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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什么东西有毛的?!”林南一进门就看见个浑身白毛的身影,经不住吓大喊了出来。而站在对面的弥正一脸严肃,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及其膝盖高的小妖,一番下来若有所思,却不甚肯定,于是犹疑着朝林南摇了摇头。

林南蹑足上前,戴上眼镜仔细瞧去,只见它一条腿细长地支撑着鹅蛋般圆滚的上身,右肩上搭的也是一细长竹竿,其尾悬着一盏纸做的灯笼,正随着这只白毛怪的呼吸一荡一荡;左手上握的是竹号似的筒子,一截吹管斜插在大一号的竹筒上。白毛怪似乎察觉到林南在身后探询的目光,便将其举至面前,不断移动着竹筒,一声声洪亮的悲鸣便被滑了出来。

“原来是别人病故了。”弥这时才了然地点头,向林南扬起下巴道:“讨酒得找她,我这西北风都没有。”

林南愣地指向自己,疑道:“什么酒?”

“剥吹三道过,闻人把酒供。要是没记混,这应该是七遗。这群小妖就是靠着到处的丧葬过活,他们会事先打探好哪家有人病重或年老,蛊惑那人与自己缔结契约,然后等他快要咽气了,再去落实约定。”

“与将死之人?难不成连鬼都不放过?”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呐。”弥啧地一声,见林南自知冒失而闭紧了嘴,才悠悠继续说道:“他们会先抽取那人的一段记忆,然后跳七遗礼当是给人超度,答应替他们完成未尽之事,这样要走的人就能了无病痛与牵挂地离去。不然,越到将死之时,心中遗憾越重,难免不会结成怨念、祸害下一窝子人。

“而事先抽取的记忆就是他们要的报酬,欸,这还没完。随后呢就要吹竹剥,凡是周围几百里听到响的,诶,中头彩了,乖乖献上好酒供他享用吧。喏,这就是个找你讨酒的。”

听言,林南便翻找起阳台的大小柜子来,终于在最高的一层的角落弯里抠出一小坛子酒,边拧动盖头边嘟囔道:“听到的人也是倒霉,可我怎么能避得过去?我要是不给呢?”

她使劲拧着盖头,刚开了条缝就听得一声气泻出,一阵浓郁清凉酸味儿散了出来,不仅直冲林南鼻间、激得她一抖,还把白毛怪引得一跳一跳地蹦跶到面前,看样子好不欣喜。

弥耸肩摇头,道:“时运这事赖不得谁,躲过的侥幸,踩中的就自认了吧。平常人扛不过,隔三差五地听到身边有声儿还找不着来源,不得害怕?自然想到些牛鬼蛇神的就会摆些吃食、做祭拜,这些小妖就贪这个,吃饱了就走了,你更不过是给瓶酒而已。哎呦你怎么还没拧开,等会儿他再吹一次,我就真要受不了了!”

说罢他一把夺过坛子,手指往边缘一划,盖头便被截了上半截、一下子被撂开。白毛怪没有手,仍屁颠屁颠地蹦跶到坛子旁,缩紧了上身就往坛子里栽去。不消片刻,就见它晕晕乎乎地抽离开来,往地上一倒,林南赶紧上前探看,原本要双手才勉强能捧起的酒坛已经见了底。

“看着吧,接下来才是好戏。”

听言,林南收回要拉起七遗的手,蹲到一边乖乖等着。

七遗躺倒在地,咕隆地反复翻转身体,估摸是碰到门边或桌角而疼地直叫嚷,却也不见它停下,反倒是越来越使劲。而后折腾够了,又顺着茶几一点点磨蹭上来,挂在早先卸下的灯笼边上,头对准上头的口子,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

林南有些担心这盏灯笼,骨架本就又稀又细,里外两层裹的纸也如蝉翼一般薄,这么个鹅蛋似的妖全力压在上面,怕只会将其折散了,便还是伸出手,想将七遗拉开些。此时弥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也从沙发上坐起,向前探过身来,直接把它往旁一拨,就朝灯笼里瞧——“空的?”

林南一愣,也起身确认后疑惑望向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七遗,问道:“这里就是放记忆的?会不会是本就看不见?”

弥刚要反驳,却听七遗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么,反反复复、似是极为重要,凑前分辨,跟着念出四个字:“木二小姐。”

“行嘞,又是一个债主,林南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个儿好好想想都欠了多少债了?来一个还一个你没完没了啦?那当初你干嘛要做这些缺德事?”

林南张口莫辩,她瞪大了眼、满是委屈,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默念道:“我又不记得,再说了前生后世谁讲的清?”说罢就从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破旧不堪的糙纸来,小心捧在手上,沉下心来念出“七遗”二字。

霎时,对折的这层薄纸飞快抖动,分秒间竟有数百张一样老旧而轻柔的纸页从中生出,雕花随外壳显现,一本上古宝典般厚重的册子就这么展开来。林南的呼唤一直萦绕在翻飞的册页周围,不多时,页面停止抖动,一张纸缓缓立在中央,其上书写的正是“七遗”二字。

林南定了定神,抬手触及,料想中的一股猛力撞上后背,又一个故事就此席卷而来——

大雨滂沱,昨日的闷热刚把人里里外外一遍烧灼一遍浸湿地蹂躏了好几道,今早的雨滴便马不停蹄地携着凉意袭来。废弃的祠堂尚是坚固,多少挡住了些风雨,里面干草成堆,抖落上面的灰倒也能用来避避冷意,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也是实在撑不住了,便忍着嫌弃,慢慢挪到一堆草垛旁靠着,拿手四处扬了几下便不再动作。

“什么时候才能雨停啊?真麻烦。”她搂紧双腿,抬头朝向祠堂外边,一双大眼一帧帧地转动。

“今天停不了,这是要连着把前后一个月的量都补齐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女孩却身子一紧,半点不敢动弹。她小心摸向一旁的干草,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能借着这些轻薄的东西遮掩了自己似的,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身的动静。

偏偏来者是个走路不带声的。在短暂的沉寂后,一声询问自头顶而来:“你看什么呢?”

女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连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去。此刻她倒想不了身上沾满了灰了,只是惊慌地到处挥动胳膊,随手抓上一把东西就往身前丢,却似乎没什么作用。

“啧。”声音听起来多了份戏谑,一个颀长身形、留着寸头的男子逐渐显形,它随着女孩向后移动的速度一点点逼近,而后干脆窜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找到你了。”

不料女孩没有意料中被吓得哇哇大叫,反倒是冷静下来,连呼吸都明显地平稳了许多。七遗愣了片刻,怔怔望着她,暗自揣度了几番,正要再试探却被其一手打翻在地,滚离几步远,方才停下来。

“你干什么!”七遗连忙站起,抖落身上的尘土,捡起随身的物什,大喊道。

“没什么,应激反应而已。”女孩淡淡回应,也撑地站起、迅速做出一套热身运动,胳膊抡得都能听见风声,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柔弱模样。

七遗见此“喔”的一声,上前斥道:“原来你骗我!我还以为你无家可依,心生怜悯,才来主动找你搭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利用我的好心,还倒打我一巴掌!我不管,你得补偿!”

“谁让你来的?我有向你求助吗就这么巴巴地往上凑?”女孩儿一点也不示弱,当即反击道。

七遗瞠目张口,咿咿呀呀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见女生正摸索着朝门口走去,它盯了一会儿,犹疑上前问道:“你不会是——”说着绕到前头,谛视几秒,才恍然般接口:“原来你是个瞎子!”

女孩儿一顿,灰青的眼珠笨拙地晃了几晃,闭紧的唇更用力地抿成一条线,连身侧的手也默默握成拳,青筋在白皙的脖颈处愈加明显。她呼出沉重一口气,不作回应,又双臂抱膝地蹲守雨停。

“那个,我说过了,今天雨停不了的。”七遗似是意识到自己的直白,嘟囔地说了一句后也没有下文了。

女孩儿倒是不在意,执着地望向堂檐挂出的水帘,每一滴纷杂错乱、却能颗颗打在心间。“那就等明天,明天还不停就等后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

“你都没有家可以回,又何必非要离开,不如就以这祠堂为家。等等我看看啊,哎呀,认不出是哪路神仙,但既然是人们信奉过的,就是能保你平安的神仙。你看,还有干草,欸,我还找到一床垫子!”七遗上下翻了个遍,将祠堂里弄得是乌烟瘴气的,惹得女生蹲在门口连连咳嗽。

“谁说我没家?天晴了他们自然会来接我回去。”

“切,下雨时都不来的人,你还期望天晴能想起你?天晴只有太阳,谁还会记得乌云——”说至一半,七遗急急止口,但为时已晚。女孩怕是被它的话击中,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跑去,也不等站稳就冲进声势更加浩大的暴雨中。七遗想要捉住她,却发现她的身子原来十分单薄,薄纸一般被雨水冲刷,顷刻间就没了形色。

眼前水雾齐升,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什么是树。七遗泄气般哼哧一声,便捡起放置一旁许久的竹剥和竹竿,挑了灯笼,悠哉悠哉地也往水雾中走去,粒粒分明的雨滴却一毫也未沾染它身。

“来咯来咯,跳起舞咯,舞毕礼成,遂远行咯。”七遗挑着灯笼迈进一家的门槛,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妇人闻声走出来,阻拦道:“哪里来的小乞丐,竟然直接闯到人家堂屋里来了?一身破烂还穿成这个晦气样子,怎么,你是咒我们家呢?”说着就要将其往外赶。

七遗不慌不忙,一边躲过妇人推搡的手一边温和道:“哎呦这位美人别急啊,先不说别的,你有见过我这样的乞丐吗?”

妇人抬首凝视,眼前男子无挑剔的面庞处处挂着笑意,眼眸如星也是满满柔情,她紧皱的眉头便在对望中一点点平坦下来,连着往外推的手也不自主松了劲,无力地随七遗的抓扶而落下,却在将要彻底瞬间清醒,倏地羞红了脸,继而恼怒道:“你个流氓!”便一边恶狠狠地咒骂,一边卷起袖子就要捶打。

七遗迅速往后一躲,摆手直说道:“我是来度人的,你家老爷子怕是走的不安心吧。”

妇人不听,只说佛祖、菩萨做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贱鄙之流插一手,仍然要打骂,甚至还拎起一旁的扫帚一把把地往七遗身上拂去。

“你把话说清楚!”突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魁梧有型,发声浑厚,一看就是当家的屋主。他走近堂中,双目炯炯地瞪视七遗,道:“我们家老爷子怎么了?”

七遗整理了衣衫,咳嗽两声,直面讲道:“我就不与你们绕圈子了。你们家老爷子半年前突然倒地,请来好几轮医生诊不出病症,送到大医院也看不出问题,还白花了那么多钱,对吧?”

它见妇人悄悄瞟了屋主一眼,又迅速地低顺了下来,口中默念有词,屋主仍是一副拧眉怒视的样子,便继续道:“劳心劳力照顾不见好转,老爷子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就要求回家来养着,能过一天是一天,最后享享清福也不错。

本来这样呢也还好,毕竟前半辈子苦了那么久,多亏这场病反倒轻松了,但就这几天他的状况急转直下,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饭,老一副苦大仇深、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他吧,他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嘿,我讲了这么多,有哪点错了没有?”

屋主屏气半刻,而后深呼吸一口,语气果然缓了些:“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有办法让老人家不再受困,虽然不能给他延长寿命,但好歹能让他走得舒心点。就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见见老爷子吧?”七遗始终昂着头,丝毫不带退让地说着,也不管对面的人心里怎么想,毕竟胸有成竹的事情,就没必要顾虑太多。

“见一面就行?”

“先见一面。”七遗听屋主的话,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便较之前恭敬了许多,还郑重点头、示以承诺。果然屋主一摆手,不管妇人的牢骚就把七遗带进二楼大房中,伸手一指,中间的床上摞了几层软垫,一个瘦弱的身影陷于其中,若不是七遗瞧得仔细,它差点就以为是见到鬼了。

“老人家好。”它隔着帘子向里唤了声,语气轻柔,却也没叫窗台激烈的雨打声遮了去。

老人缓缓转过头,似乎是从前就认识它,竟绽出一个笑容来,断续道:“你来啦!”甚至抽出一只手,就要握向七遗。

屋主和妇人这才信了七遗的话,松了口气,接到七遗的眼神后,向老人确认了一番,才相携退出门去。门锁扣响,七遗立马卸了劲,直言讲道:“按照约定,我来帮你了,你也得准备好我要的东西。”

老人点头,遂闭上了眼,连着深呼吸两回,似是做好最后的准备。

“初遗母!长遗少!三遗独!终遗众!”七遗撂下竹竿,抱起竹剥吹响,一声似虎啸,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回音缭绕间,它舞起双臂、踏出步伐,边做着仪式边问向老爷子:“说!”

倏地,床上陷落的人顿时坐起,大喊一声:“媛媛!”便又忽地倒下,仿佛刚才一切不过幻觉。

七遗一听就知道了大概的缘由,遂继续作舞施礼,最后向老人耳边轻声念道:“遗死,遗生,遗遗。”再起身,收紧灯笼的口、摇晃两下,挑了竹竿、环抱竹剥便开门而去。屋主与妇人追赶不及,至门口时已望不见它的身影,复而急急赶上楼,却见老人正笑吟吟地望向他们,直言要吃鱼汤与烧肉,便忙活起来、不再记起这回事。

七遗仍是一身轻松,从那家厨房里顺了一壶米酒就回到祠堂里,左右望了圈、四面空空,便干脆席地而坐,开了酒就一饮而尽。

“这次拿到个好东西啊!”它一把撑开灯笼,朝里探去,一阵鹅黄色的烟气袅袅,熏得它摇摇欲坠。尤其是一股子馨香扑鼻,更是让它沉迷,便不再犹豫,一头朝里栽去,做起百日大梦来。

梦里无尽是一片田野,其间山林河流,池塘荷花,白鹅和黄牛。晴空盛夏,蝉鸣枝头,绿荫垂风,铃铛摇摇。一个老头子手牵风筝向前跑着,五彩的燕子便跟着在头顶漂浮,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嬉笑追逐,两根羊角辫搭在肩膀上,每根头发丝都闪耀出她的喜悦。“媛媛!媛媛!”一声声呼喊传遍田间,回应他的是女孩儿每一个清脆的大笑。

好久没有一个好梦了,好久没有一壶好酒了。一直到烟气散尽,酒味全无,七遗朦胧睁开眼,仍是不愿相信它就这么醒来了。但日子还得继续,何况它已经闻到一丝朽气,上门的生意可不能放过了,便挣扎着要从灯笼中跨出,却在刚伸出腿时,听得一声熟悉的音色:“谁在里面?”

它连忙挣脱出来,朝门边一看,原来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也不知为何,浑身暖洋洋的,可能是天已放晴的缘故,但这还不能解释胸口的一片清明。一阵微风经过祠堂,竟打了个弯,撩起女孩儿的垂发,掠过了它的身旁。

七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引得女生挑眉、回过头来,就赶紧咳嗽着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谁?”

女生唇角微勾,遂即瘪嘴道:“哟,真是冤家路窄,大晴天的居然也能遇上你,看来以后我出门得先翻黄历。”

“怎么的,我又不是鬼,怎么遇不上?倒是你,下雨过来躲我还能理解,这天都放晴了你还来?别说你是来拜神仙的吧?哦,我知道了,你应该是对我一见钟情,想来拜谢神仙给你指了个好姻缘!”七遗调笑着上前,凑近些打趣道。

女孩儿嗤了一句,反击道:“那我以后可不能拜这神仙了,我许的愿非但没给我圆了,还找了一个大麻烦来。真是受不起,下次我再不来了。”

七遗哈哈大笑,正要再说上两句,却见女孩儿眼周泛红,眼下泛青,眉宇间虽有极力的掩饰,却也藏不住一丝愁闷。它上下打量一番,敛起笑意道:“你穿的这么少,在阴凉的地方还是有点冷吧?”

“怎么会,连下三天的雨、又跟着阴了一整周才终于放晴,我好不容易翻出条好看的裙子,就是要在今天穿的,就是冷我也愿意,大不了一天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她闻言放下摩挲胳膊的手,开心地说道。

七遗却瞥见裙子泛黄的边,与脚上染了黄泥的鞋。它抬头瞄见女孩儿正努力扬起头,一道斜射的光束穿过层层檐边的枝叶,洒下星星点点、斑驳于她的脸庞。疏影浮动,七遗不自觉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仿佛要将她的眼、鼻、唇都一一勾勒,再刻画于脑海,就连颤动的睫毛、鬓角的碎发也不愿放过。

良久,一阵呼吸却打破了这瞬的凝滞——“你——”,七遗犹豫地开口,却迟迟问不出后半句话。

“怎么了?”女孩儿闭着眼,轻飘飘地回道。片晌还没有听见回声,她睁开眼,灰青的眸子一格格地移动着,了然地笑道:“你想问就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七遗抿了唇,斟酌开口:“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亲人去世了,哭了一场。”她利落回答。

“难怪。”七遗回想起先前两阵淡淡的朽气,料想是刚去世不久,味道才没有散尽,便安抚似的轻拍了她的肩膀,道:“逝者已逝,你还年轻呢。”

“噗嗤……”女孩儿禁不住笑出了声,偏过头道:“你明明听起来挺年轻的,怎么说的话一会儿像幼儿,一会儿又是个老头子似的。欸,你多少岁啊?我今年要满二十二了,你和我应该差不了多少吧?还是说你只是有副好嗓子?”

“我的声音好听吧。”七遗只听到后半句话,回道:“我也二十二,不过已经满了,你得喊我声哥哥。”

“切,想得美,两句话不到就占人便宜,真是本性难移。”

七遗舒了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生日啊?我送你件礼物,也当做是庆祝我们相遇的缘分。”

女孩儿皱眉,失笑道:“怎么听着不对劲呢?”便相与玩笑一阵,而后收了声道:“我不知道。往年爷爷说只要我开心,那天就是生日。和爷爷在一起是我最喜欢的时候,所以一年可以过好几次生日。今年我不知道哪天是了,以后也不确定了。”

“要不以后你跟我一起过呗?”七遗接口,温和道:“我也都是自己过生日,你要是答应我,今年的生日我还能补办一个。”

“行啊。”女孩儿毫不犹豫答应了。事后回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此刻怎么就一点戒备心都没有,那声问刚传到耳朵边,她便能明显感到心腔一震,继而指尖也敏感起来,连一点毛屑擦过她都能察觉得到。女孩儿静静待了片刻,耳尖一动,问道:“是不是有鸟群飞过?”

七遗走出几步望去,远方果然一层黑纱掠过云霞,便点头应承。

“我得走了。大家都一群群地聚集,落单了会被击落的,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这就是我家啊。”七遗撤回步子,寻得一处厚重的草垛就往后一倒,扬声道:“四海为家,哪都有我的同伴。”

女孩儿静立了片刻,勾唇微笑:“你本就不是孤身一人,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气逼迫自己。”说罢就踏出祠堂,素白的影子在晚霞浓艳中渐渐消没。

七遗不知是哪里漏了馅,无论是化为人形时穿的衣裳上的一两处污迹和磨损,还是遮掩不了的针脚细密、纹样繁复,都不能被她看见,再检查竹剥和灯笼,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至于衣袖上的一点饭菜香,这也不能硬说是有家的孩子才能有口饭吃,便挠着头、原地打转,却始终想不通错处。不过“回家”二字对它来讲也不大可能了,想想家族中那些兄弟姐妹,哪个不是被人们当成菩萨供着,主动献上好酒好肉地盼着他们能看上自家,好给临死之人最后的慰藉,就当做是神灵现世、福耀满门了。

偏偏自己生的怪异,初次走巡就被人打了,一口一个“妖怪”地扫地出门。虽然父母都说是他们眼拙,看不出好坏,哪里知道自己会是众位七遗中最天赋异禀又能力超卓的一个,但每每想起在拐角处听见的兄弟姐妹对自己的评判,它不能不心如刀割。

只有一条腿,白毛长了满身、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声音尖细,稍不控制就会变得刺耳。这些并非是它自己愿意的,却不得不与之相伴一生,就连相关的指指点点和恐惧、厌恶、好奇,也要一一承受。

于是它开始修炼如何化成人形,如何变得更加讨人喜欢,如何变得完美、至少外表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终于它成功了,父母却也不认得它了,哪怕站在兄弟姐妹面前、去到别人家中,他们也不敢轻易承认说这就是它,可明明就是他们的一言一语催着它变成如今的样子的呀。

它躲避,嫌恶,不甘,再到认清现实、失落离去,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何必非要执着于一个本就不属于的圈子。孤鸟落单,或许不是追不上一往向前的鸟群,而是已经找到了安定的去处呢?

七遗看着飞过的鸟群再度折回,两颊显出酒窝来。“讨酒喝咯!”,它捧起竹剥,鼓足气奋力一吹,竹管随之上下,一声长鸣悠悠而出,回荡到天际。

今日燥得很,七遗“大”字形瘫倒在祠堂正中央,倒望向神像,就见它也是瞠目怒视自己,左手拈枝莲花,右手虚握半空,一条练带飞扬缠绕身后,佛祖的金光闪闪四射。

它“哧”地笑出声,直言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神明,恐怕是哪家的祖辈被神化了,人们寄予它过多希望,便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描刻在它身上,结果出来个四不像。也难怪这个祠堂会落败,拜个四不像哪里能如愿,得不到就说是神仙和祖先不开眼,连着好好的祠堂也要被遗弃了。

不过这倒好,白给自己留了个歇脚的地方。七遗拨弄着灯笼,砸吧砸吧嘴,似乎口中还留有刚刚享用的一段记忆和酒的余味,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媛媛。”这两个字一念出,它就明白了,这是尝过好的便看不起稍差些的了。

不过它还觉着新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糟老头子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一段回忆,看来媛媛这个孙女真是他心尖上的宝贝,不然也不会最后时刻只记得她,却对日夜守在身边的儿子、媳妇全无感觉。

不过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的模样,七遗这才觉得有点犯难,毕竟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办好,何况看那屋主和妇人的样子,不像是个会对孩子好的,也不知道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情况,总不归是活不下去、想托养在自己这吧。

正暗自打算着,门口响起几声拍打,七遗压着下巴、睁眼瞧去,像是日光再强些,这瘦弱的影子就要蒸发了。它撑地坐起,一阵再明显不过的朽气扑鼻而来,惹得它深吸一口,暗自开心,又是一桩生意主动找上门来,便利索起身,就要笑脸相迎,却在看清来人面目后,双手抬至半空久久未能放下。

“谁在里面?”来人轻问,声音弱如游丝。

顿了许久,七遗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谁?”

女孩儿果然绽开了笑,眉头不再蹙起。七遗扯了一些干草,抖干净垫在一起,再扶女孩儿坐下,并顺着她蹲至一旁。它仔细将其打量,只见她眼下青黑更甚,唇色显白,面上也消了一层肉,身上仍是穿了那条白裙,只不过外边加了件毛衫,鞋边被擦拭过,却留下抹不去的黑泥印渍。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七遗不禁放轻了声音,生怕气息略重一些就会把她吹倒。

“我来讨债的。”女孩儿故作神秘地扬起眉毛,而后笑嘻嘻道:“我要过生日了。”

“你还惦记这事呐?哎呦,我真是嘴巴管不住,想什么说什么。行吧,算我的,你想要什么?”

“你想给什么?”

七遗眼眸一闪,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什么?”女孩儿怔愣,灰青的眸子颤动着。

七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腕,小心将其带出祠堂,而后从身后拿出一件物什来。女孩儿的手被牵引着摸索,她触碰着竹架的凉意和丝绢的顺滑,一点点勾勒出一只燕子的形状来——“风筝?”她又是疑又是喜。

七遗没有应答,只是嘱咐她在原地等着,然后走远。女孩儿便乖乖留在原处,许久耳边只有风划过,碎发挠得耳朵痒痒。终于一声声粗喘临近,是七遗跑着靠近,它一把将转筒塞进她的手中,不待女孩儿反应就拉着她一路小跑起来。

细线在手指间滑动,燕尾的飘带纷飞,风筝已经不需要再被带动,女生便也随之停留,头尽力仰着,朝向风筝应该会在的方向。七遗就站在一旁,眯眼看她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女生再放出两圈线,便落下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啧。”七遗长吁一口气,道:“这才半上午,你不会就要走吧?”

“怎么会,不是说好一起过生日。那你明天还在这?”

“天天都在。不是,怎么你老让我回家,跟我妈一样。”

“你妈妈会催你回家?”

七遗敛了笑容,淡淡道:“以前会,但是后面她太忙了,就没空管我了。”它原想以同样的问题问回去,却想到那日大雨,便止了口,不成想女孩儿自己说了出来:“我爷爷也好久没喊过我了,他生病后就喊不动了。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所以每天都要回去,好让他安心。”

“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孤身一人?”七遗低眸哑言,转而将一直存在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女生“喔”的一声,回道:“你穿的衣服应该是别人给你做的吧?有股香味儿,淡淡的很好闻,只有亲手做的衣服才会有这样的味道,买的衣服是闻不着的。”

到嘴的话硬是咽了下去,七遗狐疑地抬起袖子仔细嗅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就猜她这不过是胡诌,猜中了它的心思就故作高深。

但女孩儿的下一句叫它愣了两秒,想起许多事来:“这条裙子和毛衣就是我爷爷给做的。爷爷以前在缝制厂工作,因为一手好活做得名声响,还结识了奶奶。奶奶说当年眼皮子浅,他做了一套衣裳就把自己给穿住了。

本来奶奶过世后他就不再动手做衣服,是有一年过生日,爷爷问我想要什么,我才舔着脸求来这裙子和毛衣。但是舍不得穿,这次翻出来都能闻到一股子闷气,可仔细闻就还能闻到一点点香味,特别舒服!”

七遗听着她讲得开心,眼前却显现出妈妈给它这身衣服的场景,应该是临走前被叫住,妈妈将一个包裹放到它手上便摇手回身,而它毅然扭头,走远的路上一丝都没想过身后的景色。

此时回神,它愣愣向下望去,正好的衣长、正好的袖口,看着舒心的竹叶纹饰和向来喜欢的月光白色,妈妈明明说过认不出它成人形的样子,更不喜欢它这幅样子,她还说过要走就不要再回来。七遗的耳边似有千万嘈杂,终被一缕微风吹过,风里隐约有着一阵清香。

“咳咳。”女生突然的咳嗽,把七遗从神游中拉回,它赶忙上前扶住,就听得她说道:“我要回去了。”

七遗没有打趣或强留,点头就替她将风筝收起,安稳让她拿好后,一步步望着她远离。今日阳光正盛,可它依旧不能长久地望见她身影的消失,哪怕是最后的黑点。

“您应该就是七遗仙子吧!”又是那一家的屋主,此番相见却是大老远就从屋里迎出,双手奉承地举至胸前,把七遗一步步带往堂内,妇人也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恭迎。

“什么人?生病还是老了?”七遗乐得开心,十分享受这样的待遇。

“家里的小女儿,生了病,怎么治都治不好。这些天躺床上茶饭不思的,脸色都发青了。我们怕她走得不安宁,就想起您这位神仙,没想到天天拜天拜地,终于把您盼来了!您给赶紧看看,不然她怕是要撑不住了。”

听完屋主的话,七遗暗自嗤笑一声,虽表面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怀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眼前两人出了名的溺宠儿子、不重女儿的消息它也是听说过的,此刻在这里装父母情深,它只有满满嫌弃。但人家的事插不得手,何况一旁供桌上已经摆好了肥肉佳酒,那它还有什么不满呢?不过一桩生意,了了就了了。

“事不宜迟,我赶紧看看。”屋主和妇人听它开口,忙不迭相互引着来到一个偏屋。七遗刚迈进一只脚,一股子霉气和朽气席卷而来,房中更是昏暗,一处窗格勉强射进一些光,恰好打在床中身影上,其间的尘灰正飞扬。

“你们出去等吧。”屋主和妇人便应承着退出房间,顺道将门关紧。

七遗卸了竹竿,放好竹剥,边整理衣服边解释道:“虽然你没有与我事先有约定,但你的父母已经拜了好多天了,我权当来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你执意不要我作法,我也能理解,不过那么多心事压在心头,并不能让你好受。人生就这么一遭,平日过得快乐,此刻没必要烦恼;平日吃得苦多了些,此刻就更应该放下,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苦到头?所以——”

七遗扭头,突然见到角落一只风筝正静立着,模糊看不清纹样,却能分明感受到那只风筝活了似的正看向它。虽说不怕,但总感觉到一丝不如意,七遗便扭动着肩,甩了脑子里不该有的念想,继续道:“——所以现在与我约定都还不迟。放下执念,及时行乐,哪怕在人生的最后一秒。放过自己,放过别人,享受一刻的欢愉,你就会感受到整个世界的美好。”

鬼话扯完,七遗走近床边,问道:“怎么样?”

良久帐内传来一声几乎抓不住的轻笑,就听得床上人问:“谁在外面?”

笑容逐渐凝固,心跳几乎停止,七遗不自觉微张开嘴,脑中如烟花炸响,噼里啪啦的火星正在熄灭,一道冰流趁虚而入,迅速漫及全身。

“谁在外面啊?”声音又问了一道,七遗始终发不出声,讲出习惯性的下一句。

“原来真的有七遗仙子啊。”床上人自顾地继续念叨,似是吊着气地勉强说话:“约定什么呢?我爸妈把你请来是要去除我心中的郁闷吧,但我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你能来做什么呢?”

七遗张口无言,斟酌好一会儿才勉强口,声音却哑得厉害:“我,我能”,它感到喉间突然的一阵疼痛,连连深呼吸了几口才缓过气来,断断续续道:“我,我们帮人解决最后最想完成的事,然后,然后就拿走他最开心的,的记忆。”

“最想的事啊?我想想,那我想再多活年?”

听着帐内的打趣,七遗却一点都笑不起。它撩开纱帐,看向床中,一双灰青的眼在仅有的光线下熠熠如星:“怎么是你?”

女孩儿扯开嘴,有点难看:“怎么不我?我都病了好久了,咳那么多声你当我白咳的?”听言,七遗皱起眉头,无声懊恼。

“传说你们得靠人们的记忆才能活下去,是这样吗?”听到七遗的肯定,女孩儿才接着讲道:“那我想要做的事,你也一定会帮我做到,对吗?”

七遗闪过眼眸,迟疑了一会儿,却还是点头应声:“是。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就是。”

女孩儿的视线追着光一点点转动,而后望回,轻声道:“我想回家。”

竹剥一吹,虎啸绕四墙,七遗双臂仰举,吞气托天。竹剥二吹,粗弦震瓦梁,七遗两脚顿顿,吐气踏地。竹剥三吹,竹管由底推至尖头,一道长吟悠悠划过天际,泛起的涟漪,久久萦绕在方圆之间,似是怒号、似是低语,一声就足以使时间为之停滞。

再出门时,灯笼里不似平时满满当当,只有一小握的白雾在其中游荡。屋主见门开,立马拥上前道:“多谢仙子,多谢仙子!我这个女儿,诶,不是我们非要怎样,而是她天生一双鬼眼,谁看她一眼都觉得被针扎的难受,而且还有好几个人因为被她盯了几秒,回家就生病

。就算是不迷信的人,遇上这种事也不得不信。我们上有老,下还有个儿子,不得不提防。哪里想她自己居然还左想右想的,以为是我们故意不要她,所以天天冷言冷语。这下病倒就再也没下过床,我们实在是怕她不能解脱,才天天拜神把您请来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望着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眼神热切,七遗忽地呼吸不顺,朝旁吐了口气,道:“她叫媛媛?”

“诶是!她爷爷,就是上次您帮忙的,给她取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家中好几个兄弟姊妹,他老人家就捡着这个宠,非说不怕邪魔。结果呢,半年前不明不白地生了病,就不明不白地倒下了,现在她也是这样。”

“只怕就是她的病,传给老爷子了。”妇人接上话,悄声讲道。

七遗听得烦躁,不管屋主与妇人私下的动作,捞过桌上的几瓶子酒就匆匆逃离,直到奔至祠堂,它才停了脚步,大口喘起气来。灯笼倾翻在地,竹竿敲落一层干草,“怎么会是你?”,七遗时断时续地喃喃自问,却怎么也等不到回答。它跌落在地,挪过一坛酒却总是打不开,这时一个人影踩到门槛上,挡住了正洒在它身上的光,“你是谁?”

“七遗?”来人看不清神色,就听见她语气淡淡,带些惊讶,见七遗不理会她便自顾上前,捡起灯笼摇晃,道:“难得一份上佳的记忆,你不要,那就给我吧。”

“你乱动什么!”七遗一跃而起,猛地夺过灯笼护在怀中。来人并不恼,反倒是继续讲道:“你答应了要让她回家,怎么回?人都死了。”

“你是哪路的,管这么多?”

“没什么,就是看不惯,答应了那么多人却从没兑现过,白白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何况都是将死之人的心窝子里的愿望,何况这个姑娘还是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你就这么骗了酒和记忆却什么都不做,是不会还是不敢啊?”来人的语气十分轻佻,轻易就能惹得人闷气丛生。

七遗自然着了道,努力压制着脾气但仍透出一股不平:“没凭没据的你在这乱说什么?我早就有了打算,只是还没实施,你不要什么胡话张口就来!”

“你倒是说说怎么做嘛,不过她都死了,其他的困苦欢喜都随着你的七遗礼跳没了,最后不还是你说了算。”

“她说爷爷对她好,只要我能让她见到她爷爷不就可以了?”

“切,两具死尸葬在一块儿,你就当他们阴间能见着?我看你不是妖,是鬼,张口全是鬼话。”

七遗气得两眼睁圆,正要辩驳,突然脑中一幅幅画面闪过,它哼哧一笑,道:“可我有记忆,这是别的妖都做不到的。她和爷爷都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作法就能让他们相遇。”

“那你试试。”来人抱住胳膊,一副看戏的样子盯着七遗,仿佛十分肯定它做不成。七遗自然受不了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妖看轻,加上两股记忆正交错席卷脑海,闹得它心神不宁、愧疚愈甚,便席地而坐,闭眼念叨起来。约摸一餐饭的时间过去,来人已经来来回回转了祠堂几十圈,再迈进探看时,就见七遗的两颊满是汗珠,眉头也是越拧越紧,只差要连成一片了。

“行了,我来吧。”来人终于开口,蹲至七遗面前,慢慢说道:“她长了双鬼眼,你知道吧。”

“她只是瞎了,看不见——”,七遗疲惫睁眼,仍要维护,却在来人的凝视下,顿然醒悟道:“她只是看不见人间世界。”

来人点头,似是欣慰般说道:“所以你这副皮囊画得再好看,在她眼里不过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说罢便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的动静,像是非要得到它的回答。

七遗一瞬间失了言语,两眼泛红,鼻尖酸疼。不多时,一颗滚烫的水珠滑落,流至下颌时已经凉透,而这副无缺的面容似被刀割了般,竟沿着珠子滚过的痕迹、一点点裂开来。然后是分离,然后是剥落,然后是人皮彻底消失,一个单腿支撑着的刚及供桌高的妖怪便现了形,浑身的白毛正飘飘扬扬,似在遮掩不堪的面容。

“很久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你了吧,不在乎你的真容,不受你伪装后的声音的蛊惑,不对你隐瞒。还可以任意地向你笑,朝你发脾气,你说的每句话不会被当成是攻击,她都能玩笑地接下去。”

见七遗的视线一寸寸飘远,来人稍作停顿,便继续劝道:“她是你以后再难遇到的人,却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永远不能圆梦,可明明她最开心的和她最想要的都已经存在于你的脑海里了。你总说要放下执念,也就是放下自己,这不是你的胡诌,而句句都是你的无心之言。无心总能显真心。”

一番话若细流钻进它的耳朵,萦绕在周身使七遗逐渐放松了对来人完全的戒备,在她的循循引导下张开手、按压在一张老旧的糙纸上,并念出自己的名字。一时间,一道道烟雾五彩斑斓的从七遗的体内涌流而出,一幅幅场景飞速消融进这层薄纸里,瞬间不见踪迹。

终于,雾散手离,七遗瘫倒在地、昏昏睡去,纸上显出“七遗”二字又快速隐没。来人折起糙纸,放入怀中,扬长而去。蝉鸣依旧,日当正午,风偶尔坠于叶尖,一切都如平常。

——

“你这个大骗子。”

“我又怎么了?我的确照它所说把两份记忆和在一块儿,媛媛的确和她爷爷相聚了呀!”

“可你明明是把七遗的那一顺溜记忆全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选这两段呢,你就是个大猪蹄子!”

见弥把自己讲得体无完肤,林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嚷道:“这是木二,不是我!鬼晓得她做了这么多缺德事,却让我来背锅。诶讲真,她每次转过来,我一看见那张和我一样的脸,就感觉惊悚。”

可弥仍旧不留情面,张口怼道:“什么人啊,到处行骗,这辈子你就指着这个还债吧。”

“不讲这个了。”林南见它油米不进的样子,懒得再掰扯,转而轻声说道:“你猜媛媛给七遗的记忆是哪一段?”

弥白了她一眼,理所当然道:“还用想,肯定是和七遗在一起的日子呗。”

林南听它说中,难免遗憾,细想起来却不禁嘴角上扬,刚要继续讲,就见七遗已经站起,面向自己和弥,鞠躬道:“多谢。”便挑了灯笼、抱起竹剥,洋洋洒洒踏窗而去。

“你说,它要是当时先享用了媛媛的记忆,还会让木二帮这个忙吗?”林南望向七遗离开的方向,怔愣问道。弥摇头,林南又问:“那它回家了吗?”

弥还是摇头,并叹气道:“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纯靠一些老旧的回忆吊住命。不过时常能喝到些好酒,总能醉生梦死一场,也不至于老是虚度时光,希望以后它能再碰见一个好的记忆吧。”突然它话锋一转,怒目瞪视林南,愤愤道:“看你前世做下的好事,接受命运的审判吧!”便风似的跑远了。

林南听得这无头无脑的话,只能扶额叹息。而原先厚重如砖的书册此时再化为一层薄纸,林南将其折叠收起,无意瞥见其间的一条旧痕似乎没有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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