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情

1

箫湘颤着一双纤白的素手,哆哆嗦嗦地端着木盘之上的珍馐。原本就白净的面皮之上,眼眶红得像是染了胭脂。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道鱼脍,烹得透粉的鱼肉还幽幽地冒着热气,那热气飘飘袅袅地打着旋上升着,像是长了钩子,勾得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生疼,恨不得滴出血来。

一旁的后娘瞧着她这副神经质的模样,面露恐慌。手绞着帕子,硬是深呼气咬咬牙端出当家主母的做派,哆嗦着推了箫湘一把。

“好歹也是箫家的小姐,对着盘鱼发哪门子愣,没吃过是怎的!还不给老爷送过去!薛道长可说了,这鱼能治好邪病。”

箫湘一时不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却没再似以前那般记恨着后娘。她的脑子里仿佛空无一物,浑浑噩噩地端着菜出了小厨房,条件反射似的迈步往爹的卧房走着。

路上的回廊曲折蜿蜒,深棕的木色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箫湘还是那个样子,死死地望着鱼脍落泪,连脚下的路都不看。身旁三三两两走过的婢子和仆人见了,窃窃私语着。

婢子抚着心口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二小姐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倒像是失了魂似的,模样真教人害怕。”

仆人探头看了看阳光洒在她身上投下的阴影,壮着胆子道,“你管她作甚,现下老爷卧病在床,府里都是夫人做主。便是她撞在柱子上再死一次,又能怎地?”

这些满带着恶意的话,趁着三月早春里还带着凉气的风一字不漏地传进了箫湘的耳朵里。她满不在意地任这些话穿耳而过,仿佛眼里心里都只装了这道青梅煮鱼。

毕竟这些话,她已经听了十多年。

2

箫湘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女,上面还有一个作威作福的嫡长兄。她娘是父亲巡游江南时纳的妾,小门小户家的女子,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爹在朝廷之中任了个承奉郎的官职,在娘的眼里已经是顶大的官了。

大着肚子随爹回了金陵的府后,方才知道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家世显赫,已为他诞下一个嫡子,生性善妒,却偏偏在爹的面前装得一手贤良淑德。

大娘当着爹的面对娘亲嘘寒问暖,背地里却没少使绊子。直到箫湘诞生,孱弱的女孩家,撼动不了自己儿子的地位。大娘这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才将那丑恶的嘴脸暴露了出来。

爹公职在身,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出差在他地。家中大娘把持着种种事务,自然没给过二人好脸色。

娘生下她没几年,便被欺负得郁郁而终。

而她就被安置在小偏院里,身边只有一个半瞎半聋的婆子照顾着。一直到她长到十岁,都没能迈出这不高的院墙。

箫湘平日里虽然不至于鞭挞加身,但也时常缺衣少食,瘦的令人心疼。抽条的个子配上极为瘦削的身体,反差得令人有些心惊。唯独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依稀能看出她娘当年不俗的风华。

寒来暑往,箫湘在整个箫府的刻意遗忘之中静默地长大。

十年的光阴里,打记事以来,箫湘的活动范围便没出过这小院子。这院中的每一朵野花和每一根野草,都在她的脑子里被印了千遍万遍。每天夜幕降临前的时候,她总会去院墙处看一看。

那院墙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说来不高。但映在她的眼里,就好似通天彻地的一个牢笼。离墙没两步,有一棵和她类似不甚健壮的枣树,苦难里长大的孩子似乎天生心便多生了一窍,箫湘小小的杏眼亮了起来。

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利用婆子睡下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攀树翻墙。从初次的磕碰刮伤到后来愈发娴熟,对外面世界的渴望让箫湘眼中的光芒越发炽热。

那是一年的初冬,经过无数次计划,箫湘终于翻过院墙,悄悄地去看看这一方天空以外的景色。她跑啊跑,跑过池边树,堤上柳,跑过早放的腊梅,最终累极,瘫坐在一片湖水旁。这是她见过的第一片湖,也是记忆之中最美最美的湖泊。

日薄西山,昏暗的红色暮光与青天白日尚未完全交替完,那本就是世间极为美丽的殊色。天边翻卷的火烧云在她的眸中映出一抹妖艳的红,也映得满池湖水如染胭脂色。天光和水色糅杂融和,湖面风平浪静如同未磨的铜镜,仿佛九天仙子向其中泼洒了一泓妆。

乍然脱离院墙,那双小小的杏眼第一次领略这世间的天高地迥,万般妍丽,滴溜溜四处转着,怎么都看不够。

小小少女所能掌握的语言在这一刹那皆黯然失色,箫湘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

杏眼中忽然落进了一点动态,那是湖边礁石上的一尾小鲤鱼。火红的鳞片上与天光湖光融为一体,险些教人看不见。箫湘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尾鱼,见它张着嘴,似乎难以呼吸的模样,身上的鳞片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白。她歪歪头思考了一瞬,便捧着它放回了水中。

小鱼摆动起赤红的尾巴游了一个半圈,又从水中探出头瞧了瞧她。箫湘觉得这鱼好像很有灵气的模样,就朝它笑了笑。那尾鱼便又摆了摆尾,游走了。

箫湘在原地抱膝而坐,盯着天幕与湖泊痴痴笑着,直到最后一丝明亮的天光湮没,她才慌慌张张地起身往家跑去。

家里迎接她的,便是大娘的冷笑,堆满杂物的柴房和不给水饭的三天禁闭。

初冬时节里,柴房的门呼呼漏风,而她仍旧穿着一身单衣。这三天里,本就不大壮实的箫湘几乎要挨不过去。嘴唇干裂开口,腹部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痛,让她不由得头昏眼花。可心中所想却全是那片湖与那尾鱼。那是第一次,箫湘迈出箫府这座牢笼去勇敢地触碰其他鲜活的世界与生命。

“若是我真的死了,至少我救了那条小鱼。它替我活着,不也挺好的。”她苦中作乐地想着,尔后便昏厥了过去。

箫湘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侧院的床榻之上。侧耳听了听外面不同以往的喧嚣之声,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爹回来了,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抬眸看看四周,既然映入眼帘的还是这个痛苦的人世,她便打定主意紧咬牙关,继续逆着风浪长大,活出一个扬眉吐气的人样。

3

十三岁的生辰,大娘久违地喊她来了前院,极为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嘴角挂着假模假样的笑,眼底却是实打实的算计。箫湘被这反常的模样骇了一跳,怯生生地后退了半步。

大娘却死死拉着她不放,笑着说道,“一晃湘儿都十三岁了,瞧瞧这模样,出落得真是不错。”

一旁的婢子婆婆们都跟着称“是”,大娘拍着她的手,“虽然湘儿是侧室所出的,但也是我们箫府的小姐,我这个当家主母自然不能亏待了你。前几日,咱们这的宋大人看了你的肖像,觉得很是合心意,明儿便要遣婆子来提亲。你今儿明日好好梳洗一番,莫要丢了我们箫家的颜面。”

箫湘下意识摇头,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求求夫人,湘儿不想嫁人。湘儿可以一辈子侍奉你们二老……”

大娘的眼神逐渐染上了些厌恶,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不嫁就不嫁的?箫府的婢女婆子够多了,湘儿的孝心娘领了。这宋大人虽然年纪大了些,家里的妻室多了些,但在咱地界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还没等箫湘再说些什么,她便扭头吩咐家丁。“带二小姐去西厢房,让她好生歇着去吧。”

箫湘满心满眼的绝望,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家丁带到了陌生的西厢房,严加看管起来。她抱膝在床上枯坐了许久,只觉得这夜长似平生,看不见曙光。

翌日清晨,天光刚刚擦亮之时,几个婢子便端着各式梳妆的用具迈进了箫湘的房门。她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之中逐渐陌生的自己。

“媒婆已经到了么?”

正在替她绾发的婢女回道,“回二小姐,已经到了,抬了不少嫁妆呢。”

箫湘轻轻舒了一口气,任由婢女为自己敷上三月落英般红润的胭脂。镜中娇艳的女子,华服之下的纤手却紧紧攥成了拳。一个如同当年偷偷翻出院墙般的疯狂想法逐渐在脑海中翻涌起惊天巨浪。

她轻移莲步,端着世家小姐矜傲的模样迈步进了房门。媒婆正端着茶碗,向她投过惊艳的眼光。“哎呀呀,箫府的二小姐真是久养深闺。不然这般风姿任谁见了,都得失魂落魄,非卿不娶了呢。”

大娘也跟着媒婆笑了笑,正要搭话,却发觉箫湘身形一动,竟然极为迅疾地爬上了厅内的桌子!连忙厉声喝道,“做什么!快下来!”

箫湘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娘与媒婆,面露狰狞,从袖子里顺出了一把剪刀,横空比划着,一时家丁婢女都不敢往前进。

她站在桌子上,桀桀笑了出来,嗓音尖锐无比,“周芳莲!我做鬼也不会让女儿嫁到宋家的!”说罢竟从桌子上凌空跳下来,扑到了大娘的身上厮打起来。那模样骇人极了,吓得媒婆哆哆嗦嗦地闪开了,“这,这怎么回事!”

周芳莲正是箫家夫人的原名,她被箫湘唬了一跳,愣神间被剪刀戳了个正着,痛苦地叫唤起来,恐慌地喊起来,“闹鬼啦!快把她拉下去!”

周边的仆人们壮着胆子将她拉起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箫家二小姐,此刻却劲力大得非常,挽好的发髻滚散开来,大张着嘴叫嚷,“你害我死不瞑目,现在还要害我的女儿,我不会放过你的!”话音刚落,面上凶狠的表情却又变得胆怯起来,摇着头泫然欲泣地喊,“娘,娘!”

媒人绞着手帕跺着脚,“造孽、造孽!箫家二小姐竟然鬼上身了!说不得,说不得!”一溜烟地带着挑着嫁妆的家丁们跑了。

而被家丁们拉扯着的箫湘瞥见媒人走了,双目一翻便昏了过去。心有余悸的大娘坐在地上跟家丁们面面相觑着,一下一下地抚着心口。

管家凑上来问道,“夫人,这二小姐中了邪,是否请个道长来作法?”

她咬着牙狠狠摇了摇头,“小扫把星,跟她娘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做什么法,败了我箫家的门面,把她沉塘!”

装晕的箫湘听到沉塘两个字陡然慌了神,连忙醒来装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跪在地上茫然无措道,“夫人,这,这怎么回事!湘儿,湘儿从昨晚上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娘目露凶狠,冲着箫湘就是狠狠一巴掌。素白的脸顿时红肿起了老高的一块。箫湘愣了一下,赶忙磕头。

“不知道是吧,那我来告诉告诉你。你败坏了我箫府的门风。老爷不在家,我今儿便替他肃清家门!拖出去沉塘!”

“夫人,湘儿冤枉,湘儿没有!”箫湘泪水涟涟地挣扎着,却被孔武有力的家丁塞上了嘴巴,押了出去。

一旁的管家却小声在夫人耳边道,“老爷下次回来的时候,要如何交代?”

夫人理了理头发,冷笑一声,“就说她私通家丁,家丑不可外扬,一个庶女,老爷不会多问的。”

4

箫湘被家丁架着,六神无主地走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她的脑海里转过许许多多的想法,细细琢磨来,恐慌过后,更多的反而是冷漠。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想着:十三年坎坷磨难,若这苦日子到头了,也没甚不好。这些年来,我唯独偷偷溜出去看湖那日,活得像个人样。也不知那尾小鲤鱼,现在还在不在那片湖……

箫湘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去和家丁搭话。“这位大哥,夫人吩咐要将我沉在哪里了吗?”

家丁被她问得一愣,摇摇头。

她勾起了一抹惨淡的微笑,“人之将死,我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把我沉在长堤那边的石湖?这是我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了……”她见家丁的面色有些松动,又一股脑地将身上仅剩的首饰摘了下来分给了家丁们。

她终于如愿所偿地又见到了那片湖。

说来也怪,分明入了冬的时节,这湖水竟然丝毫没有冰冻的痕迹。一如多年前风平如镜的模样。箫湘看着这片湖,眼里扑簌簌掉下泪来,嘴角却挂上了一抹笑意。

捆绑着的巨石坠着她飞速下沉,刺骨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灭顶而来,疯狂地攫取着箫湘的每一分生命力。她身上的华服长裙像是一朵刚刚盛放的花,荡漾在深蓝近似墨色的湖水之中。

意识弥留之际,她仿佛看到一抹鲜亮的红滑进了视线。那红仿佛带着温热的席卷而来,漫过她身上被水覆盖的每一部分,像是久违的光芒照耀在身上。一声轻叹悠悠传入她的耳朵。此后便是万籁俱寂。

在生与死的悠悠轮转之间,箫湘再次醒来。入目的却是一间陌生的草房,灯火茕茕,映在墙上却是一抹温暖。她讶然坐起来打量着四周,正怔愣之际,一袭红衣挑开门帘朝她走了过来。

“你醒了?”

箫湘转头,一位谪仙人般的人物笑着朝她走来。墨发高束,红衣灼眼,姿采玉峙,通身的气派让人不由得心折。那陌生的公子手上端了碗汤药,坐到了她的床榻之上。

“你……是仙人吗?”

听着她呆愣愣的话,红衣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张嘴。”

箫湘下意识地遵从着他的指令,温热的药汤便顺着汤匙喂进了她的嘴。清苦却不难喝的味道充盈了喉咙,也让一颗似乎被湖水泡得冰冷的心暖化了过来。夹杂在药气之中的,是一股带着水汽的幽幽冷香。箫湘看了看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又抬头去看他的脸,手下却悄悄掐了自己的腿一把。

“嘶。”疼痛袭来,原来自己真的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一趟。

男子见她这副动作,勾唇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叫公衡,这里是石湖旁的草屋,我隐居于此,帮人看看病采采药什么的。看你这小小年纪便遭遇沉塘,于心不忍,便偷偷救了上来。你这常年身体营养不良,又分明是处子之身,便知晓其中定有荒唐。”

公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在她的顶上,轻缓地揉了揉。

“你之前,吃了不少苦吧。”

这一瞬间,十三年来所有积压在胸腔的委屈顷刻间便找到了宣泄口,箫湘的眼眶顿时通红了起来,滚烫的热泪顺着面颊留下。久闻其名未见真容的温情如同蚕丝裹蛹一般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直教人想溺毙在红尘的温柔之中。

她崩溃地扑在这个初次见面却感觉分外熟悉的男子怀里,嚎啕出声,将从前懂事早慧的伪装一股脑丢盔卸甲。公衡并没有推开她,迟疑了片刻,便轻轻拍起她的背,替她顺着气。

“如今你前尘尽断,不如跟着我?白天我去城中出诊,晚上回来。你可以帮我晒晒草药,收拾收拾家。若你想学医,我亦可教你一二。”

箫湘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怯怯地开口“我叫箫湘,先生唤我湘儿就行。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此生定好好报答先生。”

“箫湘……”公衡轻轻笑了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以后不要没有人会让你再流泪了。”

5

学医问药的两年,是箫湘从未想过的快活日子。

没有恶语相向,缺衣少食。她随着公衡学了些悬壶之道,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个时辰,好将过去浑噩浪费的十几年全部补偿回来。

而突如其来的一个噩耗,却将她从原本平稳下来的生活中拉了出来。

那日箫湘带着面纱上街去替公衡采买中药,药铺老板与客人间的闲谈却将她的脚步定在原地,再不能迈开半步。

“哎,云老板近日生意倒是十分地好啊,城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老板将算盘拨得飞快,嘴上却是没闲着,掺着几分笑意回答道,“嗨,金陵城里那位箫大人啊不知撞了什么邪祟,忽然卧床不起,说话颠三倒四,还时不时从嗓子里叫出些女声。听闻啊,是早年里死的一个妾室阴魂不散!

夫人急坏了,到处求医问药。我这铺子大部分的药材都是给箫家送去了,可仍是不见好。如今也不请大夫来了,开始请各处的高僧道士做法事,死马当活马医喽。”

箫湘拿着药材,浑身发冷。金陵城中姓箫的官宦之家,从城南数到城北,就他们一家。老板所说的箫大人,正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她搁下几枚铜板,魂不守舍地回了石湖旁的草屋,坐在床上发愣。直至暮色四合,天光湮灭。公衡推门进来,屋里竟黑漆漆地没有点灯。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讶然之余,他点起灯来。见她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一片冰凉的触感,更让他的眼中添了几丝忧虑。

箫湘被这一触才缓过神来。盯着公衡,扑簌簌掉下泪来,“我,我爹出事了。说是撞了邪祟,卧床不起。”踌躇了片刻忽地拽住他红色的衣袖道,“先生是神医,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爹?”

公衡的神色分明犹豫了一瞬。

“你家中待你这般,你还如此为你爹着想?”

箫湘摇了摇头,眼里带了些茫然。“爹公职在身,繁忙得紧。但在家之时,对我和娘都挺好的,还曾给我带过些小玩意。我实在,实在不能……”

眼前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眼里分明揣着小心翼翼,心善的模样与当年毫无二致,公衡轻叹了一口气,拎起了药箱。

“走吧,我带你去探看一二,尽尽心力。若能治好,他们应也不会强留于你。”

金陵秦淮河一带,颇多名庙奇观。

无常观便是其中盛有香火的一座大观。观中弟子三千,十位监院。此番箫家请来作法的道士,自然不是闲云野鹤般神秘的观主,而是十位监院之一的薛道人和他的五名弟子。

香案摆好,四牲俱全,两柱儿臂粗的高香直冲苍天。五名小弟子举着不同的法器,或摇轮,或喷火。步法统一,围绕着中间的道人画着圈圈。

薛道人鹤发松姿,精神矍铄,背上一柄桃木剑,两手结着复杂的法印,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一旁的夫人与仆役焦急地看着,紧张的气氛却被一个慌里慌张的护院所打破。他面露惊色,脚下的步子乱的很,险些扑到在夫人的脚下。

“慌成这样还打扰了薛道长作法,成何体统!”

家丁结结巴巴地说,“夫人,不、不好了,年前沉、沉了塘的二小姐……”

箫夫人柳眉倒竖,“好端端地你提那个孽畜作甚!”

“她她她她死而复生了!还、还领了个好看得不像人的公子,如今正站在门外,说、让我通报一声,她要进来!”

箫夫人被这消息惊得不轻,差点跌坐到地上,“造孽!造孽!薛道长救救我们箫家!”

薛道长闻听原委,掐指算了算,咧嘴一笑,“夫人不必慌张,这是件好事。烦请让他们二人进来,然后你们回避既可。老爷的病有救了。”

6

箫湘与公衡迈进院内,一张闪着银光的巨网兜头盖来。随着网一同打向二人的,还有薛道士手里的那把桃木剑。那剑来势迅猛,公衡皱眉一闪身,那剑却在半空里转了方向直直打向箫湘。公衡晚了一步,箫湘随即被剑击中了头部,软倒在他的怀里。

薛道士捋了捋山羊胡,对着公衡啧啧称奇。

“《神异经》所载,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没想到,没想到。这等异兽竟然还存于世。真是让我开了眼。”

他又瞄了瞄公衡怀里的箫湘,掐了掐指便将过往算得清楚,怪笑了一声,“哟,妖界还时兴这套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呢,真是老掉牙。那正好,这女娃他爹撞了邪,不知道你肯不肯舍身来救,还这救命之恩呢?”

公衡冷冷看了看他,“若我舍身,没人护着她,箫家就敢再要一次她的命。我已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让她再有性命之忧。”

“好说,”薛道士摇头晃脑道,“这箫老爷撞的邪委实难办,即使是我也没把握一定能驱邪成功。但你在了就不一样了,横公鱼刺之不入,水煮不死,以乌梅二枚配合煮之则死,食之可去邪病。因此你舍身,便也帮了我。那这小姑娘的因果,便也和我扯上了关系。我功德将满,不可能为自己挖坑。定会帮你保下他一命。”

公衡沉默不语,低下头去细细描摹了一番箫湘的眉目。她即使昏厥过去,眉间也仍然轻轻蹙着,好像有天大的愁苦事挂在眉间心上。他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抚摸过,尔后万般怜惜地印了一个吻上去。

他那时还是一条小鱼,承蒙她的援手才活到如今。而这个吻,从他躲在水下偷偷去看箫湘那张笑脸之时,就盘算着了。

那个女孩虽然瘦小,眼里的光芒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念了这么多年。

“你定要护她周全,不然我以远古异兽整族的名义起誓,定要你永世不得正果,与飞升无缘。”

待箫湘醒来之时,听闻了薛道士的话,一下便将这番荒诞却真实的传奇故事想了个通透。巨大的悲恸尚未缓过神来,大娘便将这道青梅煮鱼递给了她。语气虽不耐烦,却拈着些小心翼翼,没了当初那份杀意。

脚下的长廊终于走尽了,面前便是爹的卧室。她迈步进门,看了一眼床上形容枯槁的爹。

他的模样分明陌生极了。箫湘端着盘子站了许久,直到夜尽天明,北风呼啸而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女子拖长了音的哭泣。

箫湘俶尔转身,将鱼脍塞给侍女便掩面跑走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箫府,像小时候翻墙出去那样,跑过石湖,回到了那茅草屋。眼前空空荡荡,早无人气的房子终究杀死了她心中唯一剩下的一丝希望。

她抱着肩蜷缩成一团,痛失所爱,泪如泉涌。

春去秋来,年年往复。当箫湘已然成为远近闻名的女大夫,心中对公衡的爱与悔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反而在心底扎了根一寸一寸地疯长。

她穿起红衣,背起药箱,走南访北,将自己活成了公衡的模样。年复一年,箫湘攒起问诊的银两,将石湖旁的草房改成了诊堂。因着绝佳的好口碑来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思公堂”的名号亦声名鹊起,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箫大夫”。

儿时想要活得扬眉吐气的梦想,在今日得以实现。但她并不快乐。她将自己最爱的人弄丢了。

再后来的某一日,一位公子问诊而来。折扇挑帘,一袭红衣胜火。眉目与当年那人毫无二致,只是更多了两分富贵之气,仍是叫人挪不开眼的谪仙模样。

他伸出右手,笑吟吟地对着呆愣的箫湘讲道,“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见了我后,却不由拈花微笑。他说‘以身饲情者最是功德圆满’,合该转世成富贵之人,喜乐一声。这些年来,我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却始终害着一种重病。每日茶饭不思,遍寻名医都救不得。听闻石湖旁隐居着一名大夫,不仅姿容绝世,医术更是天下无双,不知能否治得在下?”

箫湘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从内心里翻涌而出的酸涩要将整个人都湮没。听闻他重病,箫湘下意识摸上他的脉,清冷的声音分明带着颤抖,跟云淡风轻的他一比,倒更像是个病人。

“不知公子害得什么病?”

那人反客为主拉住箫湘的手,弯唇一笑,俊朗无双。

“我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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