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懦夫(一)
二零一七年冬
那一年我十七岁。地震发生的那晚,天上下着小雨。
雨滴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冻成了冰,走起来需要很小心。半夜十一点的夜里,没有人想要摔断条腿。
算起来,这是第三次离家出走。
第一次的时候我才六岁。我和隔壁姓王的小胖子合计着要闯荡一下,他要远离老是打他的爸爸,我则是老是唠叨的妈。我们躲到楼对面的小园子,待了一下午,吃完面包后便各自打道回府。小胖子想起了妈妈买的烧鸡,我则是爸炖的排骨。
第二次离家出走,我决定不再那么没出息。从家里顺了点钱,我寻思明天要找个工作喂饱自个儿,起码要看起来精神一点。
然后,我进了家理发店。那店窗上挂着帘子,点着小粉灯,一个妖冶的女人叫我小帅哥。
我慌张逃出来,灰溜溜地摸回家去。爸妈应该是睡了,至少第二天早上,一切如故。
第三次之前,我做了详细的计划,钱、投奔地点、赚钱方案……林林总总地记在本子上,又撕掉印在脑子里。那晚我和妈大吵了一架,互相说了很多狠话,趁爸还没回来,我果断收拾东西离开了家。
“出去了你就别回来!”我妈是这样说的。我没有理会。
结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沿着镇上大街向西,我一路步行。这个时间,旅馆并不划算,通宵营业的网吧才是最佳选择。现在的网吧大多不太景气,我知道的唯一一家在学校不远的巷子里。
也是在那里,我碰到了羽歆。
见到我,她也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哼,你呢?”
“天文社活动。”她简单地说。
怪不得。班上的尖子生怎么可能夜不归宿,又不是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跟你没关系。让让。”我摆摆手,网吧的沙发还等我呢。
“正好,我们顺路,你陪我一起走吧。”
我又没说去哪儿。“你们……不是还有什么社团的人吗?”
“都先走了,我是最后一个。”没征得我的同意,她就大步地走进小巷,坏了的路灯不时闪烁,墙后零星传出几声咳嗽。
我暗骂自己不争气,紧走两步跟在后面。
在学校,我和羽歆的交流几乎为零。大概早就预料到没什么可聊的吧,她是好学生,我则远远不是。本身就不在一个圈子,何必自讨没趣。
她倒像是不怎么明白,“……我最喜欢那首诗了,意境特别好,难道你不觉得吗?只是可惜了,《锦瑟》之后,他就再也没写过诗。江郎才尽了吧。”
“嗯……是啊……”
我并不在乎她说的是什么。才是初冬,风就已经很冷。我不禁裹紧外套,却不知怎么又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冷。
“下雪了。”她忽然说。
我抬起头,亮晶晶的斑点轻盈滑落,在黑色的夜幕中格外明显。我看不到云在哪里,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流星。
“是下雨。”我说。
羽歆耸耸肩,“雨不过是雪的另一种形态。”
“我完全不想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个女生,隔壁班的,是你女朋友吗?我听他们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嗯,是啊。”如果在天台拉拉手,蹩脚地亲过几次嘴就算的话。我脸有些红,还好夜色够浓,“你呢?”
“我?什么?”
“没什么。”她当然没有了,我不是早知道吗?“你爸妈管你这么松?半夜放你一个人走,也不怕你出事。”
“他们主要管我弟弟。我比较听话,他们……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我挠了挠头,“我?”
她点点头,“嗯。你自由啊,想怎样就怎样。我可做不到……我其实一直想离开这儿,看看其他地方。”
“好啊,那就跟我走呗。”我拍拍胸脯说道。
“没那么简单……”羽歆忽然一歪,我连忙跟上去,抢先扶住她的胳膊。
下一秒,我也摔在了地上,还顺势拉倒了她。
马路软化成海绵的形状,在我面前摇摆晃动,上下起伏像是波浪。紧接着,犹如工厂般的巨大噪声四面涌来,地面裂开裂缝,沿途延伸到前方的小院。我亲眼看着裂缝一路爬上两层小楼,沿着墙壁攀到屋顶。墙皮散落,瓦片纷纷掉了下来。楼上卧室的灯亮了一下,接着迅速熄灭。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地震的烈度超过了十度。
轰隆声中,小楼眨眼坍塌成了废墟。
“那,那是我家……”羽歆吓得愣在原地。我一把拉她跑了起来。
翻过院墙,地震已经停歇。顾不上余震的可能,我赶紧爬上废墟。身旁一片死寂,趴在砖石上屏气聆听。是微弱的呻吟声。
我立刻开扒。下面的声音更响了,羽歆凑过来想帮忙,被我轰了下去。她着急地喊着,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原来砖块也可以这么锋利,不一会儿手上就削去了一层皮。
余震突如其来,废墟下的人恐惧地喊叫。呼的一声,整面墙体倒塌了。里面伸出来几只手,羽歆抓住就往外拖。我把洞口挖得再大些,和她一起用力。
沾满灰尘的胳膊终于一点点地拽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个中年女人,然后是一个小男孩,最后是羽歆的爸爸。他们三人头发散乱,身上衣衫不整,惊魂未定地在空地上蜷在一起,边哭边拥抱,不停地安慰对方。
我瘫坐在半堵墙上,莫名地感到疲劳。羽歆在我身旁静静地站着,她忽然转向我,眼里的慌张又回来了,“你家人怎么样了?”
妈的。
我来不及告别,转身就跑。
第二六一九四天昼
“老察,等等!”矮墩墩的男人紧追出来,“我们再想想办法。”
老察低头只顾自己的路。这么长时间的资料攒起来厚厚一摞,还是不能说服他们,他感到不能更沮丧了。
老察研究的内容是天顶亮度,按说这本身是项没什么前途的研究。一直以来,天顶都是不明不暗的,只是偶尔闪过发着彩光的仙女带。就连昔日的导师也认为,天顶发光的本质就是随机的电离发光效应,这又怎么可能从随机中研究出规律呢?可老察还真做到了。
他比对了有明确历史记录以来一万多天的天顶亮度,结果证实,天顶在空间上发光变化的确是随机的,但随着时间增加,平均亮度却一点点地逐渐增加,增加的速度可以用简单的数学模型表示。
而那模型的曲线,并不是匀速上升的。按照计算,很快亮度将会突破阈值。现在的白昼只比夜晚亮不了多少,但两百天后,天顶无论昼夜,都将比现在正午时的亮度强过千倍,而约五百天后,天顶将比白灯更要炽热。
老察将研究汇报给委员会,自然无法令人满意。反驳的理由很多,最重要的在于证据不足。亮度为何变化,连老察自己也解释不了原因,甚至给不出像样的猜想。他苦苦摸索,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大苏。
大苏就是那个在委员会外叫住他的人,专业是考古学。他们的世界有许多未被官方记录的文明遗址,而大苏整理后发现,遗址的推断年份具有强烈的周期性。有时两座遗址看起来文明程度相同,中间却相差几万天之久,这甚至大大超过了他们自己的历史。而根据推算,大苏得到了一个文明周期,历时约两万七千天。这和老察的计算不谋而合。
两万七千天,即是一次轮回。
这无疑给了老察一个新方向。他和大苏一起,交叉翻阅了其他学科的文献。
地震频率逐渐频繁,地壳活动稳定程度下降……
史前文明遗迹有焚毁特征,起火并无具体地点……
进化史最早可追溯到两万四千天前……
一切迹象都在表明,五百天后,整个世界将会毁灭。老察这次把所有材料报给委员会,得到的答复是:无稽之谈。
这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大苏追上老察,“别多想了,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不是?这样,晚上来我家,我亲自下厨。”
下一次?如果没有下一次了呢?老察没有应声。
“怎么样?问你呢。”大苏胳膊肘捅了下他。
“算了吧,改天,改天……”
大苏无意间看向天顶,惊讶地说道:“看啊,仙女带出现了。”
绿色的条带毫无预兆地出现了,精灵般晃动在乳白色的天顶上。这一景象老察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没人能解释那是为什么,发光源头的离子又是从哪儿来的。而天顶呢?老察曾经读过相关的文献,五千天前的人们曾经目睹天顶碎裂,大块的物体砸穿了民居。那是一块冰。
天顶就是无穷无尽的、发光的冰,他们就生活在被这冰包裹住的世界上。
这未免让人感到压抑。
嘈杂声分散了老察的注意力,骚乱来自柱廊外。那是一个被保安带走的老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拿着一个锥形的模型,嘴中叫喊着什么。
大苏好事地凑上去,好好打听了一番,“又是一个申请专利被拒的,这年头玩骗子的还真多。”他看着老察的表情,“有兴趣?我帮你问问?”
“我还以为你老婆等你晚上回家吃饭呢。”
“哎,小意思,我和她说一下就行。”大苏看准老人离开的方向,紧紧跟了上去。
老察的视线却从大苏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故人,许久未见的故人。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老察,他招招手,从容走了过来,老察心里却莫名开始紧张。
“嗨,你是老察,对吧?”那人嘴角带笑,老察对这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阿钧。”老察说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春
她和心程算是青梅竹马。
心程八岁大时跟着爸爸来到了村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白净的男生。心程的爸爸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还带着一箱子书,只是这里面的书她再没见过。
心程来了之后,就借住在了奶奶家。她爸妈走得早,家里农事都是奶奶操劳,心程爸爸帮忙下地搭手,就当还人情了。
打小她就喜欢心程,两人常常在外面疯玩上一整天。她带着心程认识村里的每户人家,带着他去钻树洞、打野兔、拔蒿草。没多久,心程就晒得和她一样黑了。
他们有时夕阳西落傍晚才到家,全都带着一身土,奶奶就拉着俩人胳膊,用烟袋锅子拍打。心程的爸爸在一旁揉着面,蒸笼的热气飘在空中,就像白色的云彩。
这样的时间走得飞快,就连最困难的那几年,也不留痕迹地熬了过来。眨眼的功夫,四五年就过去了。
当然,她还是喜欢和他一起。
“翠翠,你要不跟奶奶说说,别搞什么跳大神了。”半躺在小土坡上的心程,歪着头叼着根草。
“那不是跳大神,是祖上传下来的……”她笑眯眯地答道。
心程说的,是村里特有的一种祈雨舞,传女不传男。此地算是中原南部,隔上几年就缺雨水,村里人就用这种办法,希望老天爷能看到,赏口饭吃。而她奶奶,是这辈人里面最后一个会跳的。
“甭管是什么,反正是迷信。”
“好,你说迷信就迷信。”她依着心程的话说。
心程倒是自顾自的,也不管她听不听,“大夏天的非要跳,还穿那么身怪衣裳,早晚得中暑喽。奶奶身体又不好,夜里咳嗽着呢。”
“她就是最近热伤风,没碍的。”
“那也不行。”
她拍拍土,拉着头羊站起来,山羊晃晃脖子,铜铃叮当作响。今年天旱,这里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她想找片新地方,好喂饱这群羊。
心程见她起身,自己也翻身,抱起一头刚足月的小羊羔跟在后面,这只小家伙头上有撮黑毛,是他们亲眼看着生出来的,心程喜欢得跟宝贝一样。
她牵着羊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秋天以后,我就不上学了。”
“为什么?”心程愣了一下,“是学习跟不上吗?我可以帮你,辅导……”
她摇头,“不,就是不上了呗。我没你那么聪明,上了也白上。你是能做大事的人啊,奶奶说的。”
“是你还是奶奶决定的?你劝劝她嘛。”
她想撒谎,但不想心程误会奶奶,于是又不说话了。
心程多聪明啊,“是因为钱吗?嗯……不然我们偷偷卖掉几头羊,只要别卖它就行。”他说的是怀里的小羊羔。
小羊像是听懂了一样,咩咩叫了叫。
她被逗乐了,摸了摸小羊的头,没有再提这个话。
不多久,俩人发现了一片不大的水塘,岸边的水草很是茂密,她松开绳子,头羊带着羊群,撒欢跑了过去。
心程也放走小羊羔,和她并排坐下,赤脚泡在水里。水凉滋滋的,舒服极了。
她舒服地闭上眼睛,听着水声潺潺,等再睁开眼时,却看到心程吓坏了的脸。
“怎,怎么了啊?”她慌忙问道。
顺着心程的手,她才注意脚下水里向外散着红晕。血迹顺着腿流进水塘中,已经流到了心程方才坐着的地方。
她惊慌失措站起身,血流得更多了。她完全慌了手脚,“心程,我,我怎么了?”
心程也没见过这事,心里发毛,碰也不敢碰,说着去找人帮忙,趔趄着往村里的方向跑。
她两只手按着自己下面,想遮住那个看不见的伤口,血却不停地流啊流,染红了她的双手。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很无助。
心程去找人帮忙了,她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她挪着脚步走向羊群。头羊闻到腥味受到惊吓,她赶紧拉住绳子栓在树上。
这时,她发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根半臂长的棍子,躺在树下草丛中,两头圆滑,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她记得祈雨时,奶奶也舞动过这么一根棍子。那大概象征着神器吧。
头羊看到棍子,扭着头不敢靠近。她忽然感到背后发冷,连忙转身。
水塘对岸,站着一个人。蒸腾的空气扭动着,她难以看得清楚,只知道是穿着黑衣袍子,仿佛很老了。那人似乎也在看着她,两人就这么互相注视着。
她心里紧张地打着鼓,那人却好像动了动,说不清是点头还是什么,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天上,一道奇异的亮线隐隐闪烁着光芒。
小羊羔咩咩叫了一声,才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身下的血好像已经止住了。她捡起那根金属的棍子,带血的指纹印在了上面。
心程的喊声传了过来,她连忙把棍子塞进衣服。和心程一起过来的,是隔壁家的婶婶。婶婶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准备好的小褂接着就围到了她的腰上。
“婶婶,我,我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快跟我回去,你家出事了。”婶婶拉着她就走。
“是我爸爸,他吐血昏倒了。”心程补充道,还想解头羊的绳子。
婶婶一把抓过他,“先走要紧,羊又跑不了。”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天空。
“婶婶你看。”
“呸,这晦气。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婶婶飞快解开绳子,一手拉着头羊,一手拉着她,脚下走得飞快。心程抱起小羊羔,紧紧跟在后面。
豆大的水滴砸在树叶上。
雨水下来了。
大中五年秋
这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一旬有余。
深秋的蜀地,十分有些清冷。
此番入蜀,乃是应西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应许了一个参军的职位。忆起这几个月,他宛若醉酒活在梦中。
数月之前,李商隐被迫滞留徐州。这一年,他已入不惑。
他回想过自己的仕途,想要搞懂缘何落到无人识才的境地,却发觉在幕府要远比在朝廷的时间更长,自己早就没有曾经的斗志了。
被卢弘止赏识前,他几乎已经放弃,就连故友也拒绝施以援手。李商隐曾以为,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任着低微的官职混混日子,和妻儿相守,或许也是一种选择。直到他收到节度使送来的邀信。
李商隐告别家室,带着随身家僮独自来到徐州,打算再一展拳脚。谁知命运却对他开了一个玩笑。
两年未到,卢弘止便于春天病故,其门下幕僚纷纷作鸟兽散。李商隐独守徐州,不知去往何处。
家僮劝他回到长安,毕竟妻儿还在家中,家里仍需要他。但他怎能甘心回去。
“等等,再等等吧。”他这样吩咐家僮,就此闭门不出。
道路泥泞,马车陷入泥中。李商隐只得下车,家僮撑伞立在身旁。他看着车夫挥动鞭子,狠狠地抽打那匹老马。
“莫急,片刻便能上路。”车夫边说边打。
李商隐一点也不着急,他望向西方。人称天府的蜀地被群山环绕,雨云覆盖其上,像是融化一般,从中生出的雾气蔓延向下,笼在山腰之上。
“阿郎你看,太阳出来了。”书僮说道。
云间罕见地拨开一道缺口,光线从中射出。然而此时已近暮色,太阳又怎么可能在东侧出现呢?
“那不是太阳,是客星。”
“客星?人说那可是灾星。不然咱还是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客星再显征兆,也应是国运之事,怎么会落到我李商隐头上。这颗星,他之前便已注意,只是近日客星更加明亮,白日细看也可辨出,家僮才十分惊讶吧。
初次看到客星那晚,是李商隐在徐州的最后一晚。他做了一个梦,妻子王氏被一黑袍道人掳走,他拼命追赶,却在一处坟冢迷失了方向。
李商隐醒来时,尚未三更。他从榻上坐起,心神不宁。桌案上的纸已经铺开数日,却除了一个墨点什么也没有。也许今生都写不出诗了,他曾这样想。
东方仍是漆黑,客星就是在那时出现在他的眼里的。不知为何,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闪烁的星,直至鸣鸡破晓为止。
李商隐洗漱之时,家僮不顾礼数急匆匆闯入,手上拿着加急信件,那正是西川节度使的邀信,并要求入冬前能够到任。他并不认识这个柳仲郢,也鲜闻其事迹,只模糊记得是个博闻强识、待人有道之人。即便如此,想到家中五岁小儿,他还是决定当日启程。
也正是在前往蜀地的路上,他收到了长安的家信,妻子王氏已于那年春夏之际,在家中病故。
马车终于走出泥地,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许多。抵达节度使府邸时,仅多用了两个时辰。此时天色昏暗难辨,李商隐付过车钱,车夫就急忙寻落脚地方去了。只剩他和家僮二人立在门前。
细雨让他烦郁。李商隐示意书僮上前叩门,许久之后才有人应声。告知姓名后,应门的下人要求去通报一下,竟又是许多时间。雨水顺着青黑色的屋瓦落下,打在石阶上响个不停。
等到进门之时,李商隐已心生倦意。开门的还是方才的下人,并未有他人迎接。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找个遮雨的地方歇脚。
下人引他进了偏厅,门外的灯笼是才点上的,屋内火盆也不够暖。家僮询问是否有饭菜招待,下人面露难色,只说稍后。
少顷,一个皮肤白净的男子在二三人陪同下姗姗来迟。“未曾远迎,还请义山兄见谅。”
“李某愧不敢当。”李商隐连忙起身作揖还礼。这人竟比我年轻,他想。
男子招呼李商隐坐下,亲自倒了一杯热茶,“这一路上可否顺利?”
“回节度使,初遇雨季,未曾预料,车马周折耽搁了一些。”
“节度使?”男子忽然笑了,“在下并非节度使,乃是节度使府内副使。”
刚喝进口的热茶着实烫人,李商隐连忙放下茶杯,“副,副使?那柳大人……”
“节度使前几日上西山狩猎去了。在下李某,负责日常事务。没想到你我二人还是同姓本家。”
“是,是啊……”原来如此。
“这是李某收到节度使的邀信,还请副使过目。”他让家僮从行李内取出,还用袖子擦擦濡湿的信封,这才双手递上。
副使打开信封,扫了眼落款便放下了,“此事我不很清楚,但听闻节度使拟有此意,府内也确实缺参军一职。”他敲了几下桌子,“只是……”
李商隐察觉到了对方的脸色,“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义山兄多心了。”副使仿佛等他接话一般,“只是李某实在不敢擅自做主,节度使怪罪李某可担当不起。不然请义山兄暂且在府上先歇息两天,待节度使回来再做安排?义山兄意下如何?”
“也好,也好……”李商隐明白,这“歇息”恐怕也不会留他很久。他伸手想取回信件,副使却先行一步拿走收好。
副使招招手,下人连续端上几道饭菜,虽非简陋但也难说丰盛。副使挪出一道菜,“这是巴蜀做法,小火煨的牛肉,嫩且劲道,吃了暖身。”接着又拿过一小瓶酒,为其斟满,“这是本地特色,府上自酿的果子酒,喝了暖心。”
李商隐闻出,酒中飘有李子的味道。没想到这里也是一样。他端起酒,谢过副使一饮而尽。副使见状又是笑,两人一面寒暄,一面夹菜,待到离去之时,那盘牛肉仍是一筷未动。
直到安排进了客房,副使寒暄道别后离开,一直没吭声的家僮这才开口。
“这人知道阿郎家娘子已逝,却还非要问东问西,真让人生厌。”
李商隐摇摇头,“不许无礼,毕竟是客,还须有点礼节。再说唁信也是过了数月才送至,丧事礼仪亦非由我安排,旁人多问几句也是人情。”
“可这又不怪阿郎你。”
真的不怪吗?李商隐算了时间,妻子逝去那日,与他梦到黑袍道人,见到客星那晚相差也就数日,那时信件甚至尚未发出,难道真是道人托梦?那道人想告诉自己什么?为何没有返家?这可与昔日修道有关?他不愿再想下去,只得打住。“去找些点文房之物吧,我或许会用。”
“好,这就去……侧厅尽是黄梨木的家具,却把我们安排到这么个房间,都是些什么料子,真是……”家僮嘟囔着,出了门又不说了。
所幸他知道何时该闭上嘴,李商隐默默地想。
家僮回来的时候,李商隐已换好干燥衣服。家僮道了声晚安,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又停下脚步,轻轻把门阖上,“阿郎,既然这里不欢迎咱们,还是走吧。”
“走?去哪儿?”
“回长安啊,小郎君还在啊。”
李商隐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家僮走后,他打开窗,整座府邸已然入梦,只有零星的下人房还点着烛火。四周安静极了,雨声细密打在房檐,又汇成细流落下,附近似乎还有花园湖水,叮咚作响。向东望去,客星藏在云雨之后,映得隐隐发亮。
李商隐坐回榻上,铺纸研墨。灯火摇曳,直至灯油耗尽,他不知不觉睡去,手中毛笔滚落桌案,那纸上仍未有一字。
二零二一年春
我飞快地写完卷子,背起书包跑出教室。
到食堂的时候,菜盆已经端上来了。熟识的大哥扔给我一条围裙,“你迟到了。”
“没办法,有考试来着。”我顺手系上带子,戴上发网和帽子,“今天都什么好菜?”
“你小子别想再偷吃啊。”他笑话道。
我也跟着呵呵一笑,拿起饭勺。第一个打饭的人已经进门,开工时间到了。
四年前那场地震后,我成了孤儿。
政府投入了大量人力进行救援,灾后修建也慢慢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只是,有些逝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我爸妈是独子独女,他们一走,只有些常年不联系的远方亲戚可以依靠。我不知道如何去找他们,也不愿去找,我开始打零工维持生计。半年后,高考结束,我如愿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开始进入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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