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1
我是一个没爸的孩子,从小和乡下的姥姥相依为命,一年能见一次妈妈就不错了。
那年暑假,我高考落榜,窝在镇上的网吧,没日没夜地打电游。饿了就吃泡面,渴了就来一罐红牛,染着夸张的头发,画着怪诞的浓妆,像个从地狱爬上来的幽灵。
一个灯火阑珊的傍晚,我穿着小吊带,正在电脑前撕杀。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不耐烦地扭头,张口就骂:“去你妈……”,等看清来人后,我张大嘴巴,“的”字被哽在我的喉咙。
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我的妈妈——上一次见到她时,还是高二第一学期的时候了。
“小梅,真的是你,快跟妈回去。”妈妈胸口起伏,说话时还带着喘,手依然停留在我的肩膀上。
她这次比上次更显苍老。头发蓬松地绑在脑后,眼窝凹陷,脸色萎黄,法令纹像刀刻上去似的。因为太瘦的缘故,连衣裙挂在身上松垮垮的。那只拍向我的手,手指骨结突出,就像奶奶从山上砍下来的柴枝。
“这位大妈,别在这里吵吵,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扭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我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了起伏。镇上的网吧像一颗颗毒瘤,专门藏在逼仄的角落里,不知道她找了多久,才找到我的。也亏她能把杀马特发型加烟熏妆的我认出来。
“小梅,快跟妈回去,妈求你了。”妈的口气软了下来,带着祈求。
我不说话,从桌面干瘪的烟盒中取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夹杂着氢氰酸的味道充满了我的口腔,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袅袅的烟雾便从我的口里喷出。
我就像一个眼神轻佻的风尘女子,手指缝里夹着香烟,任凭烟头像吞吃蛇一样,一寸寸地把香烟吞噬。如果,所有的不幸和不甘,也能在烟雾中化为灰烬,一了百了,就好了。
烟雾晃晃悠悠,朝妈妈的方向飘去,我来不及看清妈妈的面容。只感觉一阵掌风挥了过来,一个耳光落在我的右边脸颊上,“啪”地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我耳朵嗡嗡作响,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
已经有人好奇地看过来了,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我挤进去。
“大婶,她说她不认识你。”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走了过来。这几天他没少骚扰我,都被我骂走了。
妈妈瞪了他一眼,“大婶教女儿,关你屁事!”小青年脖子一缩,灰溜溜地退到了人群中。
“走,跟我走!”妈妈忽地抢下我的烟头,在一个空易拉罐的边缘摁灭。接着,拿起桌面的一瓶未开封的红牛,塞到我的手里,拉着我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向网吧,那个小青年还在盯着我看。虽然我不想理妈妈,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占我的便宜。走到马路边上,我用力甩开妈妈的手,开了易拉罐,咕嘟地喝了一口。
“小梅,妈妈指望着你考上好学校,离开这个山沟沟。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嗯?”
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摩托车突突地呼啸而过,卷起一层烟尘。我把刚喝完的易拉罐哐啷一下扔到地上,罐子打了个滚,在遇到一颗石子后,不动了。
“我这个样子,到底是谁造成的?你除了生我,管过我吗?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还不是为你挣学费吗?你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妈妈的钱?”夕阳下,妈妈头发乱篷逢的,皮鞋上沾了泥尘,像个疯婆子,哪里有年轻时的温婉气质。
“切,我才不稀罕你的钱,你不过是别人包养的小三,一个寄生虫!”我撇了撇嘴,尖着变声后的嗓子,梗着脖子向她控诉。看到妈妈气得脸红脖子粗,胸口起伏,觉得很是解气。
“那你要我怎么办?是不是妈妈死了,你就能听话了?”妈妈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哽咽。
“那你就死给我看啊?快去死啊!”
我声音尖厉,朝她大吼,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完全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他们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路上车来车往,扬起一阵阵尘土,呛得我喉头痉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就在我再看向妈妈时,她单薄的身子倒退着朝马路走去,眼神决绝悲怆。风扬起她的裙子,夕阳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子映得金黄一片。马路上,一辆载着沙土的泥头车,呼啸着朝她冲了过去……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世界静默了,天地一片虚无,我只看到大片殷红的鲜血从妈妈的嘴里和鼻腔流出来,她抽搐着身子,瞪大着眼睛盯着被晚霞染红的天幕,嘴角却是上扬的。
被送到医院时,妈妈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
2
妈妈的死对我触动很大。我洗尽铅华,回到学校复读高中。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A城的一所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白发苍苍的姥姥,颤抖着手,拿着妈妈的遗照,早已浑浊的眼球溢出了泪水,“孩子啊,你的妈妈可以瞑目了。”
我考上大学后,嗅觉灵敏的记者知道了我家的事情,写了一份报道。顺便挖出了我妈妈的死因。舆论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有一些好心人给我捐了款,也有的人指责我害死了自己的妈妈,说我不值得同情。
我拿着这些好心人的捐款,离开姥姥,来到了离乡百里外的A城求学。以后每一年,我都能准时收到一笔捐款。这笔钱,足以支撑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不必到校外打工,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业上。
过去的伤和痛,将我磨砺成为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只是,其中的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四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大学学业。凭着出众的外貌和一堆荣誉证书,我成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想,妈妈的在天之灵,也会替我感到开心的。
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主管把我带到办公室格子间,靠近总裁办公室的一个座位。
主管离开后,我开始收拾桌面上的物品。除了一台电脑,桌面上有一些物品和旧文件,比如小猪佩奇图案的贴纸和粉色的水杯,键盘上还贴上了水钻,看来我的上任也是一个爱美的年轻女孩。
“美女,你好,我叫李峰,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哦。”一个帅气的男子一边转着笔,一边向我打招呼。他理着时尚的短发,粉色衬衫显得他的皮肤很白,左耳戴一只样式简单的银耳环,看起来很年轻,还很…..骚气。
“好的,李哥。”我把桌面上的垃圾清理到垃圾桶里,对他甜甜一笑,“以后请多关照。”
“小李啊,你把我老张的台词也抢走了。”自称老张的男子其实不老,白白胖胖的,憨态可鞠。
“瞧你们俩,别把人家姑娘吓坏了。你是小杜是吧?你叫我刘姐就行了。”
刘姐拿着一份文件走过来,约摸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头及肩的黑发,戴着眼镜,像邻家大姐姐一样有亲和力,“一会儿李总来的时候,麻烦让他把这份文件签了。谢啦!”
我接过文件,看着同事们友善的笑脸,心中升起一份暖意。
“小杜,四点钟有个生产会议,你把这叠文件整理出来给我。”那天下午三点多,李总走到我的跟前,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他的态度很温和,没有做老板的架子。
“好的,李总。”接过文件,我刚打开WORD软件,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电脑突然蓝屏了。
我“咦”了一声,试着重新启动电脑。依然是刺目的蓝屏。打电话到电脑部,得到的回复是技术员请假了。屋漏偏逢夜雨,这是天要亡我的节奏啊!放下电话,我的小脸皱在一起,快要哭了。
“小杜,怎么了?看你一脸着急上火的样子。”李峰嘻皮笑脸地凑过来,把手肘支在我的桌面上。
我似乎看到了救星,“李哥,你来得正好,我的电脑蓝屏了,电脑部的小陈又请了假,怎么办?”
“蓝屏?小意思,看我的。”李峰嘴里吹出一个泡泡,摆手,示意让我离开位置。
我刚起身,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左右捣鼓,几分钟后电脑就恢复正常了。
我眉开眼笑,皱到一起的小脸马上舒展开来,“李峰,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很简单,以身相许就行。”他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没等我说话,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李峰的帮助下,总裁要的文件终于在会议开始前做好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刷抖音,手机忽然来了一条微信,竟然是李峰发来的。
“进公司有一段时间了,还习惯吧?”他问。
平时我们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并没有过多的接触。突如其来的关心,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公式性地应付他:“我挺好的,谢谢李哥关心。”
“在做什么?和男朋友逛街吗?”他打字很快,简直是秒回。
“呃,哪来的男朋友,我还单着呢。”我起身,咕嘟地喝了一口水,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怎么还单着,简直是浪费资源。”
明知道是恭维,我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是的,我喜欢恭维和奉承。我还需要爱,很多很多爱。可是,目前还没有人入得了我的眼。同龄人太嫩,年纪大一点的,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名草有主。
“那你呢,你不去陪女朋友?”我打出这句话时,脑子里涌现出他坏坏的样子。
“巧了,我也没有女朋友,不如,我们凑一对得了。”
我没有回复他,而是继续慢慢喝水。说来也怪,平淡无味的白开水,竟然有了一丝丝的甜味。
过了十分钟,也许只有三分钟,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正暗自懊恼的时候,他又发信息来了:
“我们周末去A市的海边玩吧,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开了一家客栈。”
“就……我们两个人去吗?”进展有点快啊,我仍然有顾虑。
“老张和他女朋友也去。人多点才好玩。”
周六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李峰要了我的住址,开车来接我。
我提着行李下楼,一台黑色丰田停在楼下,我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同事小张。
李峰帮我把行李放在尾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小张临时有事,会晚点过来。我们先过去吧。”说完,替我打开副驾驶室的门。还做出了请的表情,非常地绅士。
我咬着嘴唇,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怎么,怕我把你吃了吗?”李峰从嘴里吐出一个泡泡,低头看我,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在阳光下连毛孔也看得清清楚楚。
“谁……谁怕谁啊!”我脸上一热。心一横便低头钻进了车子。
3
走了两个半小时,我终于看到了大海。海边有一栋栋的低层建筑,也有高大的酒店。我们的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栋刷着蓝色墙面的楼房。
房子有三层半,离海边很近,隔着一条水泥路下面就是成片的沙滩。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海边戏水,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四五的小女孩在玩着球,小女孩笑得很开心。
在我们取下行李的时候,李峰接到了老张的电话,他嗯嗯啊啊地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发现我在看他,便耸耸肩,道:“怎么办,老张说有事来不了。”
还能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无奈地笑笑,“凉拌!”
进去后才发现,这栋楼—共有六个房间,一楼是娱乐室,有桌球台,麻将台,三个沙发,52寸的大彩电,名贵的音响。还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厨房。
“老张不来,这两天这栋楼就只有咱俩了。平时工作那么紧张,你就好好地放松放松吧!”
李峰上楼时对我说道,安排了一个朝向大海的房子给我,房间内装修古色古香。我扔下行李,呈大字形将自己摊在床上,感觉自己全身都放松了起来,却忘了房门还没有关上。
“走,带你去骑沙滩车。”李峰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外传来,我吓得马上从床上跳了起来。
李峰正歪着头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脸上有点发热,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你……怎么不敲门。”
“你也没锁门啊!”李峰笑着甩了一个响指,“累了没有,要是不累,带你出去转转?”
“好,不过……你得先等我一下。”我上前砰地把房门关上,心扑通地狂跳不已。
走进洗手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飞起了两片红云。镜子里的女孩黑发披散在圆润的肩头,白色的沙滩裙衬得皮肤白皙细腻,无端地多了几分风情。
我拿了顶沙滩帽就下楼了。看到一楼的门口停着一辆怪怪的车子,车子不大,却有四个粗大的轮子,和汽车—样用方向盘控制。一身白衣的李峰戴着墨镜对我吹了一个口哨,“上来吧!”
我刚坐上去,车子就猛地发动了。沿着海滩边的小路一路前行。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扬起了我的黑发和裙裾。
可能因为游人不多,这边的海滩很干净,海水也很澄澈。到了一处浅滩,我玩心大起,下了车就拎着鞋子和裙角,找了快礁石玩起水来。海水触感清冽,透人心脾,我蹲下来,被水里那些可爱的小螃蟹吸引住了,正要抓一只来玩。
“小心,石头很滑的……”李峰话音刚落,我脚下一滑,就跌进了水中。
等李峰跳下水,把我拉起来时,我已经全身湿透了。裙子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曲线毕现。
回程时,李峰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玩味,我的脸上,已经像熟透的大虾。
晚上,我和李峰吃完晚饭,坐在海边,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海浪裹挟着泡沫,一层层地卷上沙滩,月光照在海面上,泛起了一层层的银光。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那个小女孩和父母玩耍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心中无来由地涌上一阵哀痛。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我一连喝了好几罐啤酒,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李峰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炯炯有神。
李峰伸出手,手指滑过我修长的脖颈,抚着我的耳垂,深深地凝视着我,喃喃地说,“小梅,你知道吗?你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
见我没有出声,他低下头,俯身含住了我的唇……
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我像落入蛛网中的昆虫,无力挣扎,深陷其中。
客栈雪白的床单上,两具热情的躯体像海浪一样浮动,月亮也羞得躲进了云层。
4
李峰长得帅气,还很体贴,幽默,出手大方,特别懂女人。我像泡在蜜池中一样,甜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李峰说公司禁止员工谈恋爱,我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你都会无条件地相信。
工作时间一长,我有机会和刘姐讨论起公司的八卦。
没想到,我听到的第一个八卦竟然是关于李峰的,“小梅,你小心点,李峰的好色是出了名的。他专门勾搭漂亮的女大学生,你的前任就是因他的骚扰而离开的。”
刘姐啊刘姐,你的这番话,来得太迟了。米已成炊,河水不能逆流,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难道就没有人投诉他吗?让李总炒他鱿鱼。”我心中揪痛,问刘姐。
“你不知道?李总就是李峰的亲生父亲…”后面刘姐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回到座位,我打开电脑,搜索所有图片格式的文件,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照片在屏幕上巧笑倩兮,有好几张,是她和李峰的亲密合影。
对了,刚才听刘姐说,那个女孩的离开不是离职,而是得知自己怀孕后跳楼身亡。我想起女孩遗留在桌面上的水杯,心中不寒而栗。
中午的时候,我和李峰在出租屋见面了。吃完便当,我咬着唇,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李峰求证:“有人说你……已经结婚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手里的筷子一顿,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躲闪,“你从哪里听说的,别听他们胡说!”
我不是傻子,看到他躲闪目光的那一刻,心中那仅有的一丝希望也坍塌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脑子混沌一片,我把桌子上的饭盒扫到地上,着魔似的拿起凳子,见东西就砸,水杯,电视,风扇,嘴里叫嚷道:“难怪你不敢公开我们的恋情!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一个箭步冲到阳台边上,把一条腿跨上去,就要往下跳。
他反应过来,长腿一迈,冲过来死死地抱住我,“小梅,你别这样,你听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他抱着我,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诉说他的婚姻生活。
“我和她是相亲认识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正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结合。可你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小梅,我不能没有你。”
看到他的失态和无助,我的心忽地柔软了起来,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寻死觅活,哽咽地说,“你离开她,我会对你好的,我给你做饭,帮你洗衣服,绝不会让你烦恼……”
“小梅,要是我的妻子有你一半的温柔,就好了。等我把婚离了,马上就和你结婚,好不好?”
见我态度软化,边哄边吻向我……一番抵死缠绵之后,我已下定决心分手,却变成了妥协。
从此,只要我萌生退意,李峰总是能适时发现,说着爱我的情话,把我压倒在床上……
5
自从得知李峰已经结婚后,我开始频频地做恶梦。
在梦里,我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雾霭茫茫的小山村,回到了8岁那年的清晨。
房间隔壁是堂屋,有什么人正在说话,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嗡声嗡气的,时高时低,像一群麻雀一样聒噪,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听觉愈发敏锐。
“……你还要拖到啥时候?他要是肯离婚,早就离了!再过几年,你人老珠黄,看谁还肯要你!”声音沙哑,低沉,是姥姥的声音。
“妈,这是我给你买的活络油,这盒是蛋白粉,这包里装的是小梅的袄子……我就回来看一眼,一会儿我还有事,就不在家里待了……”柔柔的女声没有接姥姥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那声音太过熟悉,像被一道闪电劈过,我混沌的脑子顿时清明了起来。
妈妈!是妈妈回来了!我猛地掀开了温暖的棉被,顾上不穿上外套,直接跳下了床。甚至未来得及穿上鞋子,便踩着凹凸不平的泥地向屋外走去。
十二月的天,冷风从残破的木窗棂钻了进来,只穿着了一件单衣的我打了一个哆嗦,抱紧了自己细长的小手臂,跨过门槛,兴冲冲地来到堂屋。
堂屋那个已辨不清原来颜色的木质四方桌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地上有一个红色的行李箱。
身体矮胖,顶着一头灰白齐耳短发,绑着灰色围裙的老人是姥姥,正阴沉着脸,看着对面的女人。
女人背对着着我,身材高挑,烫着时尚的大波浪长发,红色的大衣衬得她身材姣好,像极了电视里的明星。
“妈妈……”我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背影,绞着衣角,低低地唤了一声。一年没见,对妈妈的所有思念都化作了这一声羞涩的呼唤。
“哎哟,我的小祖宗,咋连鞋子也不穿!”姥姥大踏步走了过来,拽着我回房间,“来,先回屋里穿上衣服,不然该感冒了!”
我眼看自己离妈妈越来越远,拼命挣扎着,想脱离姥姥的制肘,在经过门口时死命地抓着门框,回头向妈妈求救,“妈妈,我要妈妈……”
“妈妈,妈妈……”我躺在床上,皱着眉头,痛苦地呻吟出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宝贝,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大中午的,怎么做起梦来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将我揽住,柔声安慰道。
我把头埋进李峰温暖的胸膛里,喃喃地说,“亲爱的,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好,我不离开你,你再睡一会儿吧。”李峰温言安慰道。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恶作剧地对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怀孕了?!”李峰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腾地坐了起来,提高声调说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叫你记得事后吃药吗?”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你还真信了。”我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一串串眼泪。心却痛得无法呼吸——说什么爱我的鬼话,这一试就现出了原型。
“骗我的?小妖精,你真是吓死我了。不是真的就好,你要什么礼物?我过几天买给你。”李峰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心理的作用还是生理的作用,我竟然很想呕吐,跑到洗手间,却只是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
6
没过多久,公司又来了几位年轻的女大学生,李峰这时已经被他爸提为业务部经理,正和其中一个女大学生打得火热。
更讽刺的是,我惊觉大姨妈一个多月没来,买来验孕棒,用晨尿一验,居然是两道杠。我如遭雷击,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拿着验孕棒去业务办公室找李主管,却被一个有波浪长发的女孩挡住了去路。女孩有着年轻娇嫩的脸庞,胸前波涛汹涌。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部平坦的曲线,心口堵得慌。心想,原来他的口味变了。
“李主管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了。”女孩挺了挺胸,对我不屑一顾。
和那个女孩勾搭上后,那间房子,李峰再也没有来过。我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推托,说自己最近很忙。是啊,忙着上另一个女人的床。
怀孕以后,我整天精神恍惚,工作也提不起劲。眼尖的刘姐,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在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我离开了公司。而那个叫李峰的男人,连送也没送我。
当务之急,便是要打掉肚子里的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
“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想的。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医生看着躺在手术床上的我,直摇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针头插入了我的血管,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孩子固然是无辜的,我却不能留下他,因为我就是一个样板。如果我不是私生女,我的童年不曾缺爱,我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
回到家,我窝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觉得身心俱疲。看着镜中脸色苍白,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我恨意难平。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那张人流的单据,我拍了照片,还有打了马赛克的聊天记录截图,以匿名信的方式,寄到了公司董事会某董事的邮箱上。
这位董事和总经理一直暗中较劲,听说当初提李峰当业务经理,他一直持反对意见。
至于李峰会有什么下场,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7
我退了房子,坐班车回了老家。
家乡的小镇这几年变很很大,当年网吧所在的那栋楼已经拆了,变成了一个菜市场。我站在菜市场人拐角处,想起当年妈妈惨死的一幕,任流水模糊了眼睛。
天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我叫了一辆摩托车,回到了村子。
暮色中,我家的老房子墙皮斑驳,像个迟暮的老人,在寒风中萧瑟。
姥姥弯腰在菜地里摘菜,直到我走近,才用浑浊的眼睛惊喜地看着我。手里的青菜滑了下来。
“孩子,你回来了。”姥姥咧开嘴笑了。她老了,身子明显变小了。泪水漫上了我的眼眶。
吃过晚饭,昏暗的灯光下,我陪姥姥聊天,不知道谁先开的口,谈起了妈妈。
“你妈妈啊,从小就很聪明,长得又漂亮,学习成绩一直很拔尖。可惜你姥爷去得早,你妈妈没念多少书就跟着村里人去城里打工了。”
我想,要是妈妈能念上书,她的命运也许就不一样了吧?
“姥姥,那你知道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吗?”这个问题,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听说是个老板,是个香港人,心眼老坏了。”姥姥顿时激动了起来,手都颤抖了,“他骗你妈和同村姐妹出去吃饭,你妈上了个洗手间,回来时,杯子被下药了,你妈却不知道…..就被骗了身子。”
我很吃惊,没想到,故事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我替妈妈心痛和难过,“妈妈就这样怀上我了?妈妈真傻,把我打掉,离开那里不就行了。”
姥姥抚着妈妈的黑白照片,说:“你妈妈的月事不准,知道怀上你时,也马上去了医院。医生说,孩子太大,只能引产。她躺在手术台上,你正好动了一下,她不忍心,决定把你留了下来……”
“那个男人知道你妈妈怀孕了,去医院把你妈接了回来,说是等你妈把孩子生下来,就回去离婚。你妈傻啊,就同意了。”
“姥姥,那后来呢?”我抓着姥姥的手,想继续听下去。
“后来,你出生了。知道是个女娃,那个男人就翻脸了,让你妈自己想办法。原来,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儿子。你妈不忍心把你送人,就把你送了回来,另外找了个工厂做工。”
“就是说,妈妈没有和那个男人有来往了?”我有点疑惑。想起了小时候的片段,明明后来他们还有来往的啊。
“唉,天意弄人啊。你两岁那年得了严重的肺炎,需要一大笔钱动手术。你妈急坏了,只好向那个男人求助。他说,借钱可以,但是得付出代价。”姥姥擦了一把眼泪,说,“孩子,这都是命啊!”
“简直欺人太甚!”我又气又难过,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这样的卑鄙小人,“然后,妈妈就这样跟他过了?”
“你妈啊,只好一直跟着那个男人。几年以后,你妈终于把借的钱还清了。唉”
“既然妈把钱还完了,为什么还不离开那个人渣呢?”我急了。
“你妈傻啊,时间一长,她竟然对那个男人产生了感情,她还巴望着男人会为了她离婚。”
“妈,你真的太傻了。”我喃喃地说。我何曾不是这样呢,知道李峰结婚了,还舍不得离开他。
“时间啊,呼啦就过去了,那个男人仍然没有离婚,你妈妈也人老珠黄了。男人又换了一个更年轻的情妇,给了一笔钱,赶你妈妈离开。”姥姥说到这里,突然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忙给姥姥倒了一杯水,帮她顺背,“姥姥,妈是哪一年离开他的?我怎么不知道?”
姥姥平复了一下气息,接着说,“我想想,好像是你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吧。你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去给别人当保姆,专门伺候别人,这些年,她可受了不少气啊。”
“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她……得了宫颈癌,晚期,死活不肯去治……她说,反正要死的,就不糟蹋钱了。她还找了村长当见证,把钱给你三叔拿着,说等你上大学时当学费……这孩子啊,想得可真周到。”
“姥姥,那我上大学的钱……”脑子灵光一闪,惊天的真相呼之欲出。
“是啊,那些钱,都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现在好了,你上了大学,还找了份好工作,你上次说你的工作是什么来着,我想想,总经理助理,是吧。”姥姥抚摸着我的手背,欣慰地笑了,“你现在有出息了。你妈在九泉之下,一定也会感到很欣慰。”
难怪,妈妈冲向泥头车的那一刻,表情是如此决绝。她通过这样惨烈的方式,让我洗心革面。
然而,妈妈永远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学,却没有爱惜自己,重复了她的老路。
(END)
人鱼海棠:平面设计师,八零后辣妈,擅长写情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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