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
(一)
“咿――那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在楼梯上便听到妍婠细长的声调,她故意把每句戏词尾音拖的懒懒散散,却丝毫不影响音色的清丽。
哪怕整日整日的吃着烟,这个当红的歌妓妙人儿还是如日中天的受男人的追捧,哪怕是与我有了婚约,这何家的大小姐,还是肆虐的接受着上层男士的拥抱与嘴唇,完全不顾规矩礼教。
没敲门,我猛的拉开关着清丽曲儿的门,进去之后用脚把门用力带上,隔壁是二小姐的房间。
屋子里是上好的梨花木打成的妆台床椅,最显眼的是一个巨大的衣柜,妍婠的每件旗袍都沾染着不同男人的味道,最后成了她独特的香。
“――如何临皓魂,不见那月中人。”妍婠背着身在熨烫一匹狐狸裘子,仿佛没听见我闹出的巨大声响,她的声音里竟透着若有若无的青涩,玲珑旗袍琵琶身,睨阳眉影锦瑟魂,极美呵。
我手里的箱子在地上磕出巨大声响,她要像她妹妹那样规规矩矩的该多好,可我偏爱极她的似婊若妖,似梦若愁,现在,一场剧烈的争吵是能让我们关系缓和的最好发泄。
“妍婠。”
她影影绰绰的转身,绣鞋上沾染了些许薄烟灰,左肩上一处红印,像极了男人的吻痕。
(二)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戏梦何谓人生。
“咚,咚。”我擦着门上的鞋印,有些匆忙,更衬托敲门者的淡然。
妍婠进门,端着两杯精致纹样的瓷杯,里边却盈盈乘着配比严谨的奶茶。
“尝尝,洋鬼子的玩意儿,皖岩上次留学带回来的。”妍婠笑的标准,她对所有男人都这样笑。
递给我一杯,自己的那杯当在桌子上,在穿衣镜前比划着自己的线条,弹去衣服上细薄的棉絮。
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瞧见镜子里妍婠细长的红指甲,一尘不染的红绣鞋,夕阳淡淡的红香,还有那个无比巨大的衣柜,这个房间真是小,小到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衣柜都是最显眼的建筑。
“那个箱子里是送给皖岩的娃娃吧,”见我没说话,妍婠问道,叹了口气,在镜中打量着我的眼睛,“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我瞧着她的眼睛,生怕我一躲闪,被她看见了什么似的。
“你送的东西,她最是喜欢,”妍婠开始用梳子拨弄头发上的小卷,“可惜她很快就又要走了,说不定就再也不回来了。”
女人都是要吊着的,何家的二小姐皖岩喜欢我,几乎是全城皆知的事,我送了个跟她极为相似的娃娃做生日礼物,就是为了继续维持这种喜欢。
我不喜欢皖岩,可是我需要这种喜欢。
皮箱里的娃娃,齐耳黑发,紫色洋装,棉絮为心,石膏做皮,甚是精致。
其实皖岩和妍婠也像两个精致的娃娃,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换上对方的衣服,又有谁能分辨出她们的不同呢?
许是上天察觉到了这个疑惑,所以她们两个有一个相同的类似于唇印的胎记,不同的是,皖岩在左,妍婠在右。
“那我下次,就送些便于携带的东西好了,只是妍婠”我从后边揽住妍婠的腰,“你难道,就不吃醋吗?”说罢,我挑逗似的抚上她的前胸,头靠在她的背上,用力呼吸她的味道。
梳子掉落在地上,妍婠的身子一颤,她转过身,惊异的看着我,“玉生,你,你叫我什么?”
“妍婠呀?怎,怎么了吗?”我去拉她的胳膊,想再次拥她入怀。
夕阳的红香,映着妍婠的头发,仿佛是血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脚底,染红了精致的绣鞋。
“玉生,”她看着我,就像我看着镜子那样,左肩上一个鲜红的血印子,“我是皖岩。”
(三)
入夜,我站在那个巨大的衣柜前,黑暗浸透了我的影子,月光穿过窗帘透在镜子上,映出一个美丽的穿着旗袍的身影,和那双粘着薄烟灰的精致绣鞋。
只是,我这次来的身份不再是一个愤怒的未婚夫,而是一个小偷。
我要偷走的,是一具尸体,它就藏在这衣柜里。
我失手杀了皖岩。
她扮作她姐姐的样子在屋子里熨衣服,她愤怒的与我争辩我究竟爱谁,妍婠还是皖岩,许是发现了我的把戏,可那又怎么样呢,气头上的我干脆把皖岩当做了发泄的窗口,只要看到左肩上的那个印子,我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最后,气急的我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失去了平衡的她,后颈部磕到了梳妆台的桌角。
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血珠一滴一滴的流向满是男人味旗袍的每一道褶皱,她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愤怒,还有戏谑忍痛强撑起来的一个笑脸。
当我把手伸向她的鼻子下边,她,咽气了,眼睛挣得大大的,就那样瞪着我,那样笑着,咽气了。
当妍婠端着奶茶进来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尽管她说了那样的话,她左肩的印记清楚可见,可我就是知道,她是妍婠,就是妍婠,一定是妍婠。
傍晚时我笑着送她上了一个男士邀约的蓬车,表现的很正常,而且没有让她有任何机会碰那个衣柜,那个藏着皖岩的衣柜。
我吸了口气,手附上了衣柜的把手,身后的镜子里似乎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看我,门似乎虚掩着,有一个齐耳黑发,紫色洋装的姑娘幽怨的偷窥,我身后,甚至可以感受到清晰的触感――那是一个红指甲的女人,咿咿呀呀的唱着听不清曲调的故事,隐约听着似乎是,
――如何临皓魂,不见那月中人。
我打开了柜子,费劲的去抠那具埋没在旗袍堆里的尸体,黑暗之中,那一套套鲜亮的旗袍仿佛一具具干瘪的女鬼,贪婪的吮吸着我的味道。
我触碰到了一指尖的冰凉,少女的紧滑的触感和尸体的寒意渗透,闭上眼,又浮现出她死前不愿闭上的双眼和散发着红唇的笑脸,我一咬牙,睁着眼拽出了――一个石膏娃娃,长卷黑发,梅花旗袍,穿了双精致夕阳色的薄烟灰绣鞋。
“你说,她是我的姐姐,还是我的妹妹呢?”身后,齐耳短发,紫色洋装,死寂的房间里只有年前女子“嗒,嗒”的脚步声。
她拿过那只娃娃,“你说,我是妍婠,还是皖岩呢?”
面前的女子洋装盖肩,我分辨不出,只知道她刚才触碰着我的那只手,是温热的。
也许,她根本就没死,这两个姐妹合伙吓唬我也不一定?死人的手怎么可能是热的,死人,她,她怎么可能不找我来索命呢?
“你后悔吗?”面前的女子像是在问我,像是在问她自己,最后,只剩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见我不回答,她突然打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目光落在了隔壁的房门上,“你进去过这个房间吗?就不好奇,这个房间里边,是什么样子的吗?”
待我走到皖岩房间门前,她一把把我推进了房里,顺道拿起了走廊上挂着的一把军刀,刀尖不偏不倚的指向我的颈间。
――房间里全是娃娃,他们都长着一张脸,被扔在地上的,被埋在洋装堆里的,还有,被各种形状扭曲得不成人形的。
他们都长着我的脸,而他们每个娃娃都摔的粉碎,却依然留住了腐烂的脸上那抹诡异的笑脸。
――我不禁想起皖岩,她有点洁癖,这样的房间,她定会生气。
不过我已经来不及细想,那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齐耳发女人在我耳边呢喃――
“你到底喜欢妍婠还是皖岩呢?这可是一道,”刀在我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送,命,题,哦。”
我该选谁呢,时间越来越紧迫,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艘载有科学家和军事专家的探索船,在南海捕获两只类似人鱼的新生物,一男一女,皮肤呈鳞状,有鳃,头似人,尾似鱼。捕获过程中不慎发生意外,男性人鱼落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而现在已经有科学家组成专家组展开了对女性人鱼的各项调查和具体研究。”
人民公园广场屏幕上,一位身穿短袖衬衣的记者在现场报道。
今年我刚满九岁,此时此刻正在舔着雪糕,仰着脖子,一脸愁容地看着大屏幕。
“哪里有什么人鱼啊?骗我们九岁小孩子是吗?”我嘟嘟囔囔道。
“小孩子信口雌黄,这世间百态,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一个猴里猴气的声音说道。
我扭头一看,雷公嘴、孤拐面、两腮黄毛,两块红股,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他见到我,冲我咧嘴一笑,说:“俺是齐天大圣呢。”
我嘟嘟囔囔说:“别以为你长个猴样我就觉得你是猴子。除非……除非你带我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
猴子侧耳一听,来劲了。他立马跳过来,抓耳挠腮:“你……你说的。”
我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猴子一吼,拔根头发,拿在掌心,张嘴一吹,顿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我只感觉脚下一轻,摇摇晃晃间就已经站在千米高空,脚踏筋斗云,御风而行。
风吹得我脸快变了形,我忙拍拍猴子的腿,让他飞低一点。
“原来你真的是齐天大圣。”我站稳扶好后,满脸崇拜地对他说道。
“那还用讲?想当年,俺老孙大闹天宫,从南天门一直打到凌霄宝殿,十万天兵天将都不是……”猴子一提到风流往事,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我赶紧拍拍他的腿,小声道:“看路,专心驾驶。”
猴子咂咂嘴,不说话了。我向下看去,中原幅员辽阔,房屋鳞次栉比,我站在千米高空,不免有些害怕,说道:“大圣,我恐高。”
猴子一个趔趄,我就感觉筋斗云骤然一震,忽的一下,连降数尺,吓得我脸都变青了。
“大圣,慢点啊!”我叫道。
猴子面红耳赤,龇牙咧嘴地操控着筋斗云,说道:“放心!没事儿!”
可是我感觉他好像是在安慰自己,那筋斗云全然没了力气一般,载着我们直线下降。
下面是个淡水湖,我们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一样栽了下去。
“啊!!呕!”我们沉进了水里,灌了一口水,扑腾着大喊:“大圣!我不会游泳啊!”
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托住了我,一股劲儿将我送出了水面,放到了岸上。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探出的青色脑袋又潜下去去了。
“大圣?”我叫道,“你没事吧?”
没有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湖面中泡咕噜噜冒了出来,猴子露出了头,拖着湿淋淋的毛一步一步走到了岸上,叹息道:“今晚看来是要找个客栈了。”我盯着他湿漉漉的黄毛,说:“大圣,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青色的大鱼?”
猴子摇摇脑袋,说道:“大鱼?没有见到。”
在我们千辛万苦的寻找下,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宾馆,猴子七十二变,拔根猴毛变出来现金和身份证,糊弄前台小姐住了进去。
“大圣,你好厉害,什么都能变出来!”
“技多不压身嘛。”猴子摆摆手,急匆匆地冲进房间里打开浴室的门,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澡了。好像好几天没洗澡了,洗得酣畅淋漓,浴室里雾气升腾。一边搓澡一边说:“舒服舒服!好舒服!你们人类还真是好享受。”
我坐在床头百无聊赖地说道:“大圣,没想到你是个喜欢水的猴子。”
“在花果山水帘洞里,那里的水才叫好。”浴室里传来他哼歌的声音。那声音,悠扬婉转,似天边传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会儿,他又戴着浴巾帽子出来。
我禁不住赞叹:“大圣,你的歌声好好听!”
此时猴子光着膀子,身上的黄毛全然不见了。体如凝脂,肤若白雪,滑腻似酥,冰肌莹彻,人鱼线,鲨鱼肌,面若桃瓣,呵气如兰,俨然一副美男子的样子。
“哇哦……”我看呆了,喃喃道,“大圣你好美……”
猴子一惊,赶紧将头上的浴巾扯下来裹住上身,对我呵道:“那叫帅!懂不?”然后他又拿起手机对我说道,“说正事,你会用这个不?让它给俺们带路,去东海。”
“导航啊。”我说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猴子兴奋地回答道。
“好说!”我接过手机,随便摆弄几下,就好了。猴子嘻嘻一乐:“明天一亮,咱们就出发,去东海龙宫。”
“干啥啊,那么远,我还没给妈妈打过电话呢。”我抱怨道。
“有手机啊,自己打呀。”猴子将手机扔给我。
我摸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说道:“我……我记不得手机号……”
“呃!”猴子做了一个白眼,躺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猴子就带着我上路了,我吹一口气,变出筋斗云,说:“等我们从东海回来,我就送你回家!”
我抱紧他,说道:“好,我相信大圣!”
一路上,又是四处颠簸,猴子驾驶技术不好,总要走走停停,一连三日,才到东海。
而这三天每天晚上,他都要找个上乘的宾馆住下,然后去冲个热水澡。
“大圣,你是不是有洁癖。”我啃着苹果,一脸纯真地问着他。
“你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沉默是金?”猴子牢骚道。
“我老师说童言无忌。”
猴子无语,一头栽倒床上,四仰八叉躺着感叹道:“床上太舒服了,一天天带个话痨真的好累啊。”
“那你送我回去吧。”我说。
“睡觉了!”猴子捂住枕头,滚到了一边,背对着我。
东海边上,海浪汹涌澎湃,浪花一片接着一片,撞在礁石上,开出了一朵朵百花。
猴子卷起裤腿,赤脚踩在酥软的沙滩上,手指着远方,对我说道:“看见没,这就是东海。”
我顺着猴子手指望去,只见一片碧波荡漾,一望无垠,天晴水蓝。然后天际线上徐徐出现了一艘人类游船。
那艘探索船船体白色,总共三层,采用涡轮机航行,浮现在海平面上,正在徐徐驶来。
“看那,大圣,是国际科考船啊。”我兴奋地叫道:“新闻上见过它。”
猴子看到轮船面若寒霜,拉起我的手说:“走了,去东海龙宫,找敖广老儿去。”
话罢,他就拉着我往海里走,我大喊:“别啊!大圣!大圣!我不会游泳啊!”
可猴子根本不听,头也不回地拉着我跳进海里,“噗通!”一声,冰凉彻骨的海水就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鼻孔,耳朵,嘴巴,任凭我如何扑腾跳跃,一点用也没有。
接着猴子在掌心吹了一个气泡,套在了我的头上,隔开了一片水,我顿时又能呼吸了,吐出一口水,手脚渐渐平静下来。
“大圣,你要吓死我啊。”我抱怨道。猴子没有说话,手指了指前方,我看到,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照射到无尽的深海中,像一道道碎玉。眼前的海水就像一块浑体通透的翡翠,又蓝又深,玉润珠圆。一群五颜六色的马哈鱼游过,好奇地看着我们,吐出一串气泡。
猴子挥手将他们赶开,就拉着我往深处游了。我兴趣盎然地伸手去抚摸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猴子就突然吓唬我:“有毒哦。”
吓得我一下子缩回了手,只敢远远地瞪着眼睛看海底五光十色的东西。
海洋里的东西还真的是很好玩的,珊瑚礁,小丑鱼,甲壳类蟹,软体类蚌章鱼,各种藻类植物,千奇百怪,光怪陆离。
“这里好美啊!”我随手抚摸一只黄颜色的小鱼,它哧溜一下游进珊瑚群里去了。
猴子哼哼说:“是很美,不过你们不懂得珍惜。”
“大圣,你说什么?”我转过头来问道。
“没事,走了。”猴子一用力,陡然加速,拽着我像潜艇一样快速地向下潜去,惊开了一片小鱼。
一会儿,头顶上一块黑影遮住了我们。一直巨大的螃蟹落了下来。他赤红色的甲壳包裹着全身,嘴边吐出几片小泡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螃蟹呲呲吐着泡泡,挥舞着钳子。猴子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见声音。一会儿,螃蟹停了下来,伸出两只长长的眼睛盯着猴子,眼睛都快蹭到猴子的脸上。
“大圣?”他闷闷问道。
“你个近视眼!”猴子骂道,“这么久,你才认出来?还不快带路?”
螃蟹默默不语,慢悠悠地转了个身,划动着钳子向下游去。
在螃蟹的带领下,不一会儿,就到了海底龙宫。只见那龙宫由水晶做成,晶莹剔透,熠熠生辉。门前由两只金蟹将军驻守。
螃蟹游了下来,站到门前对金蟹将军说道:“大圣来访。”
金蟹将军伸出长长眼睛看猴子,瞪了半天,又互相看了一眼,才将水晶门缓缓打开。
猴子呵呵笑道:“算你们识相。走。”就拉着我往龙王殿里走。
我攥着猴子的手问道:“大圣,你为什么要去龙王殿?”
“拿我的金箍棒。”
忽然间,只听见上空的一声巨响,整个东海龙宫摇摇晃晃,震得众人都差点摔倒。
“出什么事了?我害怕。”我紧紧抱住猴子的手,紧张地问道。
猴子抬头望去,只见龙宫上方一片黑影,徐徐下坠,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快走!”猴子叫道。
嗖嗖两声,两只海夜叉从远处的龙王殿跳起,手持叉子,顶了上去。
金蟹将军龇牙咧嘴,抬头看着上空,呲呲地叫。
猴子抱起我,快速地向龙王殿里游去。不一会儿,高大的山崖显现,紫色的水晶殿出现在眼前,一尊石头佛宝相庄严,神情肃穆,手持长长石柱正容亢色地伫立在水晶宫旁边。
此时头顶上的那一片黑影已经渐渐看得清楚,是一艘能在水下航行的大船,正在渐渐下潜。大船外面裹着一层气泡,金石之坚,铜墙铁壁,竟令得无数海夜叉紧紧围了一圈,刺攮插戳都毫无办法。
近了,我才发现那白色的船身,精密的大炮,推进的涡轮,竟然是那一艘人类科考船。
“轰隆!”一声,大船开炮了。一群海夜叉像被打散的鸟儿一样,漫天飞舞,徐徐下坠。
又一群鱼龙虾将,从龙宫飞出来,手持兵器挡了上去。“撑住!”一位身穿青色龙袍,手持着龙珠的人大喊,指挥着一群群来来往往的虾兵蟹将。
“敖广!”猴子大叫,手脚并用,快速游了上去,游到了东海龙王面前。
龙王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人?”
猴子心急火燎,说道:“孙悟空!快将定海神针交于俺,俺定能摆平上面的那个家伙!”
东海龙王眼珠颤抖了两下,摇摇头,叹道:“没有办法,定海神针并不在这里。我整个龙宫,只剩下了东海龙珠一个镇宅之宝了,可面对人类船舰攻击,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猴子急得抓耳挠腮,问道:“金箍棒不在天宫,更不在如来那里,除了东海龙宫,还能在哪?敖广老儿,你不要骗我!”
东海龙王神情肃穆,仿佛思想陷入了水晶球里。他双手捧着龙珠,将它举了起来。龙珠内的画面随着水波变化而变化。一会儿是惨烈的战场,一会儿是无人的龙宫。龙王叹罢,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骗你。这金箍棒,是天河定底神珍铁,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非一般的人,是拿不动的。”
猴子听后,一时无话。竟愣在了那里。
此时上空一片炮响,黑压压的鱼群和兵将混在了一起,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殷红如血的瀑布倾泻而下,夹杂着甲壳盔甲,折戟断刀,砸向海底龙宫。
血河汹涌,场面惨烈。碧绿海水都染上了无尽的红色。突然一只巨大的乌龟出现在了水晶宫上空,他用他那庞大的躯壳撑住了血瀑。
龙王脸埋没在阴影里,对猴子说道:“千里迢迢,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你要节哀,不如和我东海一起战那冒犯的敌人。”
“呀!什么东西有毛的?!”林南一进门就看见个浑身白毛的身影,经不住吓大喊了出来。而站在对面的弥正一脸严肃,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及其膝盖高的小妖,一番下来若有所思,却不甚肯定,于是犹疑着朝林南摇了摇头。
林南蹑足上前,戴上眼镜仔细瞧去,只见它一条腿细长地支撑着鹅蛋般圆滚的上身,右肩上搭的也是一细长竹竿,其尾悬着一盏纸做的灯笼,正随着这只白毛怪的呼吸一荡一荡;左手上握的是竹号似的筒子,一截吹管斜插在大一号的竹筒上。白毛怪似乎察觉到林南在身后探询的目光,便将其举至面前,不断移动着竹筒,一声声洪亮的悲鸣便被滑了出来。
“原来是别人病故了。”弥这时才了然地点头,向林南扬起下巴道:“讨酒得找她,我这西北风都没有。”
林南愣地指向自己,疑道:“什么酒?”
“剥吹三道过,闻人把酒供。要是没记混,这应该是七遗。这群小妖就是靠着到处的丧葬过活,他们会事先打探好哪家有人病重或年老,蛊惑那人与自己缔结契约,然后等他快要咽气了,再去落实约定。”
“与将死之人?难不成连鬼都不放过?”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呐。”弥啧地一声,见林南自知冒失而闭紧了嘴,才悠悠继续说道:“他们会先抽取那人的一段记忆,然后跳七遗礼当是给人超度,答应替他们完成未尽之事,这样要走的人就能了无病痛与牵挂地离去。不然,越到将死之时,心中遗憾越重,难免不会结成怨念、祸害下一窝子人。
“而事先抽取的记忆就是他们要的报酬,欸,这还没完。随后呢就要吹竹剥,凡是周围几百里听到响的,诶,中头彩了,乖乖献上好酒供他享用吧。喏,这就是个找你讨酒的。”
听言,林南便翻找起阳台的大小柜子来,终于在最高的一层的角落弯里抠出一小坛子酒,边拧动盖头边嘟囔道:“听到的人也是倒霉,可我怎么能避得过去?我要是不给呢?”
她使劲拧着盖头,刚开了条缝就听得一声气泻出,一阵浓郁清凉酸味儿散了出来,不仅直冲林南鼻间、激得她一抖,还把白毛怪引得一跳一跳地蹦跶到面前,看样子好不欣喜。
弥耸肩摇头,道:“时运这事赖不得谁,躲过的侥幸,踩中的就自认了吧。平常人扛不过,隔三差五地听到身边有声儿还找不着来源,不得害怕?自然想到些牛鬼蛇神的就会摆些吃食、做祭拜,这些小妖就贪这个,吃饱了就走了,你更不过是给瓶酒而已。哎呦你怎么还没拧开,等会儿他再吹一次,我就真要受不了了!”
说罢他一把夺过坛子,手指往边缘一划,盖头便被截了上半截、一下子被撂开。白毛怪没有手,仍屁颠屁颠地蹦跶到坛子旁,缩紧了上身就往坛子里栽去。不消片刻,就见它晕晕乎乎地抽离开来,往地上一倒,林南赶紧上前探看,原本要双手才勉强能捧起的酒坛已经见了底。
“看着吧,接下来才是好戏。”
听言,林南收回要拉起七遗的手,蹲到一边乖乖等着。
七遗躺倒在地,咕隆地反复翻转身体,估摸是碰到门边或桌角而疼地直叫嚷,却也不见它停下,反倒是越来越使劲。而后折腾够了,又顺着茶几一点点磨蹭上来,挂在早先卸下的灯笼边上,头对准上头的口子,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
林南有些担心这盏灯笼,骨架本就又稀又细,里外两层裹的纸也如蝉翼一般薄,这么个鹅蛋似的妖全力压在上面,怕只会将其折散了,便还是伸出手,想将七遗拉开些。此时弥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也从沙发上坐起,向前探过身来,直接把它往旁一拨,就朝灯笼里瞧——“空的?”
林南一愣,也起身确认后疑惑望向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七遗,问道:“这里就是放记忆的?会不会是本就看不见?”
弥刚要反驳,却听七遗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么,反反复复、似是极为重要,凑前分辨,跟着念出四个字:“木二小姐。”
“行嘞,又是一个债主,林南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个儿好好想想都欠了多少债了?来一个还一个你没完没了啦?那当初你干嘛要做这些缺德事?”
林南张口莫辩,她瞪大了眼、满是委屈,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默念道:“我又不记得,再说了前生后世谁讲的清?”说罢就从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破旧不堪的糙纸来,小心捧在手上,沉下心来念出“七遗”二字。
霎时,对折的这层薄纸飞快抖动,分秒间竟有数百张一样老旧而轻柔的纸页从中生出,雕花随外壳显现,一本上古宝典般厚重的册子就这么展开来。林南的呼唤一直萦绕在翻飞的册页周围,不多时,页面停止抖动,一张纸缓缓立在中央,其上书写的正是“七遗”二字。
林南定了定神,抬手触及,料想中的一股猛力撞上后背,又一个故事就此席卷而来——
大雨滂沱,昨日的闷热刚把人里里外外一遍烧灼一遍浸湿地蹂躏了好几道,今早的雨滴便马不停蹄地携着凉意袭来。废弃的祠堂尚是坚固,多少挡住了些风雨,里面干草成堆,抖落上面的灰倒也能用来避避冷意,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也是实在撑不住了,便忍着嫌弃,慢慢挪到一堆草垛旁靠着,拿手四处扬了几下便不再动作。
“什么时候才能雨停啊?真麻烦。”她搂紧双腿,抬头朝向祠堂外边,一双大眼一帧帧地转动。
“今天停不了,这是要连着把前后一个月的量都补齐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女孩却身子一紧,半点不敢动弹。她小心摸向一旁的干草,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能借着这些轻薄的东西遮掩了自己似的,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身的动静。
偏偏来者是个走路不带声的。在短暂的沉寂后,一声询问自头顶而来:“你看什么呢?”
女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连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去。此刻她倒想不了身上沾满了灰了,只是惊慌地到处挥动胳膊,随手抓上一把东西就往身前丢,却似乎没什么作用。
“啧。”声音听起来多了份戏谑,一个颀长身形、留着寸头的男子逐渐显形,它随着女孩向后移动的速度一点点逼近,而后干脆窜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找到你了。”
不料女孩没有意料中被吓得哇哇大叫,反倒是冷静下来,连呼吸都明显地平稳了许多。七遗愣了片刻,怔怔望着她,暗自揣度了几番,正要再试探却被其一手打翻在地,滚离几步远,方才停下来。
“你干什么!”七遗连忙站起,抖落身上的尘土,捡起随身的物什,大喊道。
“没什么,应激反应而已。”女孩淡淡回应,也撑地站起、迅速做出一套热身运动,胳膊抡得都能听见风声,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柔弱模样。
七遗见此“喔”的一声,上前斥道:“原来你骗我!我还以为你无家可依,心生怜悯,才来主动找你搭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利用我的好心,还倒打我一巴掌!我不管,你得补偿!”
“谁让你来的?我有向你求助吗就这么巴巴地往上凑?”女孩儿一点也不示弱,当即反击道。
七遗瞠目张口,咿咿呀呀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见女生正摸索着朝门口走去,它盯了一会儿,犹疑上前问道:“你不会是——”说着绕到前头,谛视几秒,才恍然般接口:“原来你是个瞎子!”
女孩儿一顿,灰青的眼珠笨拙地晃了几晃,闭紧的唇更用力地抿成一条线,连身侧的手也默默握成拳,青筋在白皙的脖颈处愈加明显。她呼出沉重一口气,不作回应,又双臂抱膝地蹲守雨停。
“那个,我说过了,今天雨停不了的。”七遗似是意识到自己的直白,嘟囔地说了一句后也没有下文了。
女孩儿倒是不在意,执着地望向堂檐挂出的水帘,每一滴纷杂错乱、却能颗颗打在心间。“那就等明天,明天还不停就等后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
“你都没有家可以回,又何必非要离开,不如就以这祠堂为家。等等我看看啊,哎呀,认不出是哪路神仙,但既然是人们信奉过的,就是能保你平安的神仙。你看,还有干草,欸,我还找到一床垫子!”七遗上下翻了个遍,将祠堂里弄得是乌烟瘴气的,惹得女生蹲在门口连连咳嗽。
“谁说我没家?天晴了他们自然会来接我回去。”
“切,下雨时都不来的人,你还期望天晴能想起你?天晴只有太阳,谁还会记得乌云——”说至一半,七遗急急止口,但为时已晚。女孩怕是被它的话击中,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跑去,也不等站稳就冲进声势更加浩大的暴雨中。七遗想要捉住她,却发现她的身子原来十分单薄,薄纸一般被雨水冲刷,顷刻间就没了形色。
眼前水雾齐升,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什么是树。七遗泄气般哼哧一声,便捡起放置一旁许久的竹剥和竹竿,挑了灯笼,悠哉悠哉地也往水雾中走去,粒粒分明的雨滴却一毫也未沾染它身。
“来咯来咯,跳起舞咯,舞毕礼成,遂远行咯。”七遗挑着灯笼迈进一家的门槛,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妇人闻声走出来,阻拦道:“哪里来的小乞丐,竟然直接闯到人家堂屋里来了?一身破烂还穿成这个晦气样子,怎么,你是咒我们家呢?”说着就要将其往外赶。
七遗不慌不忙,一边躲过妇人推搡的手一边温和道:“哎呦这位美人别急啊,先不说别的,你有见过我这样的乞丐吗?”
妇人抬首凝视,眼前男子无挑剔的面庞处处挂着笑意,眼眸如星也是满满柔情,她紧皱的眉头便在对望中一点点平坦下来,连着往外推的手也不自主松了劲,无力地随七遗的抓扶而落下,却在将要彻底瞬间清醒,倏地羞红了脸,继而恼怒道:“你个流氓!”便一边恶狠狠地咒骂,一边卷起袖子就要捶打。
七遗迅速往后一躲,摆手直说道:“我是来度人的,你家老爷子怕是走的不安心吧。”
妇人不听,只说佛祖、菩萨做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贱鄙之流插一手,仍然要打骂,甚至还拎起一旁的扫帚一把把地往七遗身上拂去。
“你把话说清楚!”突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魁梧有型,发声浑厚,一看就是当家的屋主。他走近堂中,双目炯炯地瞪视七遗,道:“我们家老爷子怎么了?”
七遗整理了衣衫,咳嗽两声,直面讲道:“我就不与你们绕圈子了。你们家老爷子半年前突然倒地,请来好几轮医生诊不出病症,送到大医院也看不出问题,还白花了那么多钱,对吧?”
它见妇人悄悄瞟了屋主一眼,又迅速地低顺了下来,口中默念有词,屋主仍是一副拧眉怒视的样子,便继续道:“劳心劳力照顾不见好转,老爷子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就要求回家来养着,能过一天是一天,最后享享清福也不错。
本来这样呢也还好,毕竟前半辈子苦了那么久,多亏这场病反倒轻松了,但就这几天他的状况急转直下,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饭,老一副苦大仇深、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他吧,他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嘿,我讲了这么多,有哪点错了没有?”
屋主屏气半刻,而后深呼吸一口,语气果然缓了些:“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有办法让老人家不再受困,虽然不能给他延长寿命,但好歹能让他走得舒心点。就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见见老爷子吧?”七遗始终昂着头,丝毫不带退让地说着,也不管对面的人心里怎么想,毕竟胸有成竹的事情,就没必要顾虑太多。
“见一面就行?”
“先见一面。”七遗听屋主的话,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便较之前恭敬了许多,还郑重点头、示以承诺。果然屋主一摆手,不管妇人的牢骚就把七遗带进二楼大房中,伸手一指,中间的床上摞了几层软垫,一个瘦弱的身影陷于其中,若不是七遗瞧得仔细,它差点就以为是见到鬼了。
“老人家好。”它隔着帘子向里唤了声,语气轻柔,却也没叫窗台激烈的雨打声遮了去。
老人缓缓转过头,似乎是从前就认识它,竟绽出一个笑容来,断续道:“你来啦!”甚至抽出一只手,就要握向七遗。
屋主和妇人这才信了七遗的话,松了口气,接到七遗的眼神后,向老人确认了一番,才相携退出门去。门锁扣响,七遗立马卸了劲,直言讲道:“按照约定,我来帮你了,你也得准备好我要的东西。”
老人点头,遂闭上了眼,连着深呼吸两回,似是做好最后的准备。
“初遗母!长遗少!三遗独!终遗众!”七遗撂下竹竿,抱起竹剥吹响,一声似虎啸,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回音缭绕间,它舞起双臂、踏出步伐,边做着仪式边问向老爷子:“说!”
倏地,床上陷落的人顿时坐起,大喊一声:“媛媛!”便又忽地倒下,仿佛刚才一切不过幻觉。
七遗一听就知道了大概的缘由,遂继续作舞施礼,最后向老人耳边轻声念道:“遗死,遗生,遗遗。”再起身,收紧灯笼的口、摇晃两下,挑了竹竿、环抱竹剥便开门而去。屋主与妇人追赶不及,至门口时已望不见它的身影,复而急急赶上楼,却见老人正笑吟吟地望向他们,直言要吃鱼汤与烧肉,便忙活起来、不再记起这回事。
七遗仍是一身轻松,从那家厨房里顺了一壶米酒就回到祠堂里,左右望了圈、四面空空,便干脆席地而坐,开了酒就一饮而尽。
“这次拿到个好东西啊!”它一把撑开灯笼,朝里探去,一阵鹅黄色的烟气袅袅,熏得它摇摇欲坠。尤其是一股子馨香扑鼻,更是让它沉迷,便不再犹豫,一头朝里栽去,做起百日大梦来。
梦里无尽是一片田野,其间山林河流,池塘荷花,白鹅和黄牛。晴空盛夏,蝉鸣枝头,绿荫垂风,铃铛摇摇。一个老头子手牵风筝向前跑着,五彩的燕子便跟着在头顶漂浮,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嬉笑追逐,两根羊角辫搭在肩膀上,每根头发丝都闪耀出她的喜悦。“媛媛!媛媛!”一声声呼喊传遍田间,回应他的是女孩儿每一个清脆的大笑。
好久没有一个好梦了,好久没有一壶好酒了。一直到烟气散尽,酒味全无,七遗朦胧睁开眼,仍是不愿相信它就这么醒来了。但日子还得继续,何况它已经闻到一丝朽气,上门的生意可不能放过了,便挣扎着要从灯笼中跨出,却在刚伸出腿时,听得一声熟悉的音色:“谁在里面?”
它连忙挣脱出来,朝门边一看,原来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也不知为何,浑身暖洋洋的,可能是天已放晴的缘故,但这还不能解释胸口的一片清明。一阵微风经过祠堂,竟打了个弯,撩起女孩儿的垂发,掠过了它的身旁。
七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引得女生挑眉、回过头来,就赶紧咳嗽着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谁?”
女生唇角微勾,遂即瘪嘴道:“哟,真是冤家路窄,大晴天的居然也能遇上你,看来以后我出门得先翻黄历。”
“怎么的,我又不是鬼,怎么遇不上?倒是你,下雨过来躲我还能理解,这天都放晴了你还来?别说你是来拜神仙的吧?哦,我知道了,你应该是对我一见钟情,想来拜谢神仙给你指了个好姻缘!”七遗调笑着上前,凑近些打趣道。
女孩儿嗤了一句,反击道:“那我以后可不能拜这神仙了,我许的愿非但没给我圆了,还找了一个大麻烦来。真是受不起,下次我再不来了。”
七遗哈哈大笑,正要再说上两句,却见女孩儿眼周泛红,眼下泛青,眉宇间虽有极力的掩饰,却也藏不住一丝愁闷。它上下打量一番,敛起笑意道:“你穿的这么少,在阴凉的地方还是有点冷吧?”
“怎么会,连下三天的雨、又跟着阴了一整周才终于放晴,我好不容易翻出条好看的裙子,就是要在今天穿的,就是冷我也愿意,大不了一天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她闻言放下摩挲胳膊的手,开心地说道。
七遗却瞥见裙子泛黄的边,与脚上染了黄泥的鞋。它抬头瞄见女孩儿正努力扬起头,一道斜射的光束穿过层层檐边的枝叶,洒下星星点点、斑驳于她的脸庞。疏影浮动,七遗不自觉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仿佛要将她的眼、鼻、唇都一一勾勒,再刻画于脑海,就连颤动的睫毛、鬓角的碎发也不愿放过。
良久,一阵呼吸却打破了这瞬的凝滞——“你——”,七遗犹豫地开口,却迟迟问不出后半句话。
“怎么了?”女孩儿闭着眼,轻飘飘地回道。片晌还没有听见回声,她睁开眼,灰青的眸子一格格地移动着,了然地笑道:“你想问就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七遗抿了唇,斟酌开口:“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亲人去世了,哭了一场。”她利落回答。
“难怪。”七遗回想起先前两阵淡淡的朽气,料想是刚去世不久,味道才没有散尽,便安抚似的轻拍了她的肩膀,道:“逝者已逝,你还年轻呢。”
“噗嗤……”女孩儿禁不住笑出了声,偏过头道:“你明明听起来挺年轻的,怎么说的话一会儿像幼儿,一会儿又是个老头子似的。欸,你多少岁啊?我今年要满二十二了,你和我应该差不了多少吧?还是说你只是有副好嗓子?”
“我的声音好听吧。”七遗只听到后半句话,回道:“我也二十二,不过已经满了,你得喊我声哥哥。”
“切,想得美,两句话不到就占人便宜,真是本性难移。”
七遗舒了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生日啊?我送你件礼物,也当做是庆祝我们相遇的缘分。”
女孩儿皱眉,失笑道:“怎么听着不对劲呢?”便相与玩笑一阵,而后收了声道:“我不知道。往年爷爷说只要我开心,那天就是生日。和爷爷在一起是我最喜欢的时候,所以一年可以过好几次生日。今年我不知道哪天是了,以后也不确定了。”
“要不以后你跟我一起过呗?”七遗接口,温和道:“我也都是自己过生日,你要是答应我,今年的生日我还能补办一个。”
“行啊。”女孩儿毫不犹豫答应了。事后回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此刻怎么就一点戒备心都没有,那声问刚传到耳朵边,她便能明显感到心腔一震,继而指尖也敏感起来,连一点毛屑擦过她都能察觉得到。女孩儿静静待了片刻,耳尖一动,问道:“是不是有鸟群飞过?”
七遗走出几步望去,远方果然一层黑纱掠过云霞,便点头应承。
“我得走了。大家都一群群地聚集,落单了会被击落的,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这就是我家啊。”七遗撤回步子,寻得一处厚重的草垛就往后一倒,扬声道:“四海为家,哪都有我的同伴。”
女孩儿静立了片刻,勾唇微笑:“你本就不是孤身一人,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气逼迫自己。”说罢就踏出祠堂,素白的影子在晚霞浓艳中渐渐消没。
七遗不知是哪里漏了馅,无论是化为人形时穿的衣裳上的一两处污迹和磨损,还是遮掩不了的针脚细密、纹样繁复,都不能被她看见,再检查竹剥和灯笼,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至于衣袖上的一点饭菜香,这也不能硬说是有家的孩子才能有口饭吃,便挠着头、原地打转,却始终想不通错处。不过“回家”二字对它来讲也不大可能了,想想家族中那些兄弟姐妹,哪个不是被人们当成菩萨供着,主动献上好酒好肉地盼着他们能看上自家,好给临死之人最后的慰藉,就当做是神灵现世、福耀满门了。
偏偏自己生的怪异,初次走巡就被人打了,一口一个“妖怪”地扫地出门。虽然父母都说是他们眼拙,看不出好坏,哪里知道自己会是众位七遗中最天赋异禀又能力超卓的一个,但每每想起在拐角处听见的兄弟姐妹对自己的评判,它不能不心如刀割。
只有一条腿,白毛长了满身、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声音尖细,稍不控制就会变得刺耳。这些并非是它自己愿意的,却不得不与之相伴一生,就连相关的指指点点和恐惧、厌恶、好奇,也要一一承受。
于是它开始修炼如何化成人形,如何变得更加讨人喜欢,如何变得完美、至少外表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终于它成功了,父母却也不认得它了,哪怕站在兄弟姐妹面前、去到别人家中,他们也不敢轻易承认说这就是它,可明明就是他们的一言一语催着它变成如今的样子的呀。
它躲避,嫌恶,不甘,再到认清现实、失落离去,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何必非要执着于一个本就不属于的圈子。孤鸟落单,或许不是追不上一往向前的鸟群,而是已经找到了安定的去处呢?
七遗看着飞过的鸟群再度折回,两颊显出酒窝来。“讨酒喝咯!”,它捧起竹剥,鼓足气奋力一吹,竹管随之上下,一声长鸣悠悠而出,回荡到天际。
今日燥得很,七遗“大”字形瘫倒在祠堂正中央,倒望向神像,就见它也是瞠目怒视自己,左手拈枝莲花,右手虚握半空,一条练带飞扬缠绕身后,佛祖的金光闪闪四射。
它“哧”地笑出声,直言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神明,恐怕是哪家的祖辈被神化了,人们寄予它过多希望,便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描刻在它身上,结果出来个四不像。也难怪这个祠堂会落败,拜个四不像哪里能如愿,得不到就说是神仙和祖先不开眼,连着好好的祠堂也要被遗弃了。
不过这倒好,白给自己留了个歇脚的地方。七遗拨弄着灯笼,砸吧砸吧嘴,似乎口中还留有刚刚享用的一段记忆和酒的余味,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媛媛。”这两个字一念出,它就明白了,这是尝过好的便看不起稍差些的了。
不过它还觉着新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糟老头子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一段回忆,看来媛媛这个孙女真是他心尖上的宝贝,不然也不会最后时刻只记得她,却对日夜守在身边的儿子、媳妇全无感觉。
不过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的模样,七遗这才觉得有点犯难,毕竟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办好,何况看那屋主和妇人的样子,不像是个会对孩子好的,也不知道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情况,总不归是活不下去、想托养在自己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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