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巫婆异闻录:前男友的葬礼

在整天忙碌不堪的小克劳斯事务所,我们必须努力工作,赢取巫婆的高荣誉头衔。平时,像我这样的实习生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存在。还没在豌豆公主打几天下手,今天一大早就又被抽调到公司通灵部。

这次给我的是一桩临时任务,负责帮指定的死者秘密通灵。

委托人常莉就在驾驶座上开车,她给我第一印象就是风风火火,一张浓妆的小圆脸气场十足,说起话来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马上就要带我去做事,由于嫌我开车慢,干脆亲自上阵。我按照她描述的情况,开始思考如何入手解决这件委托。

常莉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工作顺遂,她曾有个男朋友张超,但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交往期间频频劈腿,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分手,随后张超继续流连花丛,直到一个星期前不明不白地死掉。

从那天起,委托人就经常遭到比尔未婚妻刘敏的骚扰,因为刘敏认为,张超的死是他某一位心怀怨恨的前任所为,但究竟是哪一位,她也没有充足的证据,因此也向张超的每一位前任都下了请柬,邀请他们参加张超的葬礼。

说是请柬,不如说是战书,好强的常莉决定迎战。“不去的话,那女人还以为我心虚。”而葬礼之前,常莉又来到事务所,重金请巫女到葬礼上为张超通灵,从死者本人口中查问真相,也算为整件事画上句号。

常莉是个好司机,车子很快就到了举行葬礼的地方,比我预想的还快几分钟。

这里本是张超其中一处房产,也是他最后丧命的地方。他的未婚妻刘敏专门把灵堂设在这里,正有向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的意思。张超急得踩着高跟鞋就径直闯进去,一推门,居然没锁。

“刘敏搞什么鬼?”常莉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物,显得分外冷清。

走廊尽头设了灵位,几个花圈敷衍地放在一起,这大概是世上最冷清的葬礼了吧。灵位上面挂有遗像,想必是张超的,的确非常英俊,我想。只是,如果他的未婚妻刘敏邀请了所有前女友来参加,这里应该很热闹才对吧?

一阵诡异的音乐冷不丁响了起来,我丢脸地倒抽一口凉气,常莉拿出手机朝我做了个手势,我才发现是她手机响了。

“刘敏发了音频给我。”常莉嘀咕道,然后把音频外放出来,于是这个空旷的房间就充斥着一个怪异的女声。

“常莉,你来了。很高兴你来参加张超的葬礼,你也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可他死了,我还是很难过,本来我可以为他忍受一切的。

我听到过他洗澡的时候跟一个女人联络,不久他就死了,警方说是服药过量。

以女人的第六感来说,我想他当时正在跟这个女人幽会。比尔这处房产相当隐秘,即使他风流无度,也只会带最喜欢的女人来这儿。我来过,你也来过,或者还有第三人,那她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啪嗒一声,常莉关掉了这段讯息。录音里女声尖利、高亢、还伴着很重的杂音,听起来好像一百粗糙的石头同时在黑板上摩擦。我忍不住问:“她声音一向如此吗?”

“当然不,平时是很正常的,只是讲话一样莫名其妙,”常莉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弯下腰,从灵位下面的抽屉里翻找着,最后抱了个罐子出来,“刘敏说她会把骨灰放在这儿。”

以我的巫术水平,有了骨灰,通灵便没有问题。

接着常莉叮嘱我,她将留在另一个房间不与张超的魂魄见面,而我通过她发来的讯息问出所需的答案即可。没想到张超跟死者分手这么久还是不愿见他,看来这家伙当初很过分啊!

常莉走进一旁的房间关了门,我准备好法器,一切就绪,念完咒语,一个懒洋洋的男声开口了。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

我简单道出来这里的缘由,然后反问:“你是张超吗?是这间房的主人吗?”

男声听起来意外的欢快:“原来是这样,谢谢你来参加我的葬礼了啊!还有,居然是常莉请你来调查我的死因的。看来她还没忘记我啊。”

我很想说人家也是被你未婚妻骚扰的,不过我无心同这种人谈论情史,于是尽快切入正题。“你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对方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喝了点酒,又吃了点东西,回来就睡着了,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真是个糊涂鬼,我哭笑不得,问:“你跟谁喝的酒,又是跟谁吃的东西?”

大概是在回忆,对方隔了一两分钟才想起来,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名字:“好多人,还有谁……我到晚上就喝醉了,有的不记得。”

“你们一起聚会吗?”我记下这些名字,准备交给常莉。

“唔,不是,我先是在一个女朋友家起床,然后喝了点红酒,就走了,后来去我未婚妻刘敏那里谈事情,下午还有五六个约会……”

听着这家伙如数家珍般地谈论自己的情人,简直令人头大,这时常莉的讯息发了过来:“问问他最喜欢的女人是哪一个。”

这倒霉鬼听了我的问话居然笑出声:“巫婆大人,你怎么跟我那些女朋友一样。”

我大窘,这时他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是常莉请你来的,那就说是她好了。”

话音刚落,常莉的讯息几乎同时发过来:“要他别管谁请的你,认真回答。”

我只好说,这个问题关系到他的死因,要他说实话。

“噢,你是说有人毒死了我吗?可我觉得那些女孩子都很爱我啊。”

我快要被这家伙搞得毫无办法的时候,他突然换了种认真的语气,“要说最喜欢的啊,也有一个,是我的初恋,可她已经把我甩了。这间房子是我那个穷鬼老爸留给我的,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只带想要结婚的女孩子来。

除了常莉和刘敏,我只邀请那个女孩子来这里约会过,她是个非常认真的女孩子,是我配不上她。”

听起来倒很伤感,可一想到他已经订婚,我忍不住指责他对未婚妻太不忠诚。

“是这样没错,也许我不该结婚吧。我曾经很喜欢刘敏,可这种热情很快消退了,在我死之前本打算解除婚约。”

张超的魂魄说,“说起来,我也很尊敬常莉,因为她实在是个有原则有能力的女孩,她非常善良。因为是常莉委托你,所以我想你还是值得信任的。”

“问问他,他那个初恋现在在哪里,电话多少,住址多少,在哪里工作,他还知道什么,都问清楚,快!”

常莉的讯息又到了,这次格外焦急。我很诧异她对张超的初恋这么感兴趣,但既然是客户,我还是照她的吩咐问了。

张超也十分意外:“常莉怎么会管这件事?”他沉吟一阵,“过去刘敏也经常追问我,可我一点都没有讲,我觉得这样不安全。刘敏非常嫉妒,不但不肯答应解除婚约,还扬言要找我最喜欢的女人算账。我不能说,否则刘敏会疯狂地报复她。至于常莉,我相信她的为人,但她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初恋在哪,我想人家应该不愿意被这种事情打扰。”

常莉的讯息又到了:“一定要问出来,就说刘敏已经知道了,我得去保护那个女孩。快问清楚,问出来价钱我给你双倍!”

我看着手机久久不语。过了半天,才回复说:“不然你出来亲自问问他?”

“不行,”常莉马上拒绝,“我不想见他。”

我抬起头,盯着空气中的张超:“这样吧,能不能描述一下你未婚妻刘敏是什么样子?”

张超还没回答,我的手机就已经震动起来。我按了接听键,常莉的责难连珠炮般抛了过来:“你搞什么鬼?不是让你问他的初恋吗?”

我没理她,挂断电话接着问:“刘敏和常莉,她俩像吗?”

比尔笑着回答:“怎么会?刘敏是个急性子,常莉则很有耐性。而且长相也不同,刘敏有张圆脸,常莉不是,而且她个子很高,差不多跟我一样高……”

门砰得一声响了,委托人踢开门,怒视着我。

“我要投诉你——”

“是吗?”我冷笑,“请问您是以常莉的身份投诉我,还是刘敏的身份?”

眼前的“常莉”与张超描述得完全不同,她有张圆脸,而且也并不高,穿了高跟鞋也还是有些显矮。

这时,张超的魂魄说话了。“刘敏,怎么是你!”

假“常莉”恨恨地瞪了声音的来处一眼,咬着牙,问我:“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捧着张超的骨灰站起来,直视着她:“从进到这个房子开始。刘敏既然骚扰过你很多次,你也听过她的声音,那她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录音处理得那么怪异,让人无法分辨呢?

好像生怕被人听出来似的。还有,刘敏费那么大劲把你请过来。她为什么不现身?这没有必要。即使你还有心结,也不用这么刻意地躲在房间里不肯现身。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你在说谎。

真正的常莉跟张超已经分手多年,她即使还关心,也应该是关心张超的死因才对,怎会对他最喜欢的女人有这么大执念?”

“当你反复追问他的初恋的时候,重点就已经偏离了。张超亲口说最爱初恋后,你的表现焦躁不安,一点都不像一个抽身事外多年的前女友,倒像是那个嫉妒成狂的未婚妻。”

“如果你其实是刘敏,那就解释得通了。为了伪装,你特意处理了自己的音频,又加入很多杂音,这样,我就很难听出‘刘敏’和委托人‘常莉’其实是同一个声音。”

“我决定试探,问出刘敏和常莉,同你比较,果然,你不是常莉。‘

张超刚才一直没出声,此时突然说:“刘敏,对我下药的是你吗?”

真正的刘敏,比尔即将抛弃的未婚妻,我的主顾站在门边,双拳紧握,一张脸狰狞变形,有如地狱里的恶鬼。

“是又怎么样?你逢场作戏我可以不介意,但你爱上了其他女人,还要跟我分手,这我无法忍受。

你说过,最信任的前女友是常莉,最喜欢的是那个女人,而我已经是过去式,你对我再也没有感情。

杀了你之后我想,既然你相信那个常莉,我就假装是她,找人做法通灵,从你嘴里问出那女人的下落。你不肯告诉我,但总该相信她吧!”

刘敏说着,转向了我,眼睛发红,满是怨气。她挥拳就冲我扑了过来,“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巫婆!”

“谢谢您叫我巫婆,”我闪过她的攻击,好整以暇地微笑道,“我还没拿到巫婆资格证呢,这算是一种祝福吗?对了,同一个见习巫婆动手可是很傻的行为哦。”

看着被巫术制服的刘敏,我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费织绩。其泪泣则能出珠。

——《搜神记》

一场海啸将鲛人拍到海边的渔村。

鲛人被这场海啸折腾得浑身是伤,它奄奄一息地趴在礁石上,意识模糊之前,它看见一双露着脚趾的草鞋向他缓缓走来。

鲛人是在一股药香味中醒过来的,它发现自己身上的鲛绡一件不剩,长满蓝鳞的下半身被绷带缠得紧紧的。

鲛人头有点疼,除了记得自己在着陆的瞬间是头先着地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当鲛人兀自牢骚的时候,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鲛人一惊,忙抓起桌上两个碗大的蚌壳盖在胸上,一边一个。

“这么快就醒啦?”楚小泉把药碗放在鲛人手心里,细细打量着鲛人身体,啧啧称奇,“你们鲛人的愈合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啊!”

鲛人捧着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你确定吃了不会死?”

鲛人有着海蓝色的眸子,卷发如虿,耳廓尖如猫耳,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楚小泉见过鲛,见过人,就是没有见过鲛人。若非说见过,也只是在书上,可楚小泉感觉书上所绘的鲛人实在和文字出入太多,哪有亲眼见着美?

于是,对鲛人执着的楚小泉,在距海不远的地方搭了个简陋的茅屋,时不时就来这海边晃晃,一来二往的,她便同那些每天下海的渔夫们熟络起来。渔夫们都嘲笑她,鲛人这是传说而已,小姑娘那么认真干嘛?楚小泉却觉得自己和鲛人是有缘分的,她曾经梦见过鲛人倚在月夜下的礁石上对月流珠。所以呢,人一定得坚持自己的梦想,万一某天它就实现了呢?

这不,还不到半个月,一场小海啸就把鲛人给她送到跟前了。

楚小泉问鲛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鲛人把鲛绡披在自己肩膀上,翻了个白眼:“你干嘛问这么无聊的问题?而且你不会自己看吗?”

楚小泉看着鲛人的下半身,若有所思地道:“你是个人妖吧?”

鲛人气得差点儿把尾巴甩楚小泉脸上:“你才人妖呢!你全家都人妖!虽然我还没有进化出双腿,但我敢保证,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子!”

“原来如此!”楚小泉似顿悟一般,转而又指着鲛人胸口,“正儿八经的汉子,还有必要弄两个蚌壳遮羞?”

说着就把爪子伸向鲛人胸前,鲛人登时捂住前胸,侧身怒吼:“莫挨老子!信不信我砍你?!”

鲛人属未成年的鲛,没有能直立行走的双腿,待在陆地的每一天都是对他的折磨,所以他很想回到碧蓝色的大海,可自从楚小泉知道了他这个念头,便把小茅屋的大门给套上了锁。鲛人过得很苦闷,尽管楚小泉每天都会来这里,并给他带来一篮子烤鱼。

楚小泉说:“听说鲛人的眼泪落地成珠,要不你哭一下吧?你若是敢哭,我就放你回去,行不行?”

在地上屈辱地挪动身子的鲛人大义凛然地道:“男鲛有泪不轻弹,让我哭,你做梦去吧!”

看着在地上挣扎不停的鲛人,楚小泉咬咬唇,走过去一把抱住鲛人的尾巴。鲛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吓得哇哇大叫:“你个死婆娘!你要干什么,我还是纯洁少男啊!”

最终,楚小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鲛人抬回床上,离开之时楚小泉问他:“你就这么想回去?”

鲛人翻身面朝床内,闷闷地道:“等你某天背井离乡,我敢保证,你比我更想回家,”

“哦。”楚小泉垂下眼睫,“那可未必。”说完后,啪的拉上门,钥匙在锁芯里轻轻一拧,而那双手仍扣在冰凉的铁锁上,久久没有落下去。

楚小泉托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小渔村,夜色沉沉袭来,她光着脚丫踩在凉凉的沙地里,湿润的夜风孩子般扑到她的脸上,把玩着披散在她肩头的长发。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推开了家门。

一开门,浓重的酒气夹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房间里乱七八糟,桌椅板凳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锅碗瓢盆被砸个七零八碎,满地的破旧衣服让人无从下脚,泥糊的墙面被人用狗血写下四个泼辣的大字:楚狗还钱!

楚小泉皱了皱眉,这种情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丫……头,你、你回来啦。”胡子拉渣的男人趴在地上,把脑袋从衣箱里扯出来,最后拿掉套在头上的裤衩,笑得傻里傻气:“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又、又忘了去买菜给你弄饭。”

“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菜去啊。”说着男人就要起身,不料身子一歪,脚刚好踩到地上的空酒瓶,扑通一声闷响,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哎妈的!还不让我起!”男人不知道在跟自己较劲还是跟勾住他衣服的衣箱锁较劲,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从地上起来。

这时候楚小泉已经把地上的脏衣服全部清理到了木盆里,她漠然地看了一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冷冷说道:“已经到晚上了,还买什么菜?”

“哦——晚上了……”男人喃喃自语,又把脑袋埋进衣箱里,很快,呼噜声便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地上的碎瓷片被楚小泉用扫帚扫到门边,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家具,汗涔涔的少女长呼一口气,转身又去卧室翻翻找找,良久才翻出一把锤子和一些上锈的铆钉。

深夜,月色皎洁,海浪在无边的银辉中轻拍着海岸线。小渔村在这片宁静中酣然入梦,远处灯火幽微,咄咄的敲击声轻轻响起,一声接一声,在融融月色里被海风悄然吹散。

当楚小泉第三天打开茅屋的门时,鲛人正专心地捣腾一件湖蓝色的纱衣,楚小泉眼睛里装满好奇,悄悄走到鲛人身后,趁他不注意,一伸手将纱衣夺了过来。

鲛人气得脑袋冒烟,冲楚小泉怒吼道:“你抢我东西干嘛?”

楚小泉可不管鲛人心情,只将纱衣抖开,嘴里发出一声惊叹:“这什么料子?手感真好!”说着又贴着鼻子嗅了嗅,“味道也太好闻了吧…….”

鲛人听着这一声接一声的赞美,抱着胳膊,双眼微阖,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得意:“乡巴佬有眼无珠,这便是你们所说的千金难得的鲛绡。”

“哇!千金难求诶,这可是要卖多少钱呐……”轻如薄翼的蓝纱被楚小泉反复拿捏,爱不释手,没有一点儿要还给鲛人的意思。

“卖?”鲛人愕然地看着眼前陶醉其中的少女,怕她掉钱眼儿里出不来,忙把蓝纱衣夺了回来。心知自己失态,楚小泉一阵干笑:“没有啦没有啦,我是说这么珍贵稀罕的东西,怎么能拿钱来衡量呢?”

楚小泉虽嘴里这么说,可眼睛却巴巴的地咬着鲛人手里的鲛绡,鲛人见状计上心来,他把鲛绡拿到楚小泉跟前晃来晃去:“放我回海里,这个就给你。”

楚小泉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道:“你就这么想回去?”

“你这不是废话嘛,每次都问这个问题,烦不烦?”鲛人一拍桌子,“答不答应,干脆点。”

楚小泉想了会儿,视线这才从鲛绡上恋恋不舍地撤回:“我回去想想先,过两天再答复你。”

鲛人一听她这么说,便又生无可恋地躺回床上,面朝床内,低声抱怨:“婆娘就是啰嗦……”

楚小泉回去的时候,照例在海边捡了些贝壳,她准备明天拿到镇上去买。听隔壁李婶儿说,镇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们最喜欢这些东西了。她拾了满满一篮子,又从里边儿挑了一个纹路最好看虎斑贝揣进怀中。

回到家里,她一如既往地无视这个一喝醉酒就把脑袋埋进衣箱里面的男人。一篮子形色各异的贝壳被哗啦啦地倒在桌上,楚小泉把它们分成几小堆,用修补家具的小锤和钉子把它们一个个都凿了个小洞,最后又用鱼线把它们穿成串。

做完这些已是深夜,楚小泉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这时才想起衣箱旁的男人。她一看见他,神情又变得万分厌恶起来。管他干什么?楚小泉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洗漱完后便把房门一关,熄了灯,窝进了被窝里。

这天夜里偏生风刮得又急又紧,窗棂也被风捉弄地噼啪直响。楚小泉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外面那个醉酒男人的身影,翻来覆去一个时辰,她终于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跟前。

男人衣衫单薄,身上散发出酒气和臭汗味,趴在地上俨然是个死物。楚小泉皱着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把男人的脑袋从衣箱里弄出来,然后把男人的胳膊放自己的瘦小的肩膀上,就这样一点点地把男人驮回他的卧房里。

如果能有选择,她一定不会再做这个酒鬼的女儿,甚至不和他拥有同一个姓。

楚小泉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嫁给这样一个甚至可以称之为垃圾的男人,没有能力,懦弱、自私,一旦有点钱就往镇上的赌坊里钻,没有哪一次不是母亲眼泪涟涟地在赌坊里找到他。后来果不其然,他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那些混混,欠下了一屁股他这辈子都还不完债。母亲被他气得大病一场。

在母亲去世的那天,他竟然关房间里喝了整整一天的酒,楚小泉心里又气又痛,当着他的面把那些酒瓶子砸了个稀巴烂。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他一身父亲,因为,他不配。

房间里烛光微弱,楚恪打着呼噜翻了个身,这时楚小泉才注意到楚恪脸上那些不容忽视的乌青,以及眉间与皱纹交缠在一起瘢痕。良久,她叹了口气,眼里的恨意一点点被冲淡。

海边的茅屋里。

“你说真的?你肯放我走了?”鲛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楚小泉托着下巴,看向开心得快要手舞足蹈地鲛人:“但你得把鲛绡先给我。”

鲛人完全没想到楚小泉会这么容易地放了他,他倚在礁石上,深蓝的尾巴浸没在蓝汪汪的海水里,百无聊赖地搅起一阵又一阵小浪花。看着楚小泉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鲛人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楚小泉还没踏进家门,里边儿就传来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瓷器破碎声,家具轰然倒塌声。

“楚狗,有钱买酒怎么没钱还债啊?”

“不肯还钱是吧?那就给我砸!往死里砸!”

“老大,他家也没什么东西能砸的了。”

“啧啧,楚狗你能耐啊,不肯给钱,那今天要不玩儿大一点,卸你一只手,你觉得怎样?”

小小的双手紧攥着裤边,楚小泉微微颤抖,那些人又来了……

楚小泉一咬牙,嘭地一声推开门。尽管设想过无数令她胆寒的场景,在开门的刹那,她还是吓得险些抬手捂住眼睛。

屋内是三五成群的壮汉,一个个赤裸着上半身,带着一脸凶相,身上青筋暴裂,好像随时都会迸出来。楚小泉曾听别人说起过,镇上的赌坊里养着一群打手,暴力蛮横,是赌坊老板专门用来出对付老千和欠债不还的赌客。

在壮汉之中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比周围所有人都还要高上一个个头。此时他正一手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锃亮的皮鞋正稳稳地踩在楚恪的脸上。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插在楚恪眼前的地板上。

“哪里来得小破孩儿,还不快滚!”人群中某个壮汉朝楚小泉叫道。

楚恪的五官已经被打得近乎变形,一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在这一刻突然燃起火花,他努力斜着眼睛看向门口,破口大骂:“又是李婶儿叫你来的?我他妈不是告诉你了,我家没有她要的东西!滚吧,滚回去告诉那婆娘,别再来了!”

楚小泉一听这话,忍不住眼眶一红,泪如断线的珠子,在脸上划出灼热的弧线,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这就是你每天一大早就把我骂出门的原因么?你以为我不说,就真的不知道?你以为你把伤痕累累的脸藏在衣箱里,我就真的看不见?

“放开他,我给你们钱。”楚小泉哽咽着说,“你们别砍他的手。”

西装男拔出地上的匕首,吹了吹:“没想到楚狗你还有个女儿啊,这就好办多了,父债子偿,你女儿水灵灵的,倒是比你的手值钱。”

“呸!”楚恪愤然大骂,“莫说我没女儿,就算有,我就是让她去死也不会让你们这群畜生染指!”话刚说完,楚恪的脸便又吃了西装男狠狠的一脚。鞋尖踹进了楚恪嘴里,楚恪忍不住吐了几口血沫,几颗碎牙便一齐被吐在地上。

“别踢了!”楚小泉喝止住他们,忙把鲛绡拿了出来,轻轻抖开,“这是鲛绡,出自鲛人之手,遇水不湿,遇火不化,千年不腐。你们看看够不够买他一只手。”

湖蓝鲛绡在空气里舒展,薄薄一层,似有似无,却染得整个房间暗香阵阵。

壮汉哪里见过这种宝贝,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西装男也有片刻愕然,转眼便恢复如初,问道:“鲛人只是传说罢了,你拿一块破布来哄谁呢?”

楚小泉心里一急,正欲解释,身后便传来熟悉地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傲娇和不屑:“有眼无珠的乡巴佬,让你们这群东西的眼睛给玷污了,这鲛绡才真就变破布了!”

西装男旁边一个壮汉疑惑道:“莫非这真是鲛绡?”

西装男意味深长地看了鲛人一眼,笑得令人胆寒,他竟然没有再为难楚恪,拿了楚小泉手里的鲛绡就带着一帮壮汉离开了。

西装男的人前脚刚走,鲛人便哀呼一声,倒在了沙地里。楚小泉连忙跑过在把他扶住,这才发现他的双腿没了,又变成了原先的蓝尾巴。

“你的腿……”

鲛人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确实没法站起来,只好认命:“我的腿自然是变的,法力就这么点儿,全浪费在你的事儿上了!”

楚小泉听他这么说,心里愧疚不已,鲛人见她眼眶又开始变红,心说我真是怕了你了!他连忙指了指昏死在里屋的楚恪:“别管我啦,再浪费时间,你就连爹也没了。”

楚恪被楚小泉和邻居送到了镇上的医馆,医生告诉楚小泉,楚恪身上多处骨折,脏器也多处损伤,如不赶快救治就会有生命危险。

黄昏悄悄来临,楚小泉跌坐在医院的楼梯口,掩面低泣,那笔不菲的医药费明摆着就是要她父亲的命,若是她连父亲也留不住,就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企图让抽泣声变得低沉。这时有人却揉了揉她的头发。楚吸了吸鼻子,忙擦干眼泪,抬头时神色窘迫:“李婶儿,你、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小泉呐,你是个好孩子。”李婶儿叹了口气,也不禁跟着难过,转而从背篓里掏出一块包裹放在楚小泉手里,“这是你家亲戚让我给你的东西,说是你拿着它能去卖些钱来给你爸看病。”

“亲戚?”楚小泉疑惑,她家的亲戚因为楚恪早就不和他们家来往了,哪来的这么好心亲戚?难道是…….

李婶儿离开之后,楚小泉连忙把包裹打开,熟悉的暗香登时盈满鼻腔,果然…….

楚小泉扶着楚恪回家的时候,楚恪一路上都在念叨他们家的救命恩人,还时不时地感慨这世界上真的有鲛人这种生物。楚小泉心里却闷得难受,鲛人虽然傲娇了些,但心地善良,而自己竟为了一己私欲把他关在那座没人要地茅屋里好几天…….

回到家里,原本脏乱差的房间变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而那鲛人此刻正躺在椅子上,带着一脸的惬意。桌上的老旧留声机正放着当红歌星阮玲玉的名曲。

楚恪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眼睛笑成一条缝,指着留声机对楚小泉说:“这留声机还是你妈当年的嫁妆呢,都烂了好多年了,没想到被恩人给修好了,嘿嘿,那正好,以后就拿着给你当嫁妆好了。”

鲛人脸上挂着楚恪曾经戴过的旧墨镜,一听身边有人说话,便将墨镜摘下来,对着眼前的楚恪灿然一笑:“叔叔好。”

没想到鲛人这么好相处,楚恪心下松了一口气,毕竟鲛人是海里的妖怪,人妖殊途,他原本还担心鲛人出手相救是有什么目的,可转念一想他们楚家一穷二白,人家又能图什么呢?

鲛人原本打算等楚小泉回来后,就跟她好好告个别,可楚恪却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劝他多留几天。鲛人很为难,楚恪便不停地向愣在一旁的楚小泉使眼色:“小泉你说句话啊!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你回去了你可就再难见到他了!”

鲛人碧蓝色的眼眸倒映出楚小泉僵在原地的身影,良久,楚小泉才走到鲛人面前,低声说:“要不,你就再留两天?”

说完这句话,楚小泉感觉脸上微微发烫。鲛人听她这么说,心里莫名欢喜,但脸上却仍然写着傲娇,他清了清嗓子:“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待几天吧。”

傍晚的海风凉悠悠的,楚小泉在脑后绾了一条鱼骨辫,然后拿出一块小镜子自我欣赏了许久。鲛人躺在沙滩上,以手作枕,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难得见楚小泉这么自恋,鲛人吐出草根,翻了个白眼:“喂喂,你这是猪八戒照镜子吗?”

楚小泉原本的好心情被鲛人的嘲讽击得七零八碎,一把将镜子砸在鲛人脸上:“要你管!你还是人妖呢!”

1

一个造型古朴的闹钟立在书桌边角,发出“嚓、嚓”的轻微声响,如同它的主人,衰老、颓败。

年过古稀的方雁回坐在摇椅里,出神地望着窗外。

已是深冬时节,院子里的几株老树举着光秃秃的枝桠,在凌冽的寒风中瑟瑟而立。

房门突然被顶开,跑进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让原本幽静的屋子一下子喧闹起来。

“方爷爷、方爷爷,该给我们讲《诗经》了。”

“好、好。”方雁回答应着,摸出老花镜戴上,拿起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还是老规矩,咱们翻到哪篇就讲哪篇……嗯,讲这篇《小雅·天保》。”

他低声吟诵起来:“天保定尔,亦孔之固……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么多‘如’字啊?”一个女孩好奇地问。

“嗯,这是一首祝颂君主的诗,一共九个‘如’字,九如、九如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黏糊,喉结一动一动的。

啪、啪,书页上溅起了几点水花,一个男孩不解地看向方雁回,“咦,您哭了?”

其余几个也关切地问他:“方爷爷,您怎么了?是有伤心事么?”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进来另一位老人,看上去比方雁回的年纪小些,精气神也足些。

“就知道你们几个躲在这里胡闹。”袁满皱眉佯怒,摆出驱赶小鸡的动作,“去去去,都到外面玩去,别打搅方爷爷。”

孩子们不满地嘟起小嘴,冲他做个鬼脸,乖乖出去了。

袁满坐在方雁回的对面,抽走他手中的书,随意翻了翻,“老雁哥,刚才是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还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哎呀,我那些小豆丁是听不懂的……话又说回来,你当初要是留下我九姐,怕是也没功夫在这里掰扯《诗经》了。”

他与袁满是一同长大的好兄弟,知道后者是个心直口快的话唠,因此并不介怀,反而怅然若失道:“她走了四十年,徒留我在原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袁满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接着絮叨:“后悔了?这就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换做我即便死了,装进棺材了,也要在坟地里,用腐朽的声音喊上一句‘九如别走!’你看看你现在啊,完全是夜半月明无人赏,过季黄花独自凉!”

方雁回闭上了眼睛,“你是从敦煌来的么?”

“啥意思?”

“壁(屁)画(话)多。”

2

门被袁满轻轻合上了,方雁回晃着摇椅,百无聊赖地听着闹钟的微弱声响。

袁满说的没错,他后悔了。那些记忆中的场景,轮番交错浮现,如走马灯一般,他试图伸手去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在心底摹绘了千遍万遍的身影,却扑了个空。

“殷九如、殷九如……”方雁回苦笑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天花板上的吊灯颜色似乎鲜艳了些,墙面也变白了不少。

是天亮了么?他叹了口气,准备起身。

这一次不像往日费劲,很轻松地站起来了。他有些不置信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在对上穿衣镜的刹那,方雁回倒吸了一口凉气。

镜子里,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穿着春季的运动校服,正愣愣地站着。

门“砰”地被撞开,跳进来一个留着西瓜头的圆脸男孩,“快!小雁哥,我九姐还等着呢!”

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男孩一把抓住胳膊往外扯,“走嘛走嘛,要来不及啦!”

方雁回终于认出了他,这是儿时的袁满,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这是在梦境?还是跨越了时空?自己真得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少年光景?

他跟随袁满奔跑着,穿过一条条街道,发现街边不再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中心广场也没有巨型LED显示屏,而是立着一块铁皮宣传牌,印有“1997欢迎你”的字样,路边那家国营理发店的招牌还在、炒板栗的跛腿大叔还在、修鞋补胎的摊位也在……

一对年轻人左顾右盼、确认没人注意后,疾步跨进街角的迪厅;三三两两的学生蹲在一处比赛弹玻璃球,兴奋地高声嚷叫;几个摇着蒲扇的大爷在听收音机,偶尔跟着咿咿呀呀的唱腔哼上两句……

他们跑到市人民医院的外墙根下,袁满麻溜地爬上墙头,扭过头来催他:“小雁哥,快上来!”

方雁回虽不明白为何不走正门,但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跟着翻了墙。

袁满熟门熟路地带他从小花园摸入住院部,扒着一间病房的门往里瞅了瞅,猫腰钻了进去。

这是一件单人病房,窗户朝南,满满地阳光照射进来,融融地洒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

她倚着床头,眼眸低垂,腿上摊开一本书,许是看到了趣处,嘴角向上弯起,整个人恬静得像一副色彩明丽的油画。

画中的少女正是殷九如,是方雁回梦里不肯回头的殷九如。现在,她不但正面朝他看了过来,还带着一脸的温软笑意。

“你们来了呀!”殷九如慢慢合上书本,柔声说:“怎么进来的,还是翻墙么?”

袁满吐了吐舌头,“谁让看门的大爷老是问东问西的,这里是医院又不是监狱。对吧,小雁哥?”

方雁回却充耳不闻。此刻,他的眼睛、他的思绪、他的一切都牢牢倾注在殷九如身上,带着埋藏心底数十年的渴慕与贪恋,几乎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死死抱住她,把她揉进自己的骨髓血液里。

他的目光太过灼人,病床上的殷九如感受到了,秀丽的小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彼时的她还是个孩子,远没有修炼到成年后的泰然自若——那是以一次次徒劳无功的漫长等待后丧失了期待的勇气为代价的。

方雁回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走近殷九如,取下床头挂着的毛巾,泡在热水盆里,拧了几把,给她擦了擦汗,顺手把她前额的刘海捋向一边,用给人试体温的样子摸着她的额头,“阿元说你烧得厉害,我看现在好些了。别着急,等挂完点滴、吃点东西就有精神了。”

在身体相互靠近的一刻,他闻到殷九如身上温热、香甜、略带少许消毒水味的少女气息,浑身的躁动就消了大半。他不记得殷九如的少年时段是否住过院,但他清楚那时的自己不敢牵她的手,更不会摸她的额头,对她主动投来的眼神也总是躲闪逃避。

内心深处,他无比渴望亲近,但表面上从不动声色,这造就他一生的矛盾性格,越是真爱的东西,他越是搞不定,只能默默折磨自己,最后度过孤寂的漫漫余生。

袁满站在一旁,笑出“呵呵”的小奶音,“小雁哥,你刚才摸九姐的额头,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我妈也是这样的。本来烧得头晕脑涨,妈妈一摸头,再拉到怀里搂上一会儿,什么难受劲儿都没了。不像我爸,用手感觉不出来,就用嘴巴顶我脑门,看还热不热,可他有胡子,都把我扎疼啦!”

3

从医院回来,已是夕阳斜照。

方雁回打开院门,迎面是几株高挺的白杨树,那是外祖父生前托人从西北戈壁滩移来的小树苗,如今,它们在这春天里吐着新芽,野蛮生长。

与院子里的勃勃生机不同,屋子里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跑哪里去了?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是11岁才被母亲从乡下的奶奶家接回城里。那天,他踩着刷了红色油漆的水泥地面,胆怯地摸着大衣柜的木雕花饰,被抽屉上凸起的五彩玻璃把手晃得眼晕。外公的老派留声机、母亲的卷发器、卧室门口悬挂的珠帘……

对他而言是那样的陌生、新奇,与他在农村整天摔泥炮儿的生活天差地别,就像隔岸的灯火一样遥远、疏离。

他的母亲是个脾气骄纵的女人,下乡做过知青,嫁了当地一个农民后生,最终因感情基础不牢固、思想不一致、性格不合拍,母亲决绝地从死气沉沉没有色彩的婚姻中解放出来,重新拾起鲜活飞扬的娇傲,她忙着下海经商,把方雁回名正言顺、毫无顾忌地丢给了外祖父母看管。

尽管有隔辈亲,但父母角色失位,他从一个被溺爱的穷小子变成了缺爱的富家子。

方雁回也曾积极融入新环境,他学业优异、乖巧懂事,还与殷九如、袁满这对表姐弟组成了“铁三角”,可他骨子里的血脉和残缺不全的家庭,并不被世俗、势利的城里人所接纳。一次,有人在歌剧院碰见他,讥讽道:“乡下的孩子也懂欣赏阳春白雪?真是废了一张好票。”

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自己与他们有一道无形的天堑鸿沟。他开始审视自己,发现以前的想法很幼稚,就像村里发大水,他和伙伴们坐在高高的屋脊上,甩着小腿,拍着巴掌,看着顺水而下的破桌烂椅,只觉得好玩,全然不知灾难的到来和大人脸上的愁苦。

他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没有办法逃离外界的纷纷扰扰。他对殷九如的爱有多深,怕就有多深,他一直为双方的差距而自惭形秽,甚至固执地认为即便对方架子放得再低,他也够不到。

夜深了,方雁回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碾转反侧。闹钟里的指针卖力地“哒哒”走着,好像昭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倒流的时光里重获了生机。

他想起后世有句歌词“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他老过一回了,他要抓住这次机会。

接连几周,不等袁满来找,方雁回就早早约好一道去看殷九如,期盼她早日恢复健康。

袁满的二叔归国了,带来不少那个时代的新鲜玩意,并表示为了祝贺内侄女殷九如顺利出院,要带他们三个去理发,说是一切从“头”开始。

国营理发店的门口排起了长龙,袁二叔其实有路子能让少年们插队先剪,可他另选了一家门饰花里胡哨的私人店面。

“别跟那些老头老太凑热闹,让白大褂的师傅给剃得土不拉几的。”袁二叔依次把他们按在旋转座椅上,“再过仨月,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咱也得顺应时代步伐向国际看齐。下面有请Tony老师登场——”

这一世的Tony老师果然出手不凡,给殷九如剪成长短不一的波波头,这在当时很是新潮。

“所谓时尚就是炒冷饭!”方雁回心里评价,“不过,九如剪什么发型都好看。”他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毛寸,袁满则相中了风骚的盖头发型。

逛完街、吃完饭,袁二叔带着小灯泡袁满先行离开了方家,有意给另一对少男少女留下空间,那架势很像一位热心的月下老人,而不是后来棒打鸳鸯散的长辈。

陡然独自面对殷九如,这让方雁回一时胆怯起来,暗暗握紧双拳为自己鼓劲打气,但微颤的手指还是出卖了他。

殷九如率先打破了沉默:“明年,我不在这儿念书了,家里安排去国外的学校,我表弟阿元也去,你……”

听她这样讲,方雁回心里有一丝诧异,他明明记得两人是三十岁以后天各一方的,这里却提前到了中学时代?

“我与你同去!”方雁回急切地说:“不管是去哪里,不管是走多少年,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语气是坚定的,眼神是热切的。他的胸口起起伏伏,伸出去的双臂拥抱住了殷九如。

眼泪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无声地消溶在少女的红色衣裙上。

殷九如愕然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似乎过了很久,或者仅是短短几分钟,少女猛然挣脱开他的怀抱,捂脸跑出去了,留下一个来不及关上的房门在绕轴回转。

“不同的时空、同样的结局么?”方雁回颓然地跌进摇椅里,脸上隐去了那份激切,取而代之的是懊悔不迭和苦恼焦虑。

恍惚中,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猜是殷九如,可他不敢睁眼,不愿面对最后的审判。

“你弄湿了我的衣裳。”少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隐约藏着笑意,“作为惩罚,我要——”

尾音消失了,一个轻柔如羽的吻,烙上他的脸颊。

方雁回依旧闭着眼睛,但是满心欢喜——这就足够了,此生无憾了。

忽地有风吹进来,卷着高低不同的声音在叩击他的耳膜——

“嘘,小点声,方爷爷睡着了。”

“可他睡了好久。不对,他一动不动的,连呼吸也没有。”

“方爷爷?方爷爷醒醒!”

“爷爷快来呀,方爷爷不行了,他没气儿了!”

“老雁哥!老雁哥!”

……

4

好吵啊!方雁回有些不悦地从摇椅中站起来。

他看到屋内乱哄哄的,小孩子们哭声震天,袁满惨白着脸,颤巍巍地扑向他的躯体……他被人放到担架上,抬进救护车里,在尖锐的鸣笛声一路飞驰奔向医院。

听到医生用冰凉的话语宣布了他的死亡后,方雁回就被甩进茫茫黑暗中。他在那里逡巡了许久,没有出口,只有一个无形的闹钟发出“咔咔”的走针声音,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大雁哥,醒醒。醒醒啊,大雁哥?”

有人呼唤他,方雁回应了一声却瞬间坠落,然后身体抽动了一下,清醒过来。

只见一个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看你手里的闹钟,都几点了还不准备?你才多大岁数就窝进摇椅了,打算提前退休养老呢?”

方雁回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高大帅气的青年——是袁满?他是长大了还是回春了?等等,自己又是来到哪个时间段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九姐。现在是6点12分,还有不到2个小时,你就能见到她了。”袁满边说边拆开一件礼盒包装,“喏,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男士礼服,赶紧换上吧。”

“九如要结婚了?”方雁回顿时紧张起来:“在哪儿办婚礼?咱们穿这身去抢亲?”

袁满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把胳膊压在他肩上,“抢亲?你当拍偶像剧呢?咱们的国情是先领证后摆酒,真到婚礼那一步,黄花菜都凉了!我的大雁哥哥,你能不能清醒点?趁你俩现在男未婚、女未嫁,你老老实实依照我的计划,今天晚上好好表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答应过要跟我九姐摊牌的,别告诉我说你刚才洗澡洗得全忘了。”

“没有、没有。”方雁回起身推开他,“袁总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我洗耳恭听。”

袁满露出一脸慈父般的欣慰笑容,“不容易啊,你这冷面郎君总算开窍了!不枉我今天打着你的旗号,拼死拦下九姐。嘿,你没瞧见当时陈琢那小子脸儿都绿了,他肯定没料到你能杀他个回马枪,当然这个枪头是我……

说到底,还是你的分量在我九姐心中更重些,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等你不嫁别人。这满打满算,咱仨认识都二十年了,我要是你,早就拿下九姐那朵高岭之花了。再或者,搁在古代可以表亲结婚,我还比你占优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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