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请闭嘴

1.

丞相家的大公子死在了医馆前院的西墙下,被发现时,半身湿潮、遍体冰凉、双目圆瞪,不知遭遇了什么。京都衙门很快得了消息,将医馆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又将在场之人按掌事、仆从、病人分了类,排排列在院中。

我叫苏微凉,独自站在掌事一排,听见对面一排排病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这医馆真是糟事连连”“所谓‘医者仁心’,不过‘包藏祸心’”。心想着苦苦经营了三代的产业无端端就要付之一炬,我不由悲痛不已,“哇——”一声哭了出来。

宋寓立时皱起眉,厉声呵斥:“你闭嘴!”

他不知何时溜到了死者身旁,蹲着身仔细翻看着,一面捏起死者的鼻子,一面道:“根据尸体的温度和僵硬程度,他已死了一个时辰以上,而医馆人来人往,不过一刻钟就会有人看见,所以这里绝不是第一现场。今日堂中燃了药香,若他自大堂进前院,鼻中必会吸入,不会只残留着臭水沟的味道……咳咳……”

捕头见有闹事者,即刻驱赶,捕快的长棍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宋寓的背上。

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急忙上前将宋寓拉起:“你怎么跑出来的!”随即转身对捕头解释,“大人息怒,他是我医馆的病人,是个疯子!”

2.

宋寓是在六天前被抬着进医馆的,着一身月白长袍,盖了一件灰色大毞,满面清冷、嘴唇紧闭,隐有几分怒意。身旁五个壮汉牢牢架着他,各个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我本在柜台前挑拣着药材,见这阵仗,下意识缩下身躲到了台后。

我的祖父曾是宫中御医之首,退休后在京都开了这家医馆,两年前爹娘意外辞世,生意就传到了我手里。我每日开开药方,数数银子,过得也算不错,近几日却不知怎么了,隔三差五有人上门谩骂打砸,说买了假药,说被医坏了身子,闹得我惊若寒蝉、夜不能寐。

忽有一锭金子自柜台上落下,一管家模样的男子探过身:“苏姑娘,快看看我家少爷!”他声泪俱下地讲述起他家少爷的病情,每说一句就将一锭金子塞到我手中。

我捧着沉甸甸的金子站起身,尴尬地笑了笑。

他家少爷科举失利,想不开投了河,救上来后失了忆,自此无心向学,只千方百计要寻什么雪石,急坏了家中长辈。

五岁孩童都知雪一晒就融,岂能成石?这明明是疯了,而我此生最不愿接触的,就是疯子!

犹豫片刻,我叹了口气,自抽屉中取出一块木牌丢了出去。我终究还是接下了,怪只怪此生最难以拒绝的,不是别的,正是金子!

管家高兴得满面红光,说要回府复命,临走前再三嘱咐要盯紧了他家少爷不得有任何差池。五名壮汉随我入了后院,将宋寓安置在厢房的床上,并守在房外片刻不离。

宋寓慵懒地翻了个身,偏过头,随手将木牌扔还给我,眸光澄澈,透着一丝轻蔑:“我这病,你打算怎么治?”

我接过木牌,不由一愣。

上书:编号八一二二:宋寓。病情:这病叫别人觉得你有病。

他病得,倒还挺新奇。

3.

次日清晨,我亲自煎了一副药,和早餐一同送去给宋寓,到了门外,却见壮汉倒了一地,房中空无一人。我赶紧吩咐小厮到处找了找,在后院的东墙下找到了他。

他跌在地上望着天,长袍染了泥,脸上添了一些擦伤,身旁还倒着一架梯子,感觉到我的接近,不忿道:“建得这么高,不觉得浪费吗?”

我走到他身旁,低头看他,轻哼一声:“这医馆的墙与宫墙不相上下,专门为了治你这种不好好配合治疗的……”

中午,我重又煎了药,和午餐一同送去给饿了一早上的宋寓,走到半途,一名只穿内衫的小厮迎面而来,嚷嚷着自己被抢了吃食和衣裳。我略一思索,掉头往后门而去。

后门处有三两小厮进出,门前不远摆了一排椅子,椅上坐了一个凶悍的护卫,旁边还捆着一身小厮打扮的宋寓。

宋寓不断挣扎着,眼角余光瞥见我,停下动作,问:“这就是你对待病人的方式吗?”

我忍不住想笑,憋得极为辛苦,到他身旁坐下,指着门向他介绍:“我这儿的药出了名的难吃,想方设法要混出去的病人不止你一个,可混出去的,从来没有!”

下午,我在书房翻遍古籍,寻了几个治疗疯病的方子,期间听闻宋寓悄悄自制了爬墙工具,出了墙跌进了院外的暗沟里,又顺流漂了回来;听闻他骗得另一厢房的老妇人将他当做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哭闹上吊要将他赎了身带出馆去;还听闻他诡计多端,家里管不住他,还将先前求医的各个医馆闹得鸡犬不宁,接连拒收。

出书房时已是暮色沉沉,院中掌了灯,宋寓的厢房却暗着,五名壮汉早已形同虚设。我知他必定不在房中,一路上随着小厮的哭诉,不觉到了前院大堂。

宋寓正站在柜台上,像说书先生般一手执着折扇,一手拿着木牌,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说他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度,他的国与这里极为不同,他也与我们不同,他在一个大雪之夜来到这里,为重返故土,历经千辛万苦,却不被理解……

“啪啪啪——”堂前响起一阵掌声,病人和小厮竟听得津津有味,纷纷动容,见了我直劝我行行好放了他。我一面应答着,一面上下打量他,眉眼弯弯,面庞清俊,倒是一副好模样,可惜……

管家口中的宋寓,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如今,他飞檐走壁,能说会道,倒是疯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华。

待到医馆打烊,听众散去,堂中只余了我与宋寓两人,霎时安静下来。

宋寓跳下柜台,几步到了我身前,垂眼看向我,双目灼灼:“现在,你愿意让我走了吗?”

我静静望着他,摇了摇头。

“这真相,我只讲给你一个人!”他越发凑上前来,抓住我的肩,因着比我高出一个头,落下的长发触到了我的脸颊,温热的呼吸近在额前,声音清浅,周身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光彩,“我来自未来,来自三千年后,因穿越时空意外到了这里……你可能不懂,但务必信我。”

我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似笑非笑:“我懂,我们需从长计议。”对着匆匆赶到的壮汉打了个手势,接道,“古籍上言,疯子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认为自己是大侠,是王者,是神仙……你幻想自己是未来人,拥有超凡能力,也不外如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帮你正视自己疯了这个事实……”

宋寓被举到了空中,打了个哈欠,道:“快,送我回房!”

4.

日子一天天过去,药开了一副又一副,思想教育了一回又一回,宋寓的病没有好转,反倒越发严重了。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吃饭还是散步,他的脸上都写着“拒绝治疗”,更是不择手段要逃出医馆去,寻找他梦寐以求的雪石。

近日气温骤降、风寒肆虐,医馆忙得不可开交,我在大堂坐镇一上午,无暇顾及宋寓,中午偷闲去后院取些药材,在半路撞见他正爬上围墙。我毫不犹豫登着他特质的爬墙工具跟了上去,到了墙头,突觉右腿一抽,难以动弹,进退不得。

宋寓尚未跳下墙去,眼角余光瞥见我,发现了我的异样:“你怎么了?”好整以暇的看了一阵,得出结论,“一看就是从小缺钙。”

“缺钙?”我不解。

宋寓并不解释,叹了口气,上前将我背起,原路返回了院中。

我趴在宋寓背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生怕他改了主意。墙边栽着几株梅花,我心念一起:“你天天跑,我天天抓,实在太累,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赢了,我放你走,你输了,此后再不能逃。”说着折下一枝梅花,递到他的眼前,“就猜这梅花瓣的单双吧!”

宋寓继续向后院厢房走着,答:“我猜单。”

“单,双,单……”我立时摘了起来,花瓣一片片飘落,数着数着,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到最后时,我快速摘下一瓣塞入口中,道:“双!”

我看不清宋寓的表情,只知他定是要反驳的,一把捂住他的嘴:“愿赌服输。”

宋寓无言语对。

打赌不过一时兴起,我可没想过要让一个疯子信守承诺,晚上照例拿着晚餐去厢房,原已做好了人去房空的准备,却见宋寓站在院中,俯着身子,嘴里吐出一口水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细小的棍子。

我对着他手中的棍子仔细端详,好奇问:“这是什么?”

“牙刷。”宋寓浅浅笑道,“我既然答应留下来,自然要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

我只觉其中有诈,或隐藏着出逃的阴谋,没收了他的“牙刷”,暗中研究了一番,没能发现其中玄机,后来又陆续研究了“拖鞋”、“暖水袋”、“自行车”,以及他特地送上的“面膜”,皆一无所获。

我始终坚信自己的诊断是对的,始终将他的行为归结于“疯子的创造”,直到我们统统因丞相家公子的命案进了牢房。

5.

地牢阴暗潮湿,我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想象着医馆中的金山银山药材美食都已远去,心中空荡荡的,肚子里也空荡荡的,忽闻到一股鸡腿的香味,倾身上前,狠狠咬了一口。

“啊——”宋寓的惨叫声霎时在耳边响起。

我慌忙揉了揉眼,顺势抓住他的衣袖,疑惑道:“你怎么进来的?”

宋寓皱着眉,自我的牙下抽出手掌,又将一个鸡腿塞进我嘴里:“我被捕头带去问话,回来时送错了牢房。”见我哭花了脸,吃相还丑,不由嘲笑了几句,末了,又道,“明天就会没事的。”

“真,的吗?”我昂起头来望向他,眼中满是期望,复又低下头对自己说,疯子的话也信,你是不是傻?

没想到第二日,凶手竟被查到了,竟是武威将军之子,因义气相争失了手,伤了性命,本想栽赃嫁祸,却被识破。此案牵扯甚广,不易解决,但已与我无关。

我被安然释放,重开了医馆,继续对宋寓的治疗。

宋寓的家人不知怎的,出了如此大事也没来探望,更别说将他接回。

他整日无所事事,见医馆祸事繁多,便着手调查了一番,不仅将先前假药假病的事情查了个清清楚楚,还揪出了前院小厮与厨娘偷情,后院婢女偷名贵药材用以美容养颜……

不久后,听闻入牢那日他用计见了捕头,将案件疑点一一说明,并细细推演案情,终将捕头说服,依着线索展开调查,才使大案告破。

他原来早已找到了医馆防备的漏洞,却守着赌约没有逃走,他明明极讨厌我,却设法救了我。他真的,只是一个疯子吗?

我端着午餐和新煎的药站在厢房外,透过半开的窗户望见宋寓正打着瞌睡,冬日的阳光落在他侧脸上,映出三分霜寒七分春意。我咬了咬牙,拿起药碗,将药泼了出去。

医馆的生意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医馆。宋寓破案的消息不胫而走,频频有人上门,不为治病,只为请他帮忙查一查家中奇案。

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作为闻名京都的医馆掌事,我怎能轻易将尚未痊愈的病人放出医馆,怎能……

宋寓狡黠笑着,将收到的定金一字排开放在我面前,金灿灿的光芒霎时映入我的眼底:“都给你!”

我有些犹豫,反复斟酌,道:“我可以跟着你,我要……”

“只要不说不,你说什么都可以!”宋寓道。

宋寓查案极为准确干脆,我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解出了所有的谜题,令人啧啧称奇。

不多时,京都盛传苏家医馆住了一位神探,屡破奇案。后来又传,神探身旁有一位善于理财的仵作,哦不,是一位擅长验尸的账房先生。对于这两个称呼,我很是不满,每每见到宋寓,都要狠狠捶打他一番。

一日大雨滂沱,医馆早早打了烊,夜里却有人叩响大门,点名要我与宋寓前去相迎。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自来人手中接过一个别致的锦盒。

打开锦盒,我与宋寓陡然清醒,面面相觑。

盒中之物,竟是一道来自宫中的密令!

6.

先皇早逝,当今皇帝仅有八岁,摄政王把持朝政,暗中与皇太妃争斗不休。前日,小皇帝骤然病倒,药石无用,昏迷不醒,宫中查不出缘由,摄政王不知怎么听得了坊间宋神探的事迹,便遣了人带他进宫办案,不仅如此,他还要求我必须同行。

有案查案,有病治病,我与宋寓的捆绑销售,倒是深入人心。

对于进宫这件事,草民很向往,但草民不乐意。据说宫中危机四伏,祖父当年风光八面之时,每每夜间如厕仍觉阴风阵阵,朝不保夕,后来一逮到机会,迫不及待退了休。除了爱金子,我也十分爱惜自己的小命,踌躇一夜,却敌不过皇命如山。

我和宋寓跟在禁军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高大的宫门,忐忑不安地到达了小皇帝所在的紫阳宫。宋寓再三申请,才被允许在远处隔着帘子看看小皇帝,我几乎瞪裂了眼,也没瞧出他身上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估摸着开了几个方子,交到御医手里,又是重重审核。

宋寓打算先勘察一下紫阳宫四周,看看有什么异常。我跟着走了一阵,有些累了,赖在花园里不愿动弹:“我就在这里等你。”树下光线微弱,安静温暖,我斜着脑袋,昏昏沉沉就将睡着。

“有刺客!”“抓刺客!”一对禁军自花园外飞速跑过。

我一惊,立时跳起躲到了树后,等到声音去远了,仍蹲在原地看了许久。

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人自远处飞来,一脚踏在了树枝上,没踩稳,落了下来。

我心中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走上前,见一年轻男子跌在地上,一身锦袍,玉带华冠,手臂上受了伤,下意识拿出药膏和绷带为他处理了一番。直到包扎完成,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不会就是刺客吧?”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励志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lizhi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