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们的树

1

我从小就不会哭,双眼如同一对枯干的井,所有的伤感好像都填不满它们。妈妈甚至因此而责怪我,说这让她少了许多哄孩子的乐趣。

有时候爸爸妈妈吵架,激烈到摔碟砸碗的程度,我也只是缩在一旁,紧闭着眼睛等着硝烟散尽。妈妈过后总是哭着骂我没用,说你哪怕只是干嚎两声,醉酒的爸爸打她的时候可能也会轻一些。于是我就模仿着她的模样,苦着脸,用力地抹着眼眶,可眼泪就是没下来过。

可能是因为我不会哭,因此我与那些总是哭的人都很亲近。那个人是我奶奶。奶奶住在我家隔壁,小时候,她经常望着门前的树发呆,那是一棵杨树,树下还有一个树墩,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树墩上,看不得一会儿,奶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心里奇怪,悄悄走到她的身边,问她:“奶奶,你为什么总是哭啊?”

她把我抱在腿上,搂着我说:“我想你爷爷了!”

我不能理解她的悲伤,更不能理解奶奶因为一棵树的悲伤。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奶奶门前原来是有两棵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那棵后来变成树墩的树成了他的棺材,而剩下的那棵,将会是奶奶的棺材。

这两棵树是十几年前种下的,由于栽得接近,邻居都说,要抢养分抢阳光哩,断定它们长不大,活不久。可谁知道,两棵树越长越高,就这样谦让地错开,枝叶环绕,就像一男一女,温柔地抱在一起,比其他的树长得都要高大粗壮。

夏天的时候,爷爷奶奶坐在树荫下纳凉,爷爷给奶奶轻轻地摇着蒲扇,抬头指着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树说,它们肯定是一公一母,还搂在一起呢。奶奶轻轻推了爷爷一下,嗔骂:死老头子!然后还是倚在了爷爷的怀里。

爷爷临走之前,紧紧地握着奶奶的手,指着两棵树中较大的那一棵说,这一棵给我做棺材,另一棵留给你。

树倒下的那一刻,奶奶躲在屋里,大哭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门外的嘈杂。缠绕在一起的树很难分开,倒下的树带断了另一棵很多枝丫。年幼的我当时在想,另一棵树该有多疼啊。

可如今,剩下的那一棵,倒长得比两年前倒下的那棵更加粗壮了。夏天的夜色凉的像水,明净的月光洒在奶奶的身上,就像清凉的河水轻轻地淌过河岸,奶奶的眼眶又变得晶莹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想哭出来,可她一边哭,一边微微地笑着,让我的悲伤变得矛盾了。

2

我小学升初中的时候,爸爸东拼西凑,学费还是差了两百多块,爸爸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一声接着一声地叹着气,直到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那股辛辣的烟味。最终,他还是动了那棵树的主意。

夏夜仿佛都是一个样,你的悲伤永远改变不了它的晴朗。爸爸坐在奶奶的门槛上,同样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爸爸说出了要砍树的想法,奶奶没说话,甚至都不去看他。爸爸就坐在那里,抽完了整整一袋,然后将烟袋锅在旁边的石碾上用力地磕,那模样像极了多年前的爷爷。奶奶盯着爸爸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爸爸临出门的时候,才听到奶奶哽咽着说,在旁边再种一棵吧。

树倒下了,奶奶倚着门框,泪水大颗地往下滴落。那时的树仿佛已不再是树,而是一个人的思念,一个人的归宿。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左眼痒痒的,我用手一摸,一颗晶莹的东西就这样平躺在我的手心。奶奶看着我,泪眼婆娑。可我只能流下一滴眼泪,那是我不完整的悲伤。

那棵树倒下以后,又留下了一个树墩,没想到一场急雨过后,两个树墩上竟然都长出了嫩芽。树墩上的树芽长得很快,甚至远远超过了爸爸后来栽种那几棵。奶奶高兴极了,天天过去给它们浇水,仿佛某些东西失而复得。能发生这样的奇迹,我想,最大的养分,恐怕正是奶奶这些年在树下流下的泪水吧。

在奶奶的照料之下,树长得很快,可时光走的更快,它在粗壮的树干里狠狠地刻下年轮的时候,也在奶奶的额头上轻轻地刻下了皱纹。年复一年,树上的叶子掉了一次又一次,奶奶渐渐有些呆滞,有时候在树下一站就是大半天。甚至靠在树干上,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一些只有她才能听懂的话。

奶奶病了,病得很重,她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很久,可还是没能赢得过这可恶的年岁。她在临死之前,僵硬地躺在床上,努力偏着脑袋看向窗外。虽然隔着围墙,我和爸爸都知道,奶奶是在看那两棵树,两棵再次缠绕在一起的树已经很高大了,就像七年前的那两棵。我不知道,奶奶此时看到的,是哪个时空下的两棵树呢?她用最后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随便给我买副棺材,门外那两棵树可千万要留住啊!”一直到她平静地闭上眼睛,小屋里的人已经哭成了一片。我这才发现,我的右眼也流下了眼泪,但遗憾的是,这次的眼泪也只有一颗。

奶奶去世没有用上棺材,因为那时候禁止土葬了,奶奶被火化之后,被一个小木匣盛放着,和爷爷合葬在了一起。

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但奶奶下葬的那一天,她哭得很厉害,也很痛快,这让我有点儿羡慕。我的悲伤如同哽在咽喉的鱼刺,难受到血往心里滴,可就是哭不出。妈妈见我不哭,骂道:冤家啊,都让我替你哭了。我知道,她的伤心是真的,哭泣也是真的,可就是嘴上硬。我把那一滴眼泪放在手心,那也是我的悲伤。

3

我常常路过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树,有时也会坐在树下,想起我的奶奶,还有那个已经早已忘记模样的爷爷。我会想象着他们的爱情,肆无忌惮地添加一些浪漫的场景。有时树上会落下两只鸟,甜蜜地相互梳理着羽毛,我会一直盯着它们,直到把它们都盯飞了,我笑着,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家里的穷似乎持续了好久,上大学的时候,爸爸把其他的树都卖了,还是没能凑够我的学费。我看到他抚摸着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树干,我一把抢过身去,护住树说,学费我会想办法,就是不能动这两棵树,那是爷爷奶奶的爱情呀,也是奶奶最后的遗愿啊。爸爸叹了口气,眼睛里也噙着泪,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为了能凑够学费,我几乎什么都干,站在大街上发传单,辗转各个餐厅做服务员,甚至跑到建筑工地当小工,仿佛一下子将全天下的苦都吃了一遍。可我的心底是甜蜜的,只要能保住那两棵树,仿佛就保住了我心目中的那片净土,还有我那不完整的悲伤。

那天我回到家,爸爸破天荒地来到村口接我。爸爸用自行车载着我的行李,低着头在前面走着,我在他的身后,兴奋地向他炫耀我这两个月挣下的钱。我的快乐似乎没有感染到他,他依旧低着头,灰黄色的衣服,几乎融入到这片土地里。半天,我似乎听到他说了句什么,可我没听清。于是我问他:“爸,你说什么?”

爸爸忽然停了下来,低着的头并没有转向我。“我把树卖了!”

其实我这次听的很清楚,不只听得清,那句话甚至还如同雷鸣一般回响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还是大声问了一句:什么!

我丢下爸爸,拼命地朝家里跑。

4

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家里的门前,空荡荡的,原来有树的地方,现在都能够毫无阻碍地看到夕阳,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挂满了漫天的红霞。但我依旧在跑,有些东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接近。一直到那个只能看到树墩的地方,一些枯枝败叶散落在那里,就像一个人脱落的头发和手臂。我感觉双眼一热,两行眼泪竟然从这两口我自认为早已枯干的井里不停地流了出来。我哭的很伤心,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悲伤一股脑倾泻而出。

爸爸妈妈并没有拦我,也仿佛根本拦不住我。我质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砍树?他们叹着气说,没办法啊,你的学费虽然凑够了,可生活费依旧没有着落。我不再说话,看着天空,这简直像极了六年前的那个凉如水的夏夜。

我后来上了大学,我所在的城市那么大,那么繁华,可我依旧很怀念那两棵树下。

两个树墩再也没有发出芽,它们很快就枯干了。可这没有关系,我已经将两棵树连同爷爷奶奶的爱情,一起移植到了我的心里,它们再也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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