。肖恒没有在意,很多事情,点到为止就好,说多反而无益。随后几天,两个人依旧处在持续的冷空气下。
有一天,宋锦汝按捺不住好奇,还是问了肖恒:“你们,为什么分手啊?”
肖恒听到时,有几秒钟的放空,窗外的蝉声快要把城市的玻璃罩撕碎,似乎有遥远的争吵从三年前穿梭而来,砸到他的脑神经。
在一起第四年的五一,肖恒和尚志远去了青海。决定做得临时,两个人只买到了坐票,还是晚上的。
肖恒前几天一直加班,赶在五一前完成了手头上的工作,一上车没过多久就开始困,尚志远便放低了身子,让他的脑袋枕了上来。
到西宁是第二天早晨四点,车站有不少拉人的车,他们直接去了新宁广场,在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了下来。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起床出门随便转了转,晚上去了趟当地很有名的夜市,就又回到了旅店。
第二天早上坐班车直接去了塔尔寺。尚志远对这些景点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肖恒期待满满,一路上趴在他耳边说了不少话。
人很多,还下了雨,两个人只好跟着人流走走停停。
经过狭窄的长廊时,肖恒会凑上来牵住尚志远的手,走到出口便默不作声地放下。经过转经筒时,尚志远觉得人多,扭头问肖恒:“要不随便摸几下得了?”
“不行!我得跟着转一圈!”
尚志远见他兴致高,便由着他去了。
肖恒找了个空隙钻进去,认认真真跟着人群转,时不时抬头看向尚志远,挑起眉毛笑一下,尚志远抱臂而立,远远地看着他,嘴角也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第三天两个人便去了黑马河乡,没到预定的住处时,肖恒就催着尚志远下车。两个人沿着青海湖一路走,近距离见到了牦牛和牧马,还有牧羊人驱着一百来只羊昂首阔步地横穿公路。
顶着烈日,走在青草地上,目光所及是望不到边的湛蓝色的湖,肖恒眼瞅着四下无人,从身后扑向了走在前面的尚志远。
尚志远脚下一个酿跄,两个人差点摔了个跟头,稳住后便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起笑个不停。
两个小时后到了住处,定下了湖边的一顶小帐篷。下午没事干,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聊天晒太阳。
傍晚温度骤降,肖恒觉得冷,一个劲往尚志远怀里钻,钻进去了还不安分地到处蹭。
尚志远被他蹭得难受,翻身就压了上来,捏着肖恒的下巴便扯出一抹坏笑,“再蹭小心我在这儿办了你!”
肖恒被他这话羞到红脸,“我靠,你丫有病吧!不分场合耍流氓啊!”
尚志远见他这反应,一个没忍住手上就卸了力,趴在他脖子边笑个不停。
肖恒掀起他坐起身,冷静了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伸手拉尚志远起来,尚志远懒懒地挥手搭了上去,两个人便手牵着回到了帐篷里。
第二天早上五点,尚志远便醒了过来。
他掀开帐篷穿鞋走到外面,回头又用石头堵好了几个风口,才发现等着看日出的人零星地站在湖边。肖恒的声音从帐篷里传出来,“这会就要起来吗?才几点呀!”
“你再睡会,快日出了我叫你。这会儿外面太冷了。”尚志远蹲在帐篷边说。
肖恒似是在犹豫,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尚志远觉得自己脚都有些麻了,才听见肖恒翻身起床的声音,“不行,我还是起来吧,我和你一起等。”
人渐渐多了起来,远处青灰色的天空里冒出了丁点儿橘黄色。肖恒和尚志远朝远处走了走,肖恒瞅了块大石头跳了上去,尚志远接着也站了上去。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两个人没怎么说话,肖恒觉得冷,只顾着往尚志远怀里钻。
尚志远捏了捏他的脸,随后拉开了外套的拉链,把肖恒转了个身,面对面裹了进去。
日出的那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吻到了一起。风把脸吹得发烫,肖恒听到自己的心跳,跟着不断涌动的湖水荡漾起来。
4
回到北京,两个人便又埋头钻进了工作里。
七夕那天,两个人跑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接着去餐厅吃饭,尚志远中途去了趟卫生间,肖恒没事,正玩着手机,便听到隔壁桌一对情侣在谈论见家长的事情。
两个人似乎都很紧张,一个劲问对方“要是你爸妈不满意怎么办”,肖恒划屏幕的手下意识停了下来。
说实话,他和尚志远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尚志远是怎么想的,他也没问过,可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子下去。
肖恒觉得,尚志远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所以他告诉自己,如果需要有人先开口向家人公开的话,那这个人,他希望是自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在想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父母会是什么态度,他不敢去想,他甚至没勇气捏起电话,拨出家里的号码。
有好几次,母亲打电话过来,问起近况,肖恒都觉得心跳加速,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的抖。
可挂了电话之后,他又会想起尚志远,想起尚志远站在公司楼下等他的样子,想起他们亲吻时尚志远湿润的双眼。
直到临近年关,母亲打来电话,一顿家长里短之后便提到了回家的事。
母亲在电话里语重心长,“你这今年也就24、25了,该收收心找个姑娘谈一谈了。
“以前你说刚开始工作,不想分心,可这会也老大不小了,妈前几天碰见自己的高中同学了,那个你阿姨家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人长得可心疼了。
“我和你阿姨都说好了,让你俩回家见一见,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母亲的话语未歇,依旧说个不停。
肖恒感觉到自己胸腔被母亲的声音逐渐点燃了导火线,一寸一寸往心口上烧,烧到尽头便猛然爆破,冲动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囫囵塞满了肖恒的整个大脑。
“我喜欢的是男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传出来,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传到了这个空间的暂停键上,重重地砸了一下。很久之后,母亲颤抖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肖恒拧着眉头,咬死了下嘴唇,他听见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喜欢的是男人。”接着便传来了母亲的哭声,歇斯底里的。
他放下了手机,电话还没挂断,离这么远依旧能听到各种声音,夹杂着父亲的骂声,时不时重物碎裂的声音。
这些声音随着他的心跳逐渐变得遥远,像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他猛然栽倒了下去,像被谁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尚志远那晚回到家,肖恒什么话也没说,就扑了上去,双手捧住尚志远的脸,嘴唇狠狠地贴了上去。
他急躁又脆弱,颤抖着撕开了尚志远的衣服,尚志远没来及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堵住了嘴。
那晚肖恒流了很多泪,哭着睡着了。尚志远把整个人抱在怀里,头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觉得今晚不是时候,他亲了亲肖恒的额头,决定第二天再找他谈谈。
可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意外。意外要发生的时候,不会给任何人打招呼,它只会突然敲开你的门,然后事不关己地说,完了。
肖恒没能说出他已经向家里出柜的事情,尚志远也没能问得出口,他们就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因为第二天,尚志远的父母顺着尚志远发给他们的快递地址来到了北京,意外发现了同居的他们,意外发现了他们维持着一段“苟且”的恋情。
也让两个人始料不及的是,尚志远的母亲,站在十四楼的窗户边,声泪俱下,说:“你要是不和他断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尚志远靠着墙面色苍白,肖恒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他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就听见尚志远的声音飘过来,像一把流沙,不等他攥紧,就消失殆尽了。
尚志远说:“都结束吧。”
5
时间随着宋锦汝手中的铅笔一起变短。尚志远偶尔还是会发消息,问问肖恒的近况,肖恒如实回答,找不到话题的时候,他便说起宋锦汝。
他说:“连家教的小姑娘都喜欢我,你可长点儿心吧。”
尚志远回复,“不知道人家看上你这头老牛哪里了?”
“你看上哪人家就看上哪里呗!”
“啧啧,这么多年不见,脸皮倒是长了不少。”
“人靠一张脸活着,没办法。”
发消息的时候,肖恒就靠墙坐着,双腿蜷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打字。
他没开灯,实际上,他一个人住的这几年,晚上都很少开灯,黑暗让他觉得安全。手机屏幕亮着光,光里会传送来所有能让他产生期待的话。
其实,从知道自己取向的那一刻,肖恒就活成了一只带壳的蜗牛,从黑暗里钻出来的时候,也得背着重重的壳。所以他走得很慢,走得很小心,一双触角谨慎地探索着这个世界。
他没办法坦然地面对所有堂而皇之,这个社会没有给他这样的勇气,仅有的一点光亮,就足够让他觉得欣喜相逢了。
他不曾奢望更多,爱即是克制。
然而,他没有等到。
好几次,尚志远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敢问,他觉得时间一并偷走的还有他的勇气,他的信心。
他就这么傻傻等着,等着尚志远给他判死刑。
他像往常一样刷新朋友圈,期待看到某人寥寥无几的更新,然而,他只看到,尚志远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定了,小学同学,十一结婚。”配图是九张婚纱照,里面的男人拥着女人在笑。
肖恒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他掏出手机,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他听到“嘟”声,听到“嘟”声像往常一样响了十几声,接着,继续响了下去。
他没有听到尚志远的声音,他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里面的女声不厌其烦地跟他重复,“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他扔掉手机,从床上捞起外套,准备冲出门的时候,胃里突如其来一阵翻滚,呕吐来势汹汹。
他冲进厕所,趴在马桶上吐出一通酸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倒挂起来的生物,器官在身体里叫嚣翻腾,整个人难受到要死。
他扯下毛巾胡乱擦了脸,擦掉从通红的眼眶中坠落的泪。
他撑着身体走了出去,外面下着雨,他没带伞,一路朝着车站跑去。路上不小心撞到人,下意识说了声“对不起”,结果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嗓子炙热疼痛,他又低低说了几句话,依旧没有声音。
他站在路边,人们打着伞走过,公交车卷着雨水驶过,他看着729停下,载满乘客后关门离开。他手里握着公交卡,丝毫未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突然想起之前在看的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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