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抗死亡?唯有不遗忘。

文/专三千

1

我很少谈论死亡,不是因为我怕,而是我不愿意回忆起那股味道。是的,死亡在我的记忆里是有味道的。

我在姨妈家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当我开始读二年级时,母亲放弃外面的工作,在镇子上租了一间小房间,全职带我读书。

镇子上租的房子离姨妈家不远,走路只需要十分钟。尽管如此的近,可能就是现在大部分人的住处走到地铁口的距离,仍然成了我们之间的阻碍。除了赶集,姨妈很少来我们租的小房子。

事实上在我的童年,姨妈很大程度上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而母亲则更多的是那个过年时带着各种零食回来的移动小商店。

我对姨妈的第一次伤害大概是我和她之间“形式上母子关系的断裂”。当母亲回归到原来的位置,而哥哥姐姐都外出打工,姨妈便从一个忙碌的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独身妇女。

租住的房子前就是一条马路,直通集市,姨妈每次从家里来就要经过这儿。我常常在马路口望着,看见姨妈就站在石头上朝她挥手,姨妈便会加快自己的脚步,笑嘻嘻地向我走来。

2

那天同样是一个圩日,我站在门口,母亲在厨房准备午饭,姨妈从马路的那头走过来,虽然隔得很远但我依然一眼就能认出。我赶紧跑回厨房告诉我妈:“姨妈来了,得多做点饭。”

母亲给我几瓣蒜,让我剥。没一会儿,姨妈来了,一脸的不悦,把包重重地放在桌上,盯着我。

我一脸的迷茫,看着姨妈,我知道她这样肯定是在发脾气。过了好一会儿姨妈才憋出一句话:“你这白眼狼,在门口看到我来了还躲进房子里来,白带你这么多年了。”

我赶紧解释:“不是,我是看到你来了,进来提醒我妈多做点饭……”

姨妈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听任何人解释的,她自顾自地呢喃:“唉,亲妈就是亲妈,我带了再久,亲妈一回来还不是躲着我。”

我妈在一旁笑得出声:“哪里,这娃还是跟你亲。”

姨妈摇摇头,就去街上了,午饭也没在这儿吃。我问我妈:“我是不是惹姨妈生气了?”

我妈笑了笑:“没有,姨妈那么疼你,怎么会生你的气。”

我埋头吃饭,无论如何,我总感觉从那天开始,姨妈与我之间的关系便远了些。

小镇的教育不能让父母满意,在经济条件拮据的情况下父母还是决定让我去县城就读三千多块钱一学期的私立学校。我和母亲便搬离了小镇,离姨妈更远了。

3

姨妈是赶时髦的人,在吃穿上都很舍得花钱,再者哥哥姐姐都自己挣钱了,压力不大,所以也常常来县城逛逛。

我依稀记得那段时间姨妈的心情不是很好,来县城之前还去哥哥打工的地方住了一阵,本来说就在外面找份工作,结果耐不住流水线的无聊,又回来了。

清明假期的前一天,姨妈来我和母亲在县城的住所住了一晚。那时候姨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甚至比平时还要精神一些。但是我站在她身边,却闻到了一股只有孕妇身上才有的奶香味,但是又不像孕妇身上的那么纯粹,中间夹杂着一股让人晕眩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吃的是青菜和咸鸭蛋,我去上课前还对姨妈说:“等我下课我们一起坐车回家。”

姨妈点点头:“好啊。不过家里没铺好床,要不然我先回去帮你们铺床?”

那时候我已经背着书包出门,去教室了。在去教室的路上那股味道依旧弥漫在我的周围,知道我在小卖部买了两包辣条,它才消散。

好不容易熬完下午最后一节课,我激动地跑回住处,准备和母亲还有姨妈三个人一起回家。刚走到楼下,我就听到有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当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我依稀分辨出这是母亲的声音。我跑进房间,我看见母亲一个人瘫倒在地上,右手握着手机,嚎啕大哭。

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因为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哭成这样,我跪在地上,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用尽可能冷静而低沉的声音说:“你姨……姨,她死了。”

4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是空白的,不是所谓的晴天霹雳,也不是什么情绪失控,而是完完全全的空白,然后周围的声音都变得飘渺虚幻,我甚至没有感受到不断涌出的泪水,知道嘴里开始变得咸而苦涩,周围的声音渐渐清晰,我才想起问一句:“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坐班车回去吗?为什么要让她先回去?为什么?”

母亲提起包,拉起我去车站坐车,怎么上的车,怎么到的家我毫无印象。我只记得我们在姨妈家下车,在邻居口中得知姨妈的尸体在卫生院,卫生院离这里大概两公里,母亲牵着我顺着马路去卫生院,一路悲歌。我听不懂母亲在唱什么,我只听得懂“姐姐”两个字。

母亲一直唱到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每唱一个字都像打嗝一样颤抖。我们都到卫生院,一个医生带着我们走到一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是一个生锈的氧气瓶,房间里面是一块简陋的木板,姨妈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白沫。

我看着躺在木板上的姨妈,就在几小时前,她还说要回家给我铺床,她一向说话算数的,她虽然脾气大,但她从没对我说过大话。

我第一次看尸体,我不敢靠近,母亲扑在姨妈身边痛哭,我始终蹲在半米外。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姨妈,我一直看着,我仔细地看着她的每一根睫毛,我死死地盯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我相信姨妈只是装的,她一定会露出破绽,她的睫毛一定会忍不住抖动,他的手指一定会偷偷颤抖。我就这么看着,直到我体力耗尽,手脚发麻,直到她被一大群人抬走,一动不动。

6

葬礼在两天后举行,哥哥姐姐们从外地赶回来,下葬的头一天晚上下大雨,姨妈的棺椁放在墓地的山坡上,无遮无拦,大哥坚决要去给姨妈搭个棚子,于是一群人冒着大雨出去了。

那天晚上的雨像天被戳漏了一样地下,没完没了,我过了很久才睡过去,第二天居然又是一个大晴天。

农村有抬着棺椁绕着村子转一圈的习俗,旁边老唢呐手吹着悲凉的丧曲,亲属都要披麻戴孝。葬礼繁琐事情很多,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没有人告诉我要干什么。我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去送葬。

我知道姨妈一定会怪我的,她肯定会发脾气,她发脾气的时候不会听任何人解释。她肯定怪我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那样倔强的性格才不会管我是不是一个小孩子,没有大人带着什么事都不懂。

她生前就说我看见她故意躲着她,我还能奋力解释:“我是要告诉我妈多做点饭呐。”而这次,她没有给我机会。

我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力量,它让明明几个小时前还触手可及的幸福变成不存在的虚无。它让一个人触手可及,却又让她遥不可及。它在戏弄我,它可以摧毁未来,甚至妄想消磨过去。

当你站在熟悉的房间,看着一切照常的环境在该出现某个人的地方却没有出现的时候,这就是死亡对我们的嘲弄。渐渐地,我们对她的怀念也消散,接着房子倒了,然后村子新农村建设了,你的记忆也渐渐模糊。

7

有人说,死亡有三个过程:第一是医院宣布死亡,这是生理的死去。第二是葬礼的举行,这代表着这个人社会地位的死去。第三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去,那么这个人就是真正得死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曾经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因为错过了姨妈的葬礼,所以我不知道姨妈的坟墓在哪里,十一年了,我从没给她上过一柱香,也没去给她磕过一个头。

如果姨妈真的在天有灵,她肯定骂了我无数遍“白眼狼。”

姨妈的死亡于我而言,仅仅是社会地位的消亡。而我要做的,就是无限地延长记忆。而我能做的,就是把它写下来,哪怕只让多一个人记住。

我想起那一天走进姨妈家卧室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类似母乳却让人晕眩的诡异气味,在姨妈自己睡的床旁边新铺好了一张床,她葬礼的那几晚,我睡的就是那张床。姨妈总是这样,说话算话。

我们该如何对抗死亡?你不能起死回生,你不能保留她所有的社会关系,你能做的唯有不忘记。

END

我是专三千

一个粗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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