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
1
燕燕卖完最后一件绣品,将包袱皮,钱袋收拾好,准备归家了。
她年方二八,正是最美好的年纪,虽穿着陈旧的蓝印花布斜襟袄,下摆还有个显眼的补丁,却遮不住她肌肤胜雪,乌黑云鬓,身段婀娜苗条的美好样貌。
一路走多少步,就有多少羡慕嫉妒的眼光盯着,燕燕也不理,紧锁眉头快步走进家门。
进了家,奉上钱袋,继母却没有好脸色,跟父亲诸多抱怨:“看看你那女儿,成天冷言冷语、眉头紧锁的,倒像我们欠了她什么,也不知怎样的妈能生下这样一个怪异女子!”
父亲软弱,只是低声劝慰,燕燕也只得装作听不见,默默转回自己住的柴房。
灯影如豆,燕燕在一块白布上灵巧地绣着图案,一对穿行在柳枝之间的燕子栩栩如生,仿佛正欲振翅高飞。
“哎?你这孩子,聋了还是哑了?好歹给个话呀!”燕燕对面,继母着急的用食指关节敲击木桌桌面。
父亲试图打圆场:“莫急,莫急,让孩子想想。”
“还想什么想?”继母用手肘去打父亲的肩膀,“我给她找的这门亲事,你倒说说是哪里不好?那商会的张会长,可是县长面前的红人,家大业大就不说了,也是一表人材啊!
就说年岁比燕燕大的多了些,房里姨太太也多了些,可咱家燕燕过去就是个享不尽的福啊!你说说,我这当后妈的难呦,尽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燕燕放下绣品,既不急也不脑,只是冷冰冰地搁下一句:“女儿貌丑粗笨,不及母亲万一,如此好事,还是留给母亲为好。”
说罢转身出了柴房,走出大门仍能听到继母气哼哼地喊:“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告诉你,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大不了把你绑了去拜堂,看看最后谁难看!”
2
燕燕摸黑走到林子深处,跌坐在地上,抬头呆呆望着月光,没有眼泪,眼泪早在母亲去世和继母的虐待中流光了。
燕燕只是觉得恶心,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她的位置,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在蹭她的手,她低头,总算挤出一丝笑容:“你来了?大仙哥哥。”
月光下,一只体态匀称,眼神机灵的黄大仙正定定地看着她,断了半截的前爪上,系着一条蓝印花布的布条。
它是燕燕从猎户手里救下来的。燕燕第一眼看见它时,它的前爪夹在套夹里,被猎户拽着链子拖着走,可怜的眼神似乎含着泪。
燕燕豁出去挨顿打,用那天所有的进项买了它,撕下衣衫为它包扎,从本也不多的口粮里省了些给它。伤好后,它的前爪到底是废了,但命是保住了,且极通人性,常常跑回来看望燕燕,令她着实宽慰不少。
燕燕抱起黄大仙,泪水终是忍不住流下。村人都道她整日愁眉不展,又岂是她不想开怀一笑?人人都只知道她冷面薄情,又岂知,在这薄情的世间,若不让自己的心变冷,又当如何活得下去?
燕燕对着黄大仙哭诉:“大仙哥哥,我怕是不能同你时常见面了,你且去吧,回山林去吧!”
黄大仙似明白了什么,竟低头不肯离去。燕燕只得强颜欢笑道:“我会好好的,你且去罢。”
黄大仙终是一步一回头得慢慢跑远了。燕燕看着它,轻轻念道:“去吧,替我在山野间自在地活着,我的命,怕是已然如此了。”
3
燕燕一日粒米未进,躺在床上轻声哼唱一首童谣:“燕燕,燕燕,别来又一年。飞来,飞去,借与你两三椽。你旧巢门户零落不完全,快去衔土,快去衔草,修补趁晴天。”
这是母亲过世前常给她唱的,想到母亲不由又流下泪来,自己这一生,想是再不会像歌谣里的燕子,能自由自在的,跟爱人衔泥筑巢,琴瑟和鸣了吧?
正想着,继母端了碗粥进来坐在床沿,劝她道:“好歹吃点吧,别饿坏喽。”燕燕翻了个身,不理。
继母又道:“好了,不就是不想嫁嘛?不嫁就是了,跟那边就说你病了,反正想嫁的姑娘多的是,人家也不在乎。”
燕燕回过头,迟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继母接着说:“对了,今天有位黄先生来提亲,那才叫阔绰,聘礼竟比张会长家还多,一表人材的,你要方便,先出来见个礼。”
燕燕的心热了又冷,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冷笑一声,也不顾头还晕着,赌气般强撑着起来进了堂屋。
果然有个年轻的后生在那坐着,模样倒也周正儒雅,见了她,忙起来低头行了一礼。燕燕这才注意到,他一只袖口是空的,竟是位残疾。
燕燕只觉得喉头发堵,其实心下对他是有些好感的,对于他的缺陷也并不是很介怀,可她就是想知道,在父母眼中她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只要有钱,就是个死人也得要她嫁?
那后生看她呆立着不说话,似乎很怕她不中意自己,上前有些急切地说道:“小姐,还请应了我罢,我必定好好待你的。”
燕燕抬头看他,默然无语,又低头看着他的断臂,咦?等等?这是!
燕燕只觉得心头一紧,“忽”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撞到端茶进来的继母,继母谄媚地笑着放下茶杯,然后找个借口拉了燕燕出来,门外,父亲也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如何了,他相中了你没有?”继母急急地问道,燕燕张口结舌,似是呆了。
“这孩子,傻了不成?”继母嗔怪道,随后又面露笑容,“若是成了,咱家后半辈子怕是都不愁了,我去他家看过,真是大户人家呢!”
父亲也连连应和:“是呢是呢……”
燕燕突然觉得很憋闷,仿佛周围的空气挤压着她,渐渐不能呼吸。她咬了咬嘴唇,郑重地面向父亲,问道:“父亲也觉得女儿该嫁?”
继母抢先说道:“那是自然。”燕燕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只问父亲,可觉得女儿该嫁,那个独臂人?”
父亲稍有犹豫,但看到继母的眼神,最终诺诺道:“自然,自然。”
燕燕猛然笑出了声,笑得眼泪直流,倒把旁人闹得莫名其妙。笑够了,燕燕再不看父亲继母,回身进屋,冲那后生喊道:“我应你了!”
那后生一怔,随即站起来笑道:“小姐当真?”狂喜之下,眸子里似乎显出一抹青蓝的色彩,略显诡异。
燕燕忍住眼泪,转过身去:“先生若方便,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燕燕只想这几日便嫁过去,先生请去准备吧!”
4
嫁衣胜血,红烛流泪,经历了一天真真假假的热闹,一切渐渐归于平静。燕燕感觉到新郎掀掉盖头,坐在自己身边,望定她,还是那一句:“小姐放心,我定会待你好的。”
燕燕回望着他,幽幽叹道:“我信你,这世间,有些妖原比人要深情!是吧?大仙哥哥?”
新郎愕然,低头看她,余光却扫到断臂袖口处,一小截蓝印花布的布条显露了出来,顿觉释然了。燕燕将头靠向他的肩膀,轻轻吟道:“但愿君心似我心。”
新郎语气坚定地接了下句:“定不负相思意!”他的眼里,有一抹青蓝色的深情,盈盈而动……
尾声
几日后,新娘没有回门,娘家人去寻,却发现偌大的房子和人都没了影踪。报了官却遍寻不着,也就罢了。
只是乡野中一直有各种传闻,有说在深林见过燕燕,容貌与几十年前失踪时毫无二致,还有说见到燕燕和她相公带一群孩童玩耍,其乐融融。
细看时,父亲孩子却都是青蓝瞳孔,透着诡异。不过孰真孰假,可就无从佐证了。
后记
传说黄鼠狼,又称黄皮子,黄大仙,乃天生灵物。潜心修行,能幻化人形,口吐人言,如受人恩惠,则必图报耳。
瓷器是中国古代先人智慧的代表,烧制瓷器的真正秘诀历朝历代都是被极少数人掌握,谁得到了秘诀,谁就可以名扬天下,富可敌国。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围绕烧瓷秘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真是数不胜数。
相传,北宋时期,有个叫尧火旺的民窑烧瓷匠人,心地善良,平生从来不吃荤腥,却酷爱烧制动物图案的瓷器。和其他民窑为了生存偷工减料的粗制滥造不同,尧火旺从来都是用心烧制每一批瓷器,时间一长,虽然尧火旺的瓷器卖的比别人贵一些,但老百姓多数都愿意买他的。
尧火旺老来得子,儿子尧为民打小就是个小善人,左邻右舍有困难的他都会经济援助。
一天尧火旺给寺庙的老和尚烧制了一口钵盂,让小为民给送过去,一路上,小为民按照父亲的叮嘱,小心地将钵盂托在手中不敢有半点马虎。说来也巧,一路上平安无事,倒是快到寺庙山门前,被晴天霹雳吓得绊倒在车辙压出的小沟里。
好在小为民机敏过人,人是摔倒了,钵盂却被死死地抱在怀中,毫发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水沟里的一条金鱼被小为民发现了,“这金鱼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为民自言自语,“不行,我得救它。”
用钵盂从池塘里装满了清水,生怕伤了它的皮肉,小为民轻轻地抓起金鱼,放进了钵盂,正准备拿到池塘边将金鱼放生,这时站在不远处的小道士苗雪饮看到了这一幕,走上前来不住地夸赞小为民心地善良。仔细一看,这条金鱼神采奕奕,在钵盂的衬托下更是堪称完美。
小道士判断此物定非凡物,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打起了算盘,“你手中的钵盂是从哪得来的?”
小为民将父亲给庙里的老和尚烧制钵盂,自己这是给老和尚送钵盂,才在路上发现了这只小金鱼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道士。
苗雪饮听到是给寺庙的老和尚烧制的,就也想烧制一个给自己的师傅,好博得师傅的欢心,就顺口问到了小为民的家去求烧制宝器。而小为民别过了苗雪饮,将金鱼放了生就上了山门。
且说苗雪饮找到了小为民的家,正巧尧火旺在家中打泥胎,上前报了门派师名,说明了上门是想给师傅烧个钟馗斩妖宝器的来意。
不听苗雪饮报师名倒好,一听原来是恶道胡三的徒弟,气就不打一处来。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的尧火旺,就编了个自己信佛吃素多年,从来不烧这种你死我活、打打杀杀器物的理由拒绝了小道士的请求。
苗雪饮气呼呼地回到了观中,将自己求烧宝器的一番经过禀报了师傅。
原本胡三对能不能得到宝器倒是并不在意,可是听说尧火旺却给老和尚烧制钵盂并亲自让自己的儿子送宝上门,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道人,难道他们和尚能吃斋念佛保佑安康,我们道士就不能开坛设法,驱魔捉鬼吗?”胡三从此对尧火旺怀恨在心,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惩治一下这个不把道家放在眼里的狂徒。
与尧火旺家门对门的李大柱也是一个烧瓷人。自古同行是冤家,这尧、李二人也不例外,多少年不咸不淡,互相不对付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二人的心理平衡。
尧家不知从哪搞到的秘方,居然烧制出了稀世罕见的釉里红,这一下两家生意一热一冷差距悬殊。不甘服输的李大柱心中百般盘算,终于一件事情让他产生了怀疑。
就在尧家烧出釉里红之前的一个月,尧为民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且这个大美人姓甚名谁没有一个人知道。李大柱想到尧家娶了个来路不明的媳妇后,就烧出了釉里红,看来事有蹊跷。
这李大柱和胡三老道原本是一对远房亲戚,后来因为胡三出家为道,就互相失去了联系。
“要想把失去的生意扳回来,靠自己恐怕无能为力,只能请人来破破尧家的风水,断了对方的财路。”李大柱狠下心来,非要花重金找个能人来给自己办了这件不可告人的事。
多方打听,李大柱了解到有个道人能耐很大,一听名字,就更加有了信心。原来大家说的这个道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失去联系多年的表哥胡三。
问到了胡三的道场,李大柱将要害尧火旺家的来意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恶道胡三。
本来这胡三道人是个只要给钱,什么活都敢接的主,一听是要加害尧火旺这个共同的仇敌,高兴得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胡三在李家开坛布法,只见一顿剑诀点空,黑暗的夜幕里现出了一幕场景。
这是胡三使用了圆光术,在法力的控制下,空中显出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尧为民娶的媳妇并非人类,而是他当年救下的那只金鱼所变。尧家后来能烧制出釉里红,也是因为金鱼精施法所致。
李大柱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吓得差点当场昏厥过去,好在胡三一把掐住了他的人中,这才救醒了他。
胡三告诉李大柱,“老表莫怕,我自有办法对付,看我明天不把尧家搅个天翻地覆。”
为了第二天对付金鱼精,当夜胡三就在李大柱家住了下来,还让李大柱吩咐家人不得搅扰他清修。
鸡鸣刚过,胡三就带着法器冲到了尧家大院,扬言要将尧家夷为平地。一番咒语,金鱼精从尧为民的床上滚了下来,把尧为民从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妻子就冲出了房门与人大打出手。
从那日自己在河边洗澡见到妻子,到娶进家门安生过日,从来没见过妻子还会武功。
尧为民起初还有些高兴,可是看到妻子在院中与老道大打出手,用的并非什么拳脚功夫,而是法术,当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三看到青年从房中出来,猜到是尧为民,于是使出一道秘术,打到金鱼精身上,顷刻间从天而降滔天巨浪,一条大金鱼站立潮头。胡三飞向空中就与金鱼精缠斗了起来。一时间,空中打得电闪雷鸣,下面老百姓逃命的声音哭天喊地。
金鱼精一面与胡三斗法,一面看到受灾的老百姓想要出手保护,一时分心竟然遭了胡三的暗算。本来金鱼精与胡三并无仇恨,现在对方却要置自己于死地,一声巨吼,金鱼精使出一招要将恶道人粉身碎骨。
不成想,恶道士见情势不对,一溜烟躲开了招式,性命没有丢掉,倒是伤了一双眼睛,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
虽然打退了恶道,滔天巨浪已经将村庄淹成了一片泽国,无数的村民都已经死在了洪水中。
金鱼精一看犯了滔天大罪,立马收了法术,可是村庄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而尸体也是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金鱼精一时跪地痛哭,后悔自己好勇斗狠,伤了无数无辜百姓。
这时天上一道霞光四射,观音菩萨端坐莲台现在了空中。
原来,这个金鱼精并非下界之物,而是观音莲花池中的一尾金鱼,因为天天听到真经妙法,才修炼成精的。因为尧火旺经常给人烧制金鱼宝瓶供奉观音,一日观音夸赞宝瓶烧制巧夺天工,要度化尧火旺白日飞升为天庭烧制御瓷。听到这里,金鱼精竟开口大笑,说出要代尧火旺感谢菩萨的狂语。
原本是一只金鱼,没有说话的权利,观音一怒之下,将它打下了凡尘。尧为民那天给老和尚送钵盂救下的就是被贬下凡降了法力的那只金鱼精。
观音大士知道劫数难逃,念动咒语,从地府召回了村民的魂魄,一道法旨,又收了金鱼精的法力。
原来被贬的金鱼精只要潜心修炼,经历数世苦难,终可重回莲花池,可金鱼精因为被尧为民所救,动了凡心,断了佛根,观音念在金鱼精多年在莲花池逗乐众仙,降下凡尘又与善民尧为民有了夫妻之实,这才将金鱼精打成凡人。
众人如梦初醒,金鱼精扶起丈夫,将自己已经被观音大士打成凡人的经过告诉了尧为民,并问尧为民还愿不愿意接受她这个妻子。
尧为民死里逃生,又了解了其中因果,高兴地大喊:“媳妇!”将金鱼精抛向了空中。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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