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星长寂
1
崇华郡主苏舜卿的每一次入宫都能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但是因为她绝色的容貌,轻浮的举止,还有她与魏国公谢淇的你侬我侬,与唐国公世子杨弘然的纠缠不清,乃至与天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总能给无聊的宫人们带来一个又一个话题。
如果此时认真观察天子看苏舜卿的眼神,或许就会感叹传言不虚,尽管他们此时谈论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弓弩皆已备好,你有把握他会来吗?”
“会的。”
“哦?”天子低头拨了拨几案上的司南,“你很笃定。”
“他会来的,”苏舜卿微扬着头,完美的侧颜在夕阳中漫漶不清,“就算是为了我。”
天子忽然笑了起来,调笑的语调中带着几分凌然:“朕听说当女子喜欢上一个人时,就会以为对方也会把自己看得同样的重。”
苏舜卿也微笑,声音却冷冷如玉碎:“陛下多虑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女告退。”
天子不语,却在她走到门前时朗声道:“别和你两个姐姐一样。”
苏舜卿仰头看了看天,几点惊鸿掠影而过。
回到王府,她没有立刻进去,顺着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刚好逆着夕阳余晖,一片白亮亮的恍惚中,依稀回到很多年前,父母亲人皆在,她的哥哥们都是文武双全的栋梁之才,姐姐们皆是秀外慧中的绝代佳人,她那时刁蛮任性,却依旧受尽家人宠爱,就连最小的弟弟苏晔,也总是追着叫她“三姐。”
三姐,她忽然闭上眼睛,很久都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了,所以当侍女水月禀告她景王苏晔又一次闭门不见时,她一如既往地笑了笑。
景王妃周陶出言安慰:“三姐,阿晔他……他终究是把你当姐姐的。”
苏舜卿右手拿起周陶的手,左手覆在其上,她神色罕见地温柔,开口提起另外一件事:“好好养胎。”
多实诚的一个好姑娘啊,连安慰都不会,这才是未被黑暗浸染过的明媚颜色,她永远也找不回的颜色。
匆匆用过晚饭,苏舜卿独自去了谢府别院。
月移花影,水光荡漾,潋滟出一条璀璨银带,蜿蜒生辉至湖心水榭,映出其中白衣青年宛若天成的清冷眉眼,他看着乘舟而来的苏舜卿,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星光点点:“舜卿。”
她却迟迟不肯登上水榭:“谢淇,你并非热闹之人,很多事,你不必做。”
她语调出乎意料的平淡,谢淇微愣片刻后指向天上一轮明月:“它的背后也是这般清晖皎皎吗?”
她不说话,水中月被层层涟漪割碎,迷离斑驳的光影中一些记忆的碎片清晰起来。
父王脖颈处血溅三尺,手中宝剑轰然落地;高高的房梁,母妃的绣花鞋在空中晃荡;大姐额头上的血窟窿狰狞张狂。
苏舜卿忽然从舟中跃起,谢淇下意识地张臂接她,她便顺势软在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暧昧无比的姿态。
“像我这样的淫荡妖女,死了世人只会叫好,可你这样的浊世佳公子,世人却会觉得可惜,多不公平啊!”
她今晚说话奇奇怪怪又语无伦次,他手缓缓落下,却在离她眉眼极近处停住,温和笑道:“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般乱说胡话。”
她笑了,眉眼处泛起的风情绮丽而明艳,倾城容颜仿佛照亮暗夜:“我因你而醉。”
他良久不语,手掌终于覆上她的侧脸,她轻巧躲去,如跃入他的臂弯一般突兀地抽离。
风停浪静,万籁俱寂,他终于道:“我想起了对你最初的印象。”
2
苏舜卿觉得谢淇所说的应该是景王府被诬谋逆一朝败落家眷发配边疆为奴为妓之时。
讥讽,责骂,鞭打,一切凌虐在大雪之夜的边陲小镇上达到了极点。尽管已是遍体鳞伤,当鞭子狂风骤雨般再度袭来时,苏舜卿还是下意识的护住了幼弟苏晔。
父母和长姐自尽以证清白,成年的哥哥们皆被斩首,八岁的苏晔是景王府唯一幸存的男丁,苏家最后的希望。
她闭着眼睛伏在苏晔身上,意识在鞭打的疼痛中渐渐游离,模糊中,她听到有人说:
“住手。”
仿佛玉石崩入寂寥月光下平静深潭,溅起清凌凌的水花。她却浑身颤抖,费力地睁开眼后死死地盯着前方停下的马车。苏晔惊恐的看着苏舜卿,因为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燃烧的熊熊烈火。
一匹千金的锦缎制成的车帘被轻轻掀开,乱琼碎玉不断飞入,迎出一位白衣公子,披着同色狐裘,那是十八岁的谢淇,担任半年监军将入京述职。
差役纷纷行礼,侍从举着火把拥簇他前行,他弯腰扶起半昏迷中的苏舜英,百年世家沉淀教养出的气度显露无疑:“苏二小姐。”
自己勉力站起的苏舜卿暗暗讽刺谢淇的识时务,她们是逆臣之后,哪里还能再称一声郡主。
他好像在暗夜中看清了她的不屑与被家仇烧得通红的双眼,所以他将苏舜英交给了侍从,而向她走来。
“三小姐,”他说,“我带你们去医馆。”
她退后一步,轻轻冷哼,狰狞伤痕在褴褛衣衫中隐隐显露,不断涌出的鲜血哪是单薄衣料所能承受,在她脚下蜿蜒成溪,融着雪水染红了谢淇高山冻川般的靴。
片刻对峙后,他将她抱起,十岁女孩的挣扎犹如蜉蝣撼树,可苏舜卿扔不依不饶,谢淇的白衣顿时满是血污,肮脏不堪。
桀骜难驯,她觉得这应该就是谢淇对她的最初印象。
“明天你会去皇宫吗?”苏舜卿问。
初冬冷风寒意入骨,谢淇解下大氅为她披上:“你想让我去吗?”
“很想。”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温热的手指理着她额前因风而凌乱的碎发。
“那我一定会去。”
走出别院,月明依旧,不远处梧桐树阴影下,杨弘然看向了苏舜卿。
他身着便服,手里牵着的却是太子所赏的千里良驹,俊朗的面孔上是不符合年纪的玩世不恭与游戏人间。
“你果然在这里。”
苏舜卿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再是白天的笃定无疑与毫不在意,也不再有方才的波涛暗涌和媚态天成,她疲惫得连客套都没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杨弘然古怪地笑了,“明天或许就来不及了。”
“那你说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她:“若你心愿达成,可愿嫁给我?”
她猛的笑了起来,耳后的几缕碎发扫过长眉又回到了额前,仿佛在自嘲:“我可是天子看上的女人,你敢娶?”
“天子真心思慕的姑娘叫苏舜华,死九年前于的景王府败落。舜卿,很多人说你酷似你的长姐永泰郡主。”
他伸出手想替她拂走恼人的头发,可终究迟迟没有落下。
她没有说话,沉默而缓慢地向前走着,发髻间的珠珞相碰泠泠作响,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余音不散,他紧跟其后,开始问她第二个问题:“舜卿,在你眼里,这世间只有黑白两色吗?”
3
他或许不应该问,因为在苏舜卿归京的路上,他便知晓了答案。
新帝即位半年后为景王平反,派魏国公谢淇赴边疆接回其家眷以承袭爵位,唐国公世子杨弘然随同。
颠簸至军营附近的茫茫荒漠,已是高凉秋夜,马车外,红月高悬,微凉秋风送来悠悠羌管,眼里泛着饥饿光芒的狼群与侍卫相峙,火把跳跃在无数绿幽幽的眼睛里,马车内,杨弘然掀开车帘观望着局势,旁边是闭目养神的谢淇,平静得好像与己无关。
在侍卫斩杀几匹狼后,狼群终于犹豫着慢慢退去,杨弘然跳下马车,谢淇亦从容跟下。最后面的那匹狼似乎心有不甘,忽然朝他们扑了上来,电光石火之间,他只看到谢淇拔出侍卫腰间的剑,如闪电惊鸿,等他回过神来,狼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一滴从颈间飞溅出的血在空中划过悠长的弧线,堪堪落在莲步姗姗而来的绿衣姑娘眉间。
她踏着月光一步步走来,微晃的裙摆上似有光华流转,眉间血宛若朱砂,映得肌肤盈盈生辉,在她仰头微笑时便滑落至鼻梁,五官的秾丽尽数展现,语调中的放肆与调笑更是有别于京城闺秀的怯怯风情:
“谢淇。”
尽管已对她的身份有多种猜测,甚至连沙漠妖女这样荒唐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当谢淇恭敬地唤“崇华郡主”时,杨弘然看她的眼神还是不免惊讶。
苏舜卿捂嘴吃吃地笑:“你记得我。”
“郡主相貌,酷似其姐。”
杨弘然十三岁入京为质时,景王府已经败落,所以他并没有见过苏氏姐妹,只能由后来浪迹秦楼楚馆时听到的京中纨绔的惋惜声来想象当年名动京城的景王府双姝一明艳一端秀的绝色风姿,而苏舜卿,只偶尔出现在众人惋惜过后的只言片语中。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塞外秋风中微微抖动,片刻沉吟后,她又看向了谢淇:“劳烦谢侯爷还记得我姐姐的样子,那你说,我像哪个姐姐呢?”
这是杨弘然与苏舜卿的初见,他十六岁,而她十五岁,不过刚刚及笄的女孩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恨意。
他们在将近黎明时到达了军营,将领们出来迎接,而他们身后的士卒在行礼后却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苏舜卿。
杨弘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瞥向谢淇:“男子为奴,女子为妓,我记得圣旨上是这样说的。”
谢淇突然面向她,挺拔如松的身躯在初阳中缓缓低下,他跪在她面前,清冷的音色却不失洪亮:
“微臣谢淇,恭迎两位郡主及景王殿下苏晔回京。”
她愣了一会儿,最终笑出声来,说不出的讽刺。
这时不远处的营帐却传来凄厉的哭声,她的笑意忽然凝固在嘴角,脸色煞白地推开面前重重人群,跑到营帐前,却再也没有力气掀开那道帘。
是紧随其后的谢淇拉开帘子,阳光利刃般直直射入,耀武扬威地金色灰尘中,一位女子安详地躺在地上,手中紧握的匕首深插胸口,十二三岁的少年伏在她身上哭的凄惨。
苏舜卿觉得双腿发软,杨弘然想扶她也没有扶起来,她瘫在地上,仿佛不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泪如雨下,许久,她终于轻轻叫了一声“二姐”。
4
他们在处理完苏舜英的丧事后扶其灵柩归京,丧姐之痛让苏舜卿成熟了很多,杨弘然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一点情绪的外露。
第一次同她长谈是在途中的客栈,他在午睡后走出房间,刚好看到了倚在栏杆上的苏舜卿。
她依旧是穿素服簪白花,双颊却有不自然的绯红。她看着楼下的说书人,先开口同他讲:“这么多故事说来说去,不过因果报应杀人偿命而已。”
他也学着她倚着栏杆,头顶上宫灯垂下的丝绦随风而舞,他问:“你信吗?”
“自然信。”说完这句话,她自顾自地笑了,“或许你应该觉得我不信,我也觉得我应该不信。二姐她放弃了郡主之尊,委身于……”她停住了,闭上双眼又睁开,“她讨好那些人,为了我不受侮辱,阿晔不被欺凌,她那么好,可她却死了。”
“但我还是愿意信,因果报应,杀人偿命。”
杨弘然没有立刻回答,说书人口中的主角已经变成了谢淇,他高贵的出身,出色的才华,清冷俊美的气质容貌,以及未娶妻的身份都被下面的人津津乐道,甚至有人还扯出了当年永泰郡主苏舜华对他非君不嫁的迷恋。他侧过来看向苏舜卿,她没有丝毫触动,只是微笑着说:“谢淇真是个奇人。”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潇湘纹理的长袍月光般倾泻,谢淇走出,苏舜卿笑着迎上他古水无波的双眼,歪着头,眼波流转处娇媚无双,她突兀地问:“谢淇,我的长姐漂亮吗?”
他正色回答:“永泰郡主风姿自是常人所不及。”
她“咯咯”笑了两声:“那我呢?”
谢淇收回目光,言语间依旧恭敬:“郡主也一样。”
“哦?”她开始玩弄自己的头发,“你喜欢我吗?”
杨弘然惊愕,谢淇也愣了一下,随后平静回答:“郡主说笑。”
她开始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惋惜道:“真可惜,我这么喜欢谢侯爷。”眼睛中柔波荡漾,欲语还休中泛起动人的情绪。
谢淇只是说:“郡主醉了。”
杨弘然这时才闻到她身上的酒气,这很好地解释了她的出格与失态,可他想起方才的谈话,她寡淡的语气和哀伤的眼神。
5
此刻月清风凉,她停下脚步,反问他道:“你见过我的父母和兄姐吗?”
“他们本应该都在我身边,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所以,弘然,就像你的放荡与荒唐都是保全家族的伪装一样,我相信因果报应,杀人偿命。”
“一直都信。”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看着她上了马车,马夫扬鞭,马车渐渐远离消失在茫茫夜幕,薄雾开始弥漫,四周景物朦胧而梦幻,仿佛回到三年前的春日。
苏舜卿杀人的春日。
草长莺飞春意浓,春猎的好时机又正赶上谢淇的生辰,一场狩猎便在魏国公府私人猎场上开始。寂寥无人的密林深处,苏舜卿弯弓搭箭,射杀的却是一位跌跌撞撞落荒而逃的谢家婢女,然后她笑着对匆匆赶来的谢淇道:“我知道你想杀她,因为她知道了你的秘密。”
“所以我帮了你,谢淇,我深深地爱慕着你。”
谢淇站在她身侧三步之外,万年不变的眸色中泛起层层微澜,仿佛鱼入深潭,尽管很快消失,但躲在暗处的杨弘然看得再清楚不过,他也再明白不过这种眼神的意义。
微风轻拂,碧叶如浪翻滚,远处隐约传来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谢淇远离后,他从暗处走出,对着痴痴不动的苏舜卿的背影轻声道了一句“何必”。
她缓缓转过头,一行眼泪怔怔落下,滴在她握着弓的左手背。
万物生长的春日,她亲手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可到了宴会,盛装的她出现时依旧巧笑倩兮,看不出一点方才的惊恐无助。
众人在心中叹息,因为她过分的美丽,也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美丽为天子所钟爱,而他们再无半分染指的可能。
苏舜卿却不觉,她捧着酒,一步步走近主座上的谢淇,用清脆的嗓音唱起古老的歌谣: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更令人惊愕的是谢淇的反应,他起身接过那杯酒,饮尽后道:“多谢郡主。”
6
阳光刺破厚云到达地面时已有颓然之势,苍白无力间昭示着一场大雪的即将到来。
亲眷全部送出了京城,奴仆也已遣散,只有贴身侍卫谢青还在苦苦哀求:“侯爷,您不能去啊,你这是去送死。”
谢淇扶起他,淡淡道:“我知道。”
答应父亲构陷景王时,便注定他此生与“忠臣”二字无缘,而父亲过世决定收手的那一刻,断绝了他成为孝子的所有可能,现在他唯一能成全的,只有她,只剩她。
“这是我欠她的,这辈子,总不能一个人也对不起。”
终于来到宫门前,目光沿着长长的甬道,谢淇看到了尽头的苏舜卿,她罕见地穿着红裙,见他到来,她嘴角上扬,轻轻笑了,唇上的胭脂混着金粉,光华闪烁中透着不可逼视的明艳。
“舜卿。”他温柔地唤她的名字,伴随着一支羽箭直入肩胛,他恍若未觉,步履中簪缨世家应有的气度纹丝不变,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依旧笑着,朗声道:“大姐夫。”
仿佛被人揭开了苦苦隐藏的丑陋疤痕,当又一只羽箭贯穿大腿时,他终于踉跄一步。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景王曾为大女儿永泰郡主向他求亲,他的父亲答应却又不肯外宣,随后利用这层关系伪造证据构陷景王。
所以他曾是她的准姐夫,害她家破人亡的准姐夫。
又有很多只箭射入他的腰腹,射入他的胸膛,缓缓倒地前,他终于温和地微笑,就像很多次,他对她放肆的挑逗只是温和地微笑。
“我成全你。”他说。
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星辰般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屑与厌恶,“对自己的小姨子动情,谢淇,你可真是恶心。”
她接着又嗤笑一声:“爱人背叛,尊严被碾碎,这我两个姐姐受过的,你受一遍又何妨呢?”
他仰起头,冬日虚弱的阳光眼睛般照亮他的脸,脸上的表情重归平淡,可他涣散双眼中的情绪是她所不明白,他费力地张开嘴,将那两个缠绵在他舌尖无数遍的字轻轻唤出:
“舜卿。”
她静静地看着他了无生息,尸身渐冷,然后她端庄的走出宫门,毫无留恋,再未回头。
天子派杨弘然送她回府,她愣愣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大笑不止,笑到发髻散乱,笑到弯腰捂腹。
“得偿所愿,我很开心。”
厚云散了又聚,她的脸愈发晦暗不明,杨弘然只是伸出手为她理发,可她偏头躲开,目光再度回到他身上上时已经没有方才的雾气弥漫,她自己理好发髻,语调无波无澜:“我没事。”
大雪在她回到景王府后纷扬而下,缠绵了整整一夜才堪堪放晴,下人扫开一条直通花园凉亭的小道,杨弘然沿此徐行,听来来往往的婢女议论谢淇的道貌岸然与残害忠良。坐于冰凉石凳上,他为自己斟了一杯滚烫的茶,漠然望向天边。
天蓝得刺眼,寒鸦扑棱,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荡起漫天白雾,他听到有人禀告:“崇华郡主投湖了。”
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下人犹豫片刻开始重复,他终于站起向前走去,手中依旧握着已有裂纹的茶杯,所到之处升起腾腾白烟。
他想到昨天,苏舜卿以他从未见过的娴静坐于马车之上,嘴角微弯,仿佛清澈似水,进门前,她也曾回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明白其中所有的感激和歉意,他亦读出了更深的情绪,但他不能阻拦,更无法阻拦。
出大门,穿过熙攘长街,走出曲折回廊,他来到她的房间,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发梢泛着湿意,惊人的美丽却丝毫未变,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的额间,轻轻地理她凌乱的刘海。
良久,他看向一旁毫无悲痛之色的苏晔:
“你有没有再叫过她三姐?”
“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那个女捕快,根本不是她害的。”
茫然远望的苏晔缓缓转过脸,空洞的双眼在触及苏舜卿时蓦然升起霭霭云雾,他捂着嘴狠狠咳嗽一声,五指合拢,遮住了手心里一滩鲜血。
7
杨弘然口中的女捕快姓李名苗,比苏晔虚长一岁,香消玉殒于两年前苏舜卿遇刺的中秋夜,是景王苏晔唯一倾心爱过的女子。
开篇再俗套不过,落单的少年被几个无赖纠缠,女捕快出手制止,帮少年解围,一见钟情。过程也再俗套不过,花前月下,山盟海誓。
他爱她无忧的笑声和诚挚的语气,爱她的正直良善,她有他渴望却不能拥有的如阳如光。
直到某个夜晚,晚归的他在房间里看到苏舜卿,烛光模糊了她的轮廓,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入耳:“你已经十五岁了,也该娶亲了,陛下有意将燕王的嫡次女朝阳郡主周陶指给你。”
他如遭雷劈,片刻混沌后闪烁其词,迟迟不肯松口。
可她的下一句话更如平地惊雷:“我不否认李苗是一个好姑娘,可景王殿下,她招惹不起你。”
他默然不语,用无言来反抗她,她只是长长地叹息,从他身边缓步离去。
几天后是中秋,天子大宴群臣,苏舜卿遇刺与李苗为救崇华郡主身亡的消息同时传给了在庭院中吹风醒酒的苏晔,他只觉双眼茫然不能视物,双耳空洞不能闻声,木偶一般机械地闯入刚刚被人送回府的身负重伤的她的房间,重复地问:“为什么?”
她不说话,也没有看向他,窗户剪影在她苍白似纸的脸上分割明暗,皎皎月光下她的眼神同样毫无光彩。
清醒过后的他一声冷笑:“我如你所愿,苏舜卿。”
字字清晰,咬牙切齿。
可他并不知道,这场刺杀本是皇后安排,天下最尊贵的中宫娘娘并非不能接受丈夫对一个死去的女子念念不忘,也不是因为天子对这个女子的妹妹的青眼有加,她只是不能容忍苏舜卿有伤天子清誉的放荡妖媚。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李苗只是碰巧路过,出手相救,直至她死于刺客剑下,她都不知道马车里是苏晔的三姐。
当然,苏晔更不知道,最后救苏舜卿的是谢淇,当他手持长剑,如覆银光,踏满地鲜血而来时,苏舜卿正瑟缩在角落,神志不清,他弯腰,第一次温柔地唤她的名字:“舜卿。”
“疼。”十七岁的姑娘终于卸下伪装,露出这个年纪本该有惊慌脆弱。
“疼。”她说。
他抱起她,如同七年前荒地雪原,而现在她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污血再一次染红了他不染尘埃的长袍,月朗风清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拔去。
8
天色渐晚,一顶小轿从景王府后门进入,落地时惊起林间飞鸟,等候已久的苏晔弯腰:“恭迎陛下。”
天子来到苏舜卿的灵堂前,白幔微扬,白烛垂泪,火盆中几片纸钱明明灭灭。生前明媚高调的女子终以这样的方式黯淡收场。
天子上了一炷香,对身后的苏晔道:“朕帮她报仇,她帮朕扳倒谢家,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
苏晔低头回答:“臣知道。”
“朕以为她和舜华,和你二姐,终究是不同的,但……”天子没有继续说下去,而苏晔却抬起头,苏舜卿过世一天后,他第一次红了眼圈,声音哽咽:“不,陛下,早就注定了。”
从她杀死那个撞见谢家构陷景王府的证据的无辜婢女开始。
从她亲口承认对谢淇动情开始。
那是李苗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他即将迎娶周陶,却在此之际策划了一场发生于京郊密林的谋杀,对象正是从江南赈灾归京的谢淇。
他要亲手杀了谢淇,杀了苏舜卿一直想杀之人,他想让她明白,他已经不再是由她庇护,任她摆布的小孩子。
可最后关头,阻拦他的人却是苏舜卿,那个最想让谢淇死的人。
她立于林中,阳光被层层新叶切割成片,随风流转于她身上:“谢淇该死,但不是这个时候。”
苏晔觉得自己应该回以冷笑,可很快的他被一种巨大的惊恐所覆盖,就像当初亲眼目睹二姐的死亡,他颤声问:“你……你是不是……”
他甚至无法说出这种恐怖的想法,而更让他恐怖的是苏舜卿的坦诚。
她说:“我不否认对谢淇的心动。”
这句话比李苗的死讯带给他的震撼更大,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陌生,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发出声:“我宁愿你骗我。”
她向前靠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语气温柔异常:“阿晔,我从来都不会骗你。”
他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他死,可或许也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他活。”
但苏晔没有告诉天子,其实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苏舜卿的人。
万籁俱寂时,皑皑白雪素裹大地,白梅冷香在暗夜里浮动,她提着灯笼沿通幽曲径前行,对着从书房走出的他轻轻微笑,素净的长裙,未绾的青丝,不施粉黛的她清冽得如同孩提岁月。
“这场雪真好,明早世间必将一干二净。”
说完她伸出同样素白的手,接住纷扬而下的雪花,娇俏少女般把它们吹起。
他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可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阴阳两隔的预兆。
但他知道,她选择去死是为了祭奠,祭奠被自己射杀的无辜之人,祭奠被亲手扼杀的曾经良善的自己,更是为了洗去自己满手鲜血,一身罪孽,洗去对自己灭族仇人难以启齿令人恶心的爱慕。
9
可惜苏舜卿却不知道,那晚月冷星寂,她与谢淇的一番对话中他口中的最初印象到底指什么。
大概是很多年前的宫中夜宴,他于花园散步醒酒,头上的玉冠被飞来的石子击中,他下意识地仰起头,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高高的树上跃下,他连忙接住她,她却没有一丝感激,指着他的鼻子凌然道:“本郡主迷路了,就你,带我回去。”
火树银花下,明明张牙舞爪,眼睛里却噙着泪花。
这才是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也是被她所遗忘的初见。
同样的谢淇也不知道,他阖眼之时她怔然落下一串眼泪,然后站立不动,直至寒风将泪痕吹干。
冰凉的湖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无数雪花轻轻落在湖心,细小涟漪不曾间断,如梦似幻间,疑有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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