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爱人

(1)

寒冬的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盒火柴都没卖出去。

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凌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卖火柴的小女孩拖着不合脚的鞋子在雪地里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她的脸已经被冻的通红,刚烫的金色卷发在风中飞舞。

说起金色的头发,还是她偷了爸爸放在抽屉里的钱烫的。因为这事,她还被打了一顿。

自从她的妈妈死后,爸爸娶了后妈,她变得更加叛逆,以前,她也是班里的三好学生,这事之后,她就结交了一些校外的社会人士,抽烟打架烫头,叛逆三件套,她学了个遍。

风中飘来了一阵烤鸡的味道,她想起了外婆做得烤鸡,那可是一绝,金黄酥脆的外皮,里面的肉质细嫩却有嚼劲,想想就流口水。外婆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了。

又是一阵疾风吹来,卖火柴的小女孩裹了裹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

爸爸让她出去卖火柴,要她赚烫头发的钱,而她却一根火柴也没卖出去,她想到回家又要受后妈的奚落,说不定还要挨爸爸的打,她就不想回那个没有温度的家。

小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中宝,她也曾坐在爸爸的肩头,玩骑大马的游戏,可是自从爸爸心心念念的儿子出生以后,她在家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2)

既然这样,那就不回去了吧。

卖火柴的小女孩下定了决心,世界那么大,她想去闯闯。

M城不大也不小,有两个汽车站,一个火车站。要去哪儿呢?卖火柴的小女孩陷入了沉思。

那就去南方吧,那里四季如春,没有严寒。

小女孩缩着脖子,双手环抱,弓着背,向火车站走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深夜的火车站,只有零星的行人。

到了这里,她才想起了一个现实问题――没有钱。

她颓然地坐在火车站里的座位上,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火柴,划了一下,火花顿时就窜起来了,她用手拢着这弱小的火苗,感到了一丝丝温暖。

“小妹妹,喝杯热水吧。”

小女孩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她的声音好像一阵春风般柔和,让人想要信赖。

她接过女人的水,捧在手上,顿时感到了一股暖流流向心里。

有时候,陌生人比家人还温暖。

(3)

女人得知小女孩无家可归时,邀请她在她家暂住一晚。

小女孩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她走了。

她把自己的围巾给了小女孩,不断提醒小女孩路上滑,小心点。

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到了女人的家。

她的家在一座古老的单元楼,人烟稀少,远离市区。

女人热情地招待小女孩进门,门里面,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先进房间里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小女孩进了房间,越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神,越觉得不对劲,她趴在房间的窗户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么水灵灵的姑娘,最少要四千。”传入耳朵的正是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

原来,女人是个人贩子。

小女孩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世界上已经没有再对她好的人了。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要赶紧想办法了。

“住着还习惯吧。”女人推开门进来,一如既往得和善。

原来有的人还有两幅面孔。

小女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挺好的。我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去找工作,我还有两个女同学要一起去。”

女人听到还有两个女同学,自己还可以多赚一笔,心里不禁一动。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找你同学,今天晚上就安心在这里睡吧。”女人温和得笑了笑。

(4)

小女孩一夜无眠。

阳光从窗户里飘了进来,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车上,向她指定的地点驶去。

“姐姐,你就在车上等我,我找到同学了,就带她们过来。”小女孩朝着女人一笑,一脸人畜无害。

这下,总算摆脱了她,小女孩高兴的蹦蹦跳跳。

前方,有一个精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烤火。

小女孩灵机一动。

“大叔,你一个人在这烤火呀,你的妻子孩子呢?”

“嫌我穷,早跟别人跑了。”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三十多岁,长的还不错,你看怎么样?”

“多少钱?”

“我就赚个介绍费,四百就成,不过就怕那个女人不乐意。”

男人嘿嘿一笑,“你把人带来,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小女孩心情很愉悦,蹦蹦跳跳的跑到了女人的车上。

“姐姐,我那同学的父母不同意,还要拜托你去跟她们的父母说一说。”

女人一听,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小女孩走了,小女孩把她带进了男人家,那女人就再也没有出来。

夜幕低垂,群星向晚,东边的弯月幽幽地晕开一抹赤色。月下,城中那座楼,灯火最盛,人声最沸,丝竹声混着觥筹声,美酒香缠着胭脂香,把这一汪月色都化得旖旎。

过庭移步入楼阁,一切繁芜声陡然间静下来。良久,蓦然地听见一声叹,接着是低低的言语,声音悦耳,意思模糊。

“我衣呢?……”

“还有那支点翠簪子……”

“坏了坏了那张鲛帕找不着了……”

“镯子、钗儿、步摇……噫耳坠儿呢……”

窸窸窣窣好一阵,涌上来的又是一片岑寂。顷之,听见裂帛般一声清响——

昏黄的室内被剑光照得陡然雪亮!

只听那女声低低道:“犹然在的,竟也只有你了。”

苏源摇着扇子,懒懒地觑着台上。身旁的少女素手奉上一盏茶,他转头接了,微微一笑,少女脸上霎时泛上醉酒般的红晕,掩着面退下了。

苏源嘴角一挑,嗤笑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红缦里弦声一声急似一声,金戈铁马烽烟入梦,刀剑齐鸣戟斧俱响,一时这一室缱绻再留不住,只见得剑光一展,寒风四起——

红衣少女挟剑飞身而出,四顾冷冷,目光如刀!

他眸子微微一敛。

少女身形一旋,广袖如蝶翩翩而开,袖间皓腕如凝霜雪。手腕一提一削,截冰断雪,利刃反身而刺,冷然的双眼里忽然亮出笑意来。

冰消雪融,她那本只称得上清秀的眉眼里,忽然有容色倾国。

苏源伸手一掏袖袋,夹起一锭银子,从旁一抛。皂衣小厮急急接住。

他微微一笑,语声懒懒:“去,给我找那姑娘来。”

苏源隔着桌子看着少女。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乍看来,竟丝毫不像常年握剑的手。此时如玉十指握在乌木上,更衬得那双手纯白无瑕,冰雪颜色。她的唇色很淡,薄薄的一抹,此时一张一合,仿佛在诉说什么含情话语——其实她不过是在吃东西。

苏源看了许久,只觉内伤,道:“你……能停一停么?”

少女抬头看他一眼,搁了筷子,抿了口茶。她有意控制自己的动作,然而举手投足间,多见几分爽利,与她想表现出的优雅纯两样。

苏源:“你就不问问么?”

少女放了茶杯,诧异地觑他一眼。

“譬如我是谁?我找你做什么?”

“呵,问这做什么?”

苏源:“不担心我对你……呃,图谋不轨?”

少女白了他一眼:“我担心这个做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

少女:“譬如你骑着马,后面一只狗追着要咬你,你是担心还是不担心?”

“……”

她继续煞有介事地说:“我如今就是那个骑马人。”

“……”

苏源咽下一口老血,重振旗鼓,强笑道

“阿鸾姑娘真是个刚烈女儿。”

他是从其他姑娘那儿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的。不过如今也只知道名字。至于姓氏,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个猜测,尚不敢确定。

阿鸾看他一眼,:“刚烈?”

苏源忙改口:“贞烈。”

“你不知道这是青楼么?”

“……”

阿鸾道:“程子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公子如今到这秦楼楚馆说什么贞烈,也不怕程子给气转活过来么?”

“……”

阿鸾脸上浮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漫声道:“公子不如回家再多读两年书罢。”

苏源拍案而起。

阿鸾眉头分毫不动,只静静看他。

苏源拍完了桌子,看见少女那清亮的双眸,一肚子情绪先泄了一半,怂了。

苏源叹口气道:“你知道我来了,是也不是?”

阿鸾挑着眉看他。

苏源道:“虽然你贴了人面皮子,又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你其实……你知道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阿鸾看他沉默,轻叹了口气,又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回身去开隔间的门。

苏源慌忙道:“慢着!”

阿鸾回头看他。

苏源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抑住颤音道:“是你吗……莫非、莫非……”

阿鸾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目光,去拨门闩。顿了顿,她打开隔间的门。

“公子。”她轻声道,“在问别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先……把自己的伪装去了罢。”

她走出去,反手阖上门。

苏源颓然坐回椅子上,良久良久,忽然伸手,狠狠一拳捶在桌上。

碗盏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阿鸾坐在房里,从腰上取下佩剑,目光在剑柄“溯流”二字上一瞥而过。手腕一抖,名剑滑出吞口,光彩夺人。

一旁侍儿不由皱眉,掩面道:“姑娘收了吧。这等东西在这地方出鞘,多不吉利。”

阿鸾对侍儿轻笑一声:“你陪了我几年了?”

“约莫两年了罢。”

“那你可知我名姓么?”

“不知。姑娘名姓,未曾听人说过。”

“他却陪了我十多年。

阿鸾轻轻摇摇头:“然而,他也不知我名字。”

侍儿不解地看着她。

阿鸾:“你怎样才会原谅一个人呢?”

侍儿看了她许久,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偏头道:“要看那人如何值得原谅了。”

阿鸾抬头看她。

侍儿:“若那人珍重我,我也珍重他,而曾经让我不可原谅的事不过一时之事……我想我大概会原谅那人的。”

阿鸾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捧起剑,如镜的剑身上映出她的双眼。

她低笑道:“你说,他……既不知我名字,也不知我如今成了什么样,也不知我去了哪里,还打不过我……就凭这一把剑,他究竟是如何寻来的?”

侍儿茫然。

她自语道:“他也珍重我,我也珍重他,那又不过一时之事……不如,我也……原谅他罢。”

苏源坐在雅阁里喝酒。

人,是个翩翩公子哥儿,容貌得了天厚,眉宇含情,双眸含笑,仿若明星。

酒,是几瓮佳酿,拍封而启,一室都是幽幽的香气,透过岁月般勾人。

苏源喝了两瓮了。

起初还是拿小杯酌饮喝了几杯,忽地掷了盏子,拿了个碗,满碗满碗地饮下去。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看着他独饮了好半天,心里终于捺不住,上前低声道:“公子?”

“嗯”。

小厮试探道:“公子,要不要我去找两个姑娘陪着?”

苏源手上动作一顿,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冷声道:“不要。”

小厮连忙垂手应下。

苏源又满上一碗酒,忽然道:“你说一说阿鸾的事让我听听。”

小厮一愣,怔忡道:“阿鸾……姑娘?”

苏源低低应了一声。

小厮斟酌道:“但,我和那家……呃,阿鸾姑娘,并不熟啊。”

苏源饮了一口酒,不耐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小厮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她……舞剑舞得很好,很多贵人都会来看。”

“嗯”

小厮道:“但是,她谁都不睬,是个很……冷的人。”顿了顿,他忽然一咬牙道:“公子若是看上了那位姑娘,小的劝公子还是算了。”

苏源头也不回,淡淡道:“你说。”

小厮咬牙道:“她来这儿两年多,对谁都不搭理,休说我们这些仆役,连那些显贵都不见……也不说她守什么清高,到了这地方,还摆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厮冷笑一声。

他在这去处奉茶有近十年,连花魁娘子来了都还给他些尊敬,送上两三碎银,要他尽量给贵客美言几句,偏偏这新来的小丫头对他不理不睬。他起初还以为她不懂规矩去暗着提了两句,却没想到她冷哼一声,竟就摔了自己的门——

“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真是好大的规矩!”

苏源饮尽碗里残酒,慢慢坐直身子:“你说她?”

顿了顿,手里酒盏啪地碎裂,一块瓷片噌地擦着小厮的脸过去,铮地一声,钉死在墙板上!

空中一线流红!

苏源站起身,左手指间夹着一片碎瓷,慢慢踱到小厮面前,稍稍低头,尖利的瓷片抵着那张惊怖的脸,微微一笑:“话真多。”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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