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奇遇
一
班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慢慢地走下车,望着周围的景色……
枯黄了的草坪透着颓废,风吹过,还没扫干净的落叶伴着枯草打着旋。已经是初冬了,风很冷,我不禁裹紧了外套,往收费站快步走去……
“咦?不再!你来接班了?”同事小胖蹦蹦跳跳的朝我跑过来,一手拿着一个小蛋糕,”可好吃啦!给你一个?”
“不用……你自己吃吧!”我赶紧摆手。
其实小胖也不算太胖,不过说起来,她也太能吃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的八小时,她的嘴就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有时我都怀疑,她的胃是不是橡皮筋做的?
“不吃拉倒……”小胖把两个蛋糕同时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那我上岗去了……”
我不禁翻了翻白眼。
二
夜幕降临,漆黑如墨,今夜不知为什么,连星子也没有几颗,周围显的又凄冷,又孤寂……
我走进了自己的岗亭。
这个收费站有些年头了,难免有些年久失修。围墙和玻璃窗被雨水侵蚀的有些斑斑驳驳的。雨棚的顶灯用的太久了,有时会忽闪一下,劈啪一声,然后一切又寂静下来。
说实在的,这个气氛,就算贞子突然从窗口爬进来,我也不觉得奇怪……
今夜真冷清啊,连车都没有几辆!
我无聊的打开了手机的收音频道,foreverfriends的旋律缓缓流淌,拥抱我,像个朋友一样,亲吻我,像个朋友一样,我们的旋律永远不结束,探寻着彩虹的颜色……
不知是音乐太悲伤还是夜太寂寞,我突然有些感怀,闭上了眼睛……
三
嗯?什么味道?我吸了吸鼻子,睁开了眼。
好像是,麻辣鸭脖的味道?
我心想,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
大半夜的哪来的麻辣鸭脖?我大概是饿了,产生幻觉了吧!
我站起来,把窗子打开,想清醒一下,结果一下子愣在当场!
窗外,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微笑地看着我,面孔有些酷似吴彦祖,长得儒雅又帅气……
啊呸!我在想什么呀?我赶紧把窗子完全打开,冲着他就喊:”先生,这里是高速路,很危险的,请您快离开!”
然而这个男人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依然微笑着,把手里的一只食品袋递了上来:”给你,你最爱的麻辣鸭脖。”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再次对着他吼:”先生,请您离开,这里危险……”
话未说完,只见两道车灯突然打在他身上!我急忙指指后面:”先生,快躲开,车来了!”
但他依旧拿着袋子望着我,动也不动,面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先生!先生!啊……”我眼睁睁看着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子碾过了他,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不禁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急得几乎昏厥过去……
四
“小姐……小姐?”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说话,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喘息。
窗口停着一辆车,司机正把钱递进来:”快收费呀!你吼什么呢?”
我不理他,迅速站起来跑了出去,围着他的车转了好几圈……没有尸体,连一丝血痕也没有。我,做梦了吗?
“小姐……你没事吧?”司机探出头,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我摇头,接过他的钱走进岗亭。
夜,依旧黑暗,寂静。只是多了我粗重的呼吸,背上的冷汗,还有……那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麻辣鸭脖的味道……
五
“嗯嗯,你这个事情,有点严重呀!”小胖破天荒地扔下手里的零食,一眼不眨地望着我,倒弄得我有点心慌。
“你……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双手合十,”你来的比我早,如果知道什么,就赶快告诉我吧,我这几天觉都没睡好!”
“唉,好吧好吧……”小胖摇头叹息,“说到这个,我还真听到过一些传闻……”
“在你来之前,其实有一个叫小白的女孩在这里工作,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大河。俩人可恩爱了呢!那个大河,可是大家公认的暖男,对小白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可是……”
小胖咽了口吐沫:”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白大半夜的,非要让大河给她带麻辣鸭脖来,说想吃。她平时也不是这样任性的,可能……也是该着出事吧!”
“大河是真疼小白,还真就给送来了。谁知那天偏巧有个司机喝多了,没看见前面有人,就这么撞了过去,结果大河他……”
我捂住胸口,突然一阵疼痛,我想起了那男人的微笑,原来那是略带哀伤的笑啊。
“后来的事,你应该猜到喽……”小胖叹了口气。
“小白当时就晕了,醒了以后几乎都疯了,她家人赶紧把她接走了。而出事那个岗亭,不管谁在那值班,总能半夜看到死去的大河来送鸭脖子……”
“天呐,好可怜……”我擦擦眼角,”那我,我该怎么办呐……”
“没事的。其实……大河就是想小白了,从没伤害过谁,”小胖又拿起他的零食,”你就当没看见,不管他就行了!”
“当没这回事?真的可以吗?”我有些犹豫地看向窗外。
天,渐渐黑了,又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孤冷夜晚……
今夜,我仍然在那个岗亭。
六
今夜依旧没有几辆车啊,好无聊……
再加上多了件心事,更让我有些烦躁。
我打开了手机音乐,一阵旋律轻柔地流淌出来,拥抱我,像个朋友一样,亲吻我,像个朋友一样……我去!怎么又是这首歌?
我想把它关掉,结果竟然关不掉,还发出信号不好一般“兹兹啦啦”的声音。该死!这个老掉牙的手机,明天就把它换了!
突然,我着了魔一般站起来,把窗子打开一条缝。一丝麻辣鸭脖的味道飘了进来,似有似无,如泣如诉,是他吗?他又来了吗?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他要把我带走吗?
偏在这时,灯突然灭了!四周黑暗的寂静向我紧逼过来,鸭脖子的味道越来越浓,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双眼,在我背后不停地逡巡,不要!不要啊!
我再也忍受不了,哭着跑到隔壁小胖值班的岗亭,猛的拉开了门……
七
小胖尴尬地笑着,一面极力安抚暴怒的我,一面拿起手里的食品袋:”这辣鸭脖可好吃了,给你一个?”
“小……胖!”我猛地把她的手打下去,”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胖委屈地摸了摸被我打疼的手,道:”就……就是吧,咱们收费站不是规定值夜班期间不许吃东西吗?可是你也知道,我一分钟不吃就饿得受不了呀!可是,我又怕被领导知道了,扣我奖金,那我就没钱买好吃的了,所以,我就……”
“所以,你为了瞒住我,就编了个鬼故事来吓唬我!”我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你……你可真行呀你!”
“不是,谁让你鼻子那么好使的!谁都闻不到,偏偏你离那么远都闻得到。而且……刚好你也做了那么个梦,我只是顺坡下驴罢了!”
小胖说到这,突然闪过一丝得意:”怎么样,说起来,我的演技和编故事的能力,还是一等一的吧?”
“哼哼,好啊……”我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苗,”演技好是吧?今天,我就让你好好演一回真正的鬼!”
“不要,别打我!我错了……”那一夜,方圆十里飘荡着小胖凄惨的求饶声……
15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们休个假,出去玩玩?”我看着坐在电脑旁的周翊然说。
“好啊。”周翊然转头看看我,“等我把这个项目结束了哈。”
周翊然最近的话越来越少。每次见面,我只好不停地找话题自问自答。他只是静静地听我说,然后发出肯定或者疑问的语气词。手机时不时传来来电声,他愧疚地看一看我,按下接听健,跑到老远外,接完电话再缓缓走回来。
“今天,我晚上和你一起睡好吗?”
低气压的状态连续了很多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调动周翊然的积极性,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周翊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他眼神里写着惊讶和疑惑,我得脸更红了,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甩开他一路小跑回了家。
听说叶牧琰回东北办手续,雨菲刚好一个人在家。
“周翊然真的一句话都没说?”雨菲听我说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雨菲,你说他要拼命买房,说什么我们的家,那个我们指的是我和他吗?”
“你想什么呢?傻姑娘!”
“可是他从来都没说过,要我做他女朋友啊,是我自己说湖南找不到工作,才跑回北京找他的。他甚至,都还没碰过我。”
“不会的哈,那他每天给你送着送那的,你都忘了?”
“你不是说,现在很多人把寂寞美化成爱情吗?况且,我们还是在北京这么个城市。你知道吗,我们同事说,周翊然,一直有女孩子喜欢。”
“昱之,你别瞎想了,他喜欢你是认真的。”雨菲摸摸我的头。
过了半晌,我看到雨菲眼圈有点红,“你知道吗?牧琰走的这几年,我守着两个人的所有记忆,以为距离能帮爱情保鲜,可他回来后,我却觉得,两个人之间,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
我看着雨菲有点心疼,心里关于叶牧琰的疑问还是没说出口。
“他说户口指标下来了,回去办理手续。”雨菲淡淡地说。
“那很好呀,雨菲,再凑点首付,你们就可以买房了,也可以熬出头了。”我是真心为雨菲开心。
“谁知道呢?昱之,真的爱一个人的话,会舍得几年都不肯回国看看我?”
16
自从知道我和周翊然有“亲戚”关系,柳依依和我走得特别近。
“你知道你表哥平时有什么爱好吗?”依依和我吃饭时,时不时地就会问上几句关于周翊然的话题。
“依依姐,我还不知道周翊然有没有女朋友啦!”
“也对,他估计也不会跟你这小姑娘说的。最近我约了他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约到这周末吃个饭。我打算看看之后要不要一起再看场电影。”
“嗯,那挺好的呀。”我不动声色地说道。
“那你知道你表哥和前女友因为什么分手吗?他前女友长得挺漂亮的,好像家里条件也不错。”
我摇摇头。
“你表哥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我又摇了摇头。
“昱之,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啊?咋看你今天怪怪的。”
“依依姐,我想去个厕所”,留下一句话,我就就拿着餐盘匆匆跑开了。
晚上,我坐在周翊然家的门口等他下班。他看到我后惊讶了一下,笑着问,“怎么,想我了?”
“周翊然,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好不好?”
“这周末还要赶个方案哈,要不等中秋节放假,我带你去迪士尼?”
我的心好像顷刻间纠成了一团找不到头绪的毛线球,周翊然在和我说谎。
“那周翊然,你有打算中秋节什么时候,带我回你老家吗?”
周翊然一下定住了,微微下垂的眼角似乎上扬了起来,连瞳孔也放大了一点。他试图拉我的手,被我一下一转身闪开了。
“昱之,你今天怎么了?”
“你和前女友为什么分手啊?你家里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其他人吗?你小学、初中都在哪里上的学啊?你那些在北京的朋友有没有我能认识的?……我算是你女朋友,还是你众多的女朋友们之一呀?……还有那天,你醉了念叨的我们的家,到底是谁的家啊?”
我从没想过会把这一连串的问题平静地脱口而出,说完后,我自顾自地坐在台阶上。周翊然低头看着我,一声不吭。
“昱之,你别生气!”过了好久,我听到周翊然吐出了这几个字。
北京的初秋,夜晚还不凉,可雾霾已经展露了头角。那晚坐在台阶上,我仿佛感到了从地表深处袭来的阵阵寒意。我坐了好久好久,然后起身走回家,我能感受到周翊然在背后注视我的目光,但我始终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发烧大病了一场。请假在家躺了快一周,周翊然始终没来看过我。
17
生病期间,雨菲没少骂周翊然没良心。但看我一直不说话,反而转变了态度,帮周翊然说好话。
周末的晚上,周翊然打电话叫我下楼。透过窗户,我能看到他提着一个大大的蛋糕盒子站在我家楼下。
“晾着他,别理。”雨菲在一旁给我出主意。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还是没忍住,把厨房的垃圾袋掏出来,拿着走下楼。
周翊然还站在楼门口,看到我出门,眼里亮了一下,连忙把手里的蛋糕递给我。“今天是榴莲千层蛋糕,店员说要尽早吃,我才电话叫你抽空下来的哈。”
我把垃圾袋扔进回收桶里,接过蛋糕,“那,没事,我就上去了。”
“昱之,我去外地出了趟差才回来,所以才没联系你。”
“哦。”
“那边的客户联系的差不多了。下半年,我打算把业务做得下沉一点,北京这边的业务红利其实都被收割的差不多了。”
“你这还是头一次和我聊你的工作唉。”我看了周翊然一眼,冷冷地说。
“那个,昱之,你上次不是说想去游乐园,我们去迪士尼吧!我已经买好票了,你只要请一天假就行,好吗?”
他慌乱的神情,好像个做错了事想讨好父母的孩子。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想问的还是没说出口,只回复了一个“好!”
刚刚回到家,就收到了周翊然发来的微信。
“昱之,你想知道的所有,我保证,我会慢慢告诉你。”
18
周翊然买了迪士尼的两天连票。周四晚上,我们飞到了上海。
这是我第一次和周翊然出去旅行,临走前,雨菲硬塞给了我一整套裸粉色的性感内衣。“这是新的,我穿size太小了,有备无患,免得你回想起来后悔。”
雨菲的话,让我想到和周翊然去年一起出去滑雪时,他扑在我身上的场景,我脸涨得通红。
一路上,周翊然竟然开发出了他不常见的卖萌属性。“第一次和你坐飞机,好高兴啊!”说完,他还把头使劲儿往我身上蹭。
入园后,看到迪士尼的卡通人物走过,他表现得比我还要兴奋。周翊然张罗着要去买毛绒玩具的周边,然后买了根雪糕递给我,让我留在原地。
没过多久,他就抱着一对米奇和米妮,小跑着赶了回来了。他笑得特别开心,好像专门为了和那天的晴天相衬。“昱之,你看,我买的是牛仔风的唉,这个看着,是不是很特别!”
我被他略显反常的表现弄得有点云里雾里,但看惯了周翊然的不苟言笑,他的话痨和幼稚却让我心生欢喜,这是谈恋爱该有的样子吧!
“好棒,真好看!”我拉着周翊然就要走,“快啦,要去过山车那边排队。”
周翊然没有动,他收回了笑容,把米妮放到我手里,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昱之,别动!”
“怎么啦?”
他把米妮塞到我手里,叫我拿好。然后走到一旁,掏出了个三脚架,把手机固定好,又走回我身边。
“昱之,我想告诉你,我从第一天认识你,就从没拿你当做客户或者朋友。我不懂得如何给别人安全感,只知道你吃饱,开心就很好了。我现在不能对你承诺什么,但是,你相信我,我现在的努力,是为了我和你,使我们的家。”
周翊然说完眼圈有点红,他拿出一个米奇形状的白纱发箍,攥住我的手问道,“这个,能给你戴上吗?”
我看着那两个大大的白色米奇耳朵,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什么,求婚吗,戒指咧?”
周翊然掏了下口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想的是,等我攒够了首付再求婚,你着急的话……”
“你个傻子!”我拿过他手里的发箍,戴在头上,“你拍了视频为证,别想耍赖。”
晚上住的房间是米奇主题房,进门之后我看到订的是大床房,还是有些紧张。洗完澡,斗争了好久,穿上了雨菲塞给我的内衣。然后,我包粽子一样,在短袖短裤的外面,又套了一件连体的家居服。
走出浴室,周翊然坐在床上。我紧张地把睡裙间的腰带又拉紧了一点。
“我告诉你,迪士尼这里真的有米奇的,他会趁你睡觉的时候跑出来。”周翊然打量了我之后,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真的?可是……”
周翊然没等我说完,一把把我拉到了床上。
“嗯,所以我晚上抱着你睡,等他们出来,咱俩就在门口等着米奇,他们会送礼物的!”周翊然两只耳朵通红,白色短袖之外裸露的手臂有些发烫,他的眼睛好像盛满了水,被一层雾气遮蔽。
“网上说,如果你注视一个女孩三秒钟以上,她也看着你,那她就是喜欢你。”我把眼睛睁着很大的对他说道。
周翊然愣了几秒钟,终于吻了过来。那天晚上的空气里,不知为什么,飘荡着的竟然是我最爱的草莓味。
19
从上海回来。刚一进门,发现家里乱成了一片,沙发上、茶几上扔满了衣服、包装袋还有许多照片。
敲开雨菲的房门,她的蓬头垢面着实吓了我一跳。
“叶牧琰不见了!”雨菲说完,抱住我哭了起来。
“你别着急,不是说回东北办手续去了吗?”
“他出国之后,可能就没想过回来。”雨菲抹了一把眼泪,“陪我去喝酒吧,昱之!”
我没敢带着雨菲去酒吧。而是带她去了不远处的日料店,点了雨菲最爱的寿喜锅,“雨菲,你好歹吃几口啊。”
雨菲没接我的话茬,问服务员要了一瓶1.5L的米酒,一杯一杯地干了进去。
喝得有点醉了,雨菲开始断断续续地念叨起她和叶牧琰的事儿。
原来,叶牧琰去了澳洲没多久,就和同去留学的一个女孩好上了。女孩儿说自己家境不好,所以吃住都靠在了叶牧琰的家里。
那女孩儿当时刚上大二,认识叶牧琰之前据说一直在勤工俭学。叶牧琰看她楚楚可怜,怜香惜玉的劲儿加上公子哥的习气一上来,干脆把女孩的学费也包了。
“你不是说他没有钱吗?”我忍不住打断了雨菲。
“他家里有啊!叶牧琰现在还恬不知耻地跟我说,出去5年,家里给拿了500万。”雨菲脸上绯红,俨然一笑,“我是不是挺傻逼。”
雨菲说,刚开始,叶牧琰并没有对那女孩儿格外上心,女孩儿也口口声声说毕业后会把学费还回来。可没过多久,女孩儿就怀孕了。孩子当然不能要,可打掉孩子之后,叶牧琰的心也跟着那女孩儿一起跑了。
“5年了,叶牧琰的反常我不是感受不到。但是他没说放弃啊,我以为他回来,就一切都会好的。”
临近毕业时,女孩和叶牧琰提出了分手。据说她找到了个当地人,毕业后直接定居在了澳洲。
“那叶牧琰回北京找你,是求和好吗?”我继续问。
1
深冬的午后,太阳慵懒无力地照耀着一座江南小镇,浓厚的冬雾遮挡了大半的光芒与热量。人们缩着脖子把双手交叉着捂进袖口里,匆忙地奔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至年关,琐事繁多,大家欢笑地辞旧迎新,拥挤在摩肩接踵的热闹里,淹没在高呼着打折的商场喇叭声中。
佳丽躺在床上被超市的叫卖声吵得无法入睡,用被子蒙住耳朵,左翻右滚地挣扎了半小时后,气恼地坐了起来,朝客厅里大喊道:妈妈,你能不能关上阳台的门?我快被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正在厨房忙活的妈妈听到佳丽的怒气声,一步未动,反倒朝着佳丽数落起来:下午三点半还在睡午觉的人,除了你,这世上还能找出谁来?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不着急结婚也不在家帮忙干活,你惭愧不惭愧?
佳丽怒怨交加,从房间里冲出来,争辩道:是你们非要回老家来办喜事的呀,一回来事情那么多。我辛苦工作了一年想睡个好觉也不行!
妈妈一边手里揉着蒸好的糯米,一边忍住讽刺的笑:你那工作也叫工作,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混的工资和清洁工的差不多,你也好意思说。
佳丽被戳到痛处,气势湮灭,垂丧着头靠在厨房的门上,嘟囔着:工资低,我也没办法。
妈妈看着佳丽低落的模样,心疼地安慰道: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是你老板没眼光,还没发现你这块金子。再说了,女孩子,也不是没有出路嘛,还可以嫁人呀。
佳丽哭笑不得,嗔怪道:妈,你别三句话就离不开结婚嫁人的。
妈妈不爱瞧佳丽对结婚的消极态度,理直气壮地劝道:结婚嫁人怎么了,你总是要结婚的呀!你会结婚,你周围的人也会结婚,世界上成年的人都会结婚。你哥哥马上要结婚,唐平家也要办喜事,你看,这说明长大成人,结婚总没有错。
听妈妈提到唐平的名字,佳丽感到热血猛冲到百会穴,耳根发热脸发烧。她用左手捋一捋蓬乱的头发,试图用长刘海和碎毛发遮住脸上正泛起的红晕。她慌乱的眼神向外看去,厨房外光秃的枝干上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傲娇地坚守着。
妈妈用胳膊肘碰了碰正要思绪飘飞的佳丽,吩咐道:去水缸里舀点水来。
佳丽回过神,假装镇定地拿起水瓢,向水缸走去,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唐平家是他哥结婚吧?我记得他哥和我哥一样大,现在我哥结婚,他哥也要结婚了?
妈妈利索地揉着糯米丸子,快言快语地道:不是,是唐平结婚。他那不省心的哥哥到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咱们都十年没回家过年了,可得趁这次大家都办喜事,和邻居老友们重新熟络起来。
佳丽盛好满满的一瓢水,正要端起,咚地一下掉进了缸里。铝制水瓢碰到陶瓷缸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嗡嗡的余韵在小厨房里萦绕,像有千万只苍蝇往佳丽的耳朵里钻,推搡拥堵聒噪不安。她低下头,看见水瓢在缸里打转,搅得清水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犹如惊涛骇浪。
急性子的妈妈等不到佳丽的水,大步走过来把她推开,捞起瓢自己来。
佳丽看着妈妈盆里的那团糯米,软塌塌的糊在一起,拉不起来又扯不开,裹得紧紧地,密不透风,像极了自己此刻的心情。惊喜追悔感伤羡慕搅成一口粘稠的痰,堵在胸口,既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刚才那片坚强的叶子终于不敌狂风,被刮落下来,和地上的灰尘泥土裹挟在一起,再也无法欢快地摇曳了。
2
唐平是佳丽的幼儿园同学兼小学同学兼初中同学。同门弟子参差不齐,唐平是典型的别人家好孩子,考试从未低于98分,长期稳坐学习委员的位置,总被老师委以重任,负责全班同学的作业检查与背诵默写。佳丽是狗尾巴草,考试勉强及格,背书总要磨蹭到最后。
同学们都完成作业回家后,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佳丽在埋头苦读。教室的前后墙上各有一块大黑板,乡镇的教学设施简陋粗糙,黑板几乎占据了墙面的四分之三,四边残留着当年没涂好而形成的不规则黑色曲线。
佳丽闭着眼睛背书,偶一睁眼,前面的黑板黑漆漆地压过来,逼向头顶,有些瘆人。教室左右两边各装着透明的大玻璃窗,窗户年久失修,好几块都坏掉,关不上。
起风时,老式铁窗一闭一合地响,窗格上的铁栓叮铃铃地摇晃,教室左边的小树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婆娑的树影映到课桌上,好像民间传说的百鬼之态。佳丽感到害怕,朝右一望,看见唐平披着橘红色的夕阳还在操场的单双杠上翻来翻去,心里便沉静下来,继续背书。
日薄西山,暮霭沉沉,学校的假山呈现出重重暗影。佳丽慢腾腾地走在玉兰树下,玉兰花瓣和着轻柔的微风从树枝飘落,落到佳丽的头发上。唐平从后面小跑上来,顺手摘掉佳丽头上的白色花瓣,对她说:我回家了。
佳丽依旧是轻轻地点点头。唐平晚回家,她有些许歉疚,想开口对他道抱歉,但遵守老师规定的优等生和完成老师作业的差生之间,有着多年的默契,除却书本知识,没有过多的言语。
十二岁的佳丽身形颀长,容貌秀丽,仿佛一夕之间被微风吹开的花朵。人生的变化是这样的毫无预兆措不及防。这一年,佳丽的爸妈决定去南方打工。爸爸在家时常教训她要好好学习力争上游,她都不甚理会,当下骨肉分离的真切激起了她努力上进的决心。
老师教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后照例要求背诵默写。佳丽读过几遍后便认真记住了。春光烂漫,鲜花满溪,彩蝶翩跹,娇莺流连。佳丽将这片明媚春景牢记于心,因为她的生活中再也不可能出现温暖的春天了。
每到周末佳丽背着书包和行李去姑姑家或舅舅家或伯父家,寄人篱下,一年四季,如履薄冰。
佳丽第一次主动地走近唐平的座位,告诉他,她可以背诵和默写这首诗。
唐平愕然地看了她几秒后,反问道:平常你不都是最后一个吗?
佳丽的自尊心被这句话刺伤了。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第一名的唐平有甚高傲之处,也没感到自己作为最后一名有何不妥。但此刻唐平的质疑让她有了被羞辱的感觉,原来这么多年的无声陪伴里都包含着对她居高临下的鄙视。
佳丽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要走。
唐平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匆匆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今天请你最后一个背好吗?老师是按照以前的名次安排的。
佳丽气鼓鼓地回到座位,目不斜视地盯着唐平。她心急如焚,担心再晚会坐不上去姑姑家的末班车。可唐平检查完同学背书,慢慢地去把前后黑板都擦干净,有条不紊地把清洁工具归位,再收拾完自己的书包,最后走到佳丽前面的座位,面朝着她坐下,说:现在轮到你了,背吧。
本是记得烂熟的几句诗,佳丽背得磕磕绊绊,惊险过关。
看着佳丽长舒一口气的表情,唐平微笑道: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背完的。
佳丽争辩道:我本来早就记住了,因为等你这么久,我才有点忘的。
唐平问道,那你说说,你最喜欢这里面的哪一句?
佳丽反感唐平这样提问怀疑她的智商,不想再理会他,把书包从桌斗里拉出来,打算回去:你又不是语文老师,问我干什么,我最喜欢“黄四娘家花满蹊”。我不和你说了,我要走了。
其实她觉得其他三句的意境都挺美,她都喜欢。为了气唐平,她故意说出这最不美的一句。
唐平赶紧站起来,按住佳丽的书包,追问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哪里好了?
佳丽昂头答道:当然好了,有黄四娘,有家,有花满蹊,一切都很美。
唐平哈哈大笑道:你这么一说,真的挺美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好像是很美。
佳丽不想浪费时间,着急要走。
唐平再次用手挡住她的路,把一瓶橙色的汽水摆在她面前,语气柔和地道:我想让你尝尝这个,我们说说话,就装作像以前一样你背不出书来我们只好晚回家。
佳丽更生气了,连吼带怒地说:今天我已经背出来了,为什么要装作背不出。我已经背完了,我现在就得回去。
唐平愣了一下,随即黑长睫毛扑棱眨一眨双眼,低下头小声细语道:我不想回家。我爸妈觉得我哥哪里都好,他打架考试不及格,他都是好,我考再高的分,也不如他。在家里爸妈对他关怀备至,我看着难受。早回去,我得早忍受。
佳丽见他神情有几分沮丧,便感到有些愧疚,转而宽慰道:你已经非常优秀啦。再联想到自己,她叹口气,喃喃道:现在我只要爸妈在身边我就不难受,我只想要有家有花满蹊就很好。
唐平被佳丽的现学现卖逗乐了,笑着说:你努力学习,将来就能有家有花满蹊。你若没有,我就建一个。
佳丽说:我真的要走了,不然赶不上汽车了。
唐平只得锁好教室门,和佳丽一起走出校园。
这是佳丽和唐平离开学校最早的一天。太阳尚挂在空中,天色还很亮,能看见鸟雀们三五成群地结伴飞翔,翠绿的大地上青草丛生鲜花遍野,白杨树上冒出了鹅黄嫩芽。佳丽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唐平的身影在越变越小。
3
哥嫂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佳丽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佳丽黑糊糊的一团身影把嫂子吓了一跳。
哥哥生气地啪把灯打开,对佳丽怒道:怎么不开灯?一个人坐在这等着吓人啊?
佳丽用双手抹了抹眼睛,不服气地怼哥哥:你突然把灯打开,我的眼睛被闪到,现在睁不开。
妈妈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劝道:怎么一回来俩兄妹就吵架。佳丽也真是的,闷不吭声地坐在这,还不如帮我干活。接着又转移话题,笑嘻嘻地问嫂子:你们在外面都逛了些啥?
佳丽嫂子高兴地回答:妈,我们在超市买了些过年的小吃,这个饼真新奇,我可是第一次见。
嫂子从购物袋里把她认为新鲜的战利品一件件拿出来给妈妈看,妈妈饶有兴致地对每一件土特产进行解说。
嫂子又兴奋地说,妈,我们在超市碰见了咱家的一个朋友。
妈妈一听,知道可能是哪个熟人,便问佳丽哥哥:碰见谁啦?
佳丽哥哥答:是唐平和他老婆。
妈妈越发好奇,八卦地追问:他老婆长得咋样?漂亮不?
佳丽哥哥傲气地大声答道:当然不如我老婆漂亮啦!长得跟佳丽似的,不好看。
他这一马屁拍得嫂子很开心。佳丽嫂子害羞地笑着说:你别说话太伤人,咱们佳丽怎么不好看,佳丽也是小美女一枚。
好像,他老婆,确实长得和佳丽有点像。嫂子最后又加了一句。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街灯昏黄。佳丽不想在家和哥哥吵架,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初中校园。校园里暗沉沉的乌黑一片,主教学楼像大怪物般矗立在中央,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和侧面的食堂都十年如一日地静立着。
佳丽坐在香樟树下,看着从操场延伸到校门口的水泥大道,白晃晃的,像月光映照在漆黑的海面上形成的路,宽敞明亮,崎岖波折。以前,佳丽每天去上早自习,走在这条路上,都会遇见唐平,他从后面走来,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声。
南方多种植香樟树,树冠广阔,气势雄伟,枝叶繁茂,最易遮挡。初中的少男少女常约在早自习前香樟树下聊天,天光未明迷雾空濛,恰似少年们欲吐未露的心事。
树下的黑影成双结对,挨得紧紧的,窃窃私语。佳丽从旁边经过,有时会不由得笑了,然后就能听见从后面也传来浅浅的笑声。有几次佳丽想去问唐平他为什么要笑。可上初中后,学习量大,唐平不再担任检查作业的任务,他们没有了必须要接触的机会。
唐平作为尖子生,常被老师找去上竞赛培训课,在班里上课的时间不多,他们没空闲聊。
中考前一天的傍晚,佳丽去教室收拾书本,推开门,唐平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佳丽问,你怎么也是最后来收书的啊?
唐平平静地答道:我不是来收书的。
佳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唐平慢慢走过来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回响。“蝉噪林欲静,鸟鸣山更幽”。此时的这份安静使佳丽紧张得心快要跳出胸口了,她呆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她害怕一个小动作都会引发出巨大的声响,从而使这份静之上再加一层安静,会把人憋得不能呼吸。
唐平看了她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写我的同学录?
佳丽这才大口地松了气,撇撇嘴,自嘲地说:我没有固定的地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住在哪里,所以没有给你写。
唐平锲而不舍地问:那我给你写信,寄你农村老屋的地址,你能收到吗?
佳丽摇摇头,丧气地说:不知道哦,我们全家都不在那住了。
唐平狡黠一笑道:怎么你不留地址是故意不让我给你写信啊?
佳丽急切地辩解:不是……
唐平打断她:那你还是希望我给你写信喽。
佳丽又气又急,脸胀成绛红色,嘴像被强力胶粘住,说不出话来。
唐平拿出一张纸,塞到她怀里,嘴角上扬地说:你没给我写,我可给你写了,好好留着。
佳丽鼓起勇气,喊住快要走出教室门的唐平:为什么早自习前走在香樟树下你要笑?
唐平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清泉般的笑容,大声地答道:因为香樟树下暗香浮动不及黄四娘家鲜花满蹊。
阳光照着他的笑脸,他周围的空气被镀上了金色的光芒,好似一根根金丝线织成的大网,佳丽被这大网罩着,气息微弱,幸福满溢。
佳丽展开那张纸,上面只写了一句:黄四娘家花满蹊,闻诗如见面。
4
爸妈委派哥嫂去参加唐平的婚礼,似乎全家人都忘记了十年前唐平和佳丽是同学。佳丽也无需自讨没趣地去撞那份尴尬,便决定那日回乡里老屋去看看。
路过小学原址时,佳丽发现小学已经被改建成了打米厂。围墙全部翻新了,大门改头换面,镂金字体标示着“某某米业有限公司”。浮雕围墙,气势恢宏。
以前两排整齐的玉兰树不见了,曾经满是窟窿的教室变成了新厂房。站在路边,佳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看到浓浓白烟从大烟囱升窜到天上。她再也听不到一个女孩读诗的声音如清水流淌在溪涧,再也看不到一个男孩关切鼓励的眼神如明星闪烁在夜空。
村里的旧房子歪倒在荒草里,爸妈不打算修缮,它的境况只有一日不如一日。隔壁的大娘见佳丽在屋子周围转悠,出来搭话:你们都不在家住了,这屋里屋外长满了草,一入春,能窜到一人高。还有些野兔子野猫都在那花花草草里做窝咧。
佳丽开心地笑了,料想着:日高和暖,土屋内外,荒草葱郁,长及人腰,七色野花盛开,生灵野物随行栖息,必是比黄四娘家花满蹊更美的风光。
大娘说,佳丽,你等着,我家里有你的一封信,你们不在家,我一直帮你保管着。
邮戳时间是三年前的日期,信封带着黄渍,信封上的字迹年久褪色了。佳丽见一眼便知,那是唐平写的庞中华楷书字体。他们共读十年呵,从蒙昧无知到写字读诗,再到习外语作文章,最后到各为前程奋力苦学,他们从垂髫小儿伴到少年期,早已熟知各自的习性。
“佳丽:
多年不见,你是否安好?
自初中毕业以来,多次向多方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均未获得。只好冒险一试,寄你老家的地址。
我已毕业,想必你也毕业,或离毕业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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