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不再有你

1

女子的呻吟声,男人的低吼声,透过紧闭的窗户,隐隐约约地传到了刘贵田的耳中,手中提溜着鲜活的两条鲤鱼,被无力地扔到了地上,在尘土中做着无谓的挣扎。卷起的裤管上泥水一滴一滴地垂落着,似无声又似有声,让如今僵硬苍白的刘贵田看上去还有一些生命的气息。

露在外面的脚趾感觉到了一些粘滑,刘贵田才缓了缓神,弯腰提起扑腾到自己脚边的鲤鱼,转身出了院门。门里的交缠声还在继续,门外的刘贵田窝在了巷口的柴垛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旱烟。

“三哥,咋在门口蹲着呢,是不抽烟被嫂子撵出来了?”说话的是村里的二狗子,搁以前,就是个混小子,东摸西窜的。自从他爸被他气死后,从此就转了性了,家里、地里的农活全都一个人包了,娘也被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见人说话客客气气,很得村里人待见。

刘贵田在地上磕了磕烟袋,没心情理会他的打趣。瞧见他手里拿着镰刀,闷声问道:“麦子还没割完呢?”

“快了,还有一亩地,就完事了。”二狗子是个有眼力劲的,看见刘贵田的脸色不好看,便也不好多说什么,打个招呼就回家了。

回到家的二狗子嫌身上的汗粘的难受,就随手脱了,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一回家就脱衣服,回头又该感冒了。”二狗子他娘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两碟菜,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二狗子陪着笑,接过菜碟,“娘,没事,身体壮着呢。我回来的路上遇见贵田哥了,就坐在门口的草垛子上,脸色也不好看。”

二狗子他娘挑拣着盘里的星点肉沫,放到二狗子的碗里,叹了口气,“唉,老天不开眼,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糟践了。”

刘贵田身上带的烟叶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影从家里出来,东张张西望望,看见没人,刺溜一下,人就跑没影了。刘贵田被草垛子挡着,他自然是瞧不到的。可刘贵田却是看得清楚。

人影是村里的屠夫,张铁富,早年死了老婆,不到一年,又娶了邻村村长的闺女,这闺女长的五大三粗,性格泼辣,撒起泼来,平时杀猪宰羊不眨眼的张屠夫都不敢喘大气。张屠夫为人更算不上老实,缺斤少两的事没少干。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刘贵田将手中的烟袋磕个干净,踹入怀里,起身又拍了拍身上粘着的草。低头叹了口气,提溜着那两条鱼进了家门。“翠芬呀,我刚在村头的池塘里摸了两条鱼,个头还不小。”

屋里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霎时停了,一个约莫三十岁,身穿着花衬衫的女人撩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生的算不上漂亮,细瞧之下,也称得上是标致。毕竟是没有生过孩子,那身材跟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样,前凸后翘,不走样。

“回来啦,这都到晌午了,咋才回来?”翠芬接过那两条鱼,放到盆里,加了些清水,原本死气沉沉的鱼倒又活泛起来了。

手里没了东西,刘贵田倒有些不自然,装作无意地拍了拍裤子,抬手却是沾了一手的泥。“你昨天不是想吃鱼了嘛,这几天都赶着收麦子,市集上卖鱼的摊子也不出了。我看村头的池塘里有鱼,就下去捉。太久没逮鱼了,手生,就到现在了。”

翠芬压根就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应付性地嗯了两声。走到晾衣绳那里,摸了摸早上洗的衣服,今儿个太阳好,不到一上午衣服已经干了个透底。扯下一条裤子,扔给刘贵田。“去洗澡间把裤子换了,脚也洗干净。”

刘贵田知道她是个爱干净的,也不多说什么,拿过裤子就去洗澡间了。说是洗澡间,不过就是原本用来放杂物的小隔间,收拾收拾,装上太阳能,改成了洗澡间。

关上门,刘贵田颤抖的心跳才慢慢静了下来。打开淋浴,没等到热水,就直接将整个人包裹在冷水之中。也不知冲了有多久,翠芬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在门口催促起来。

刘贵田含糊地应了一声,关上淋浴,手刚触到旁边衣钩上一条浅粉色的毛巾,微微怔了一下,缩了缩手,转向了旁边的深蓝色毛巾。他怎么忘了,翠芬不允许他碰她的毛巾。

出了洗澡间,看到翠芬坐在院子里的桌子上,端着碗,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饭。饭已经到碗底了,看来是吃的差不多了。

翠芬也不看他,只是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语气淡淡,“饭在锅里,自己去盛。”

刘贵田其实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的,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为什么突然胃口不好,毕竟他平时可是要吃三碗大米饭的人。努了努嘴,还是转身去了厨房。锅里剩了大半的饭,拿起平时用的大碗,一勺接着一勺,直至碗里的饭满的冒了尖。

“翠芬,明天我想回去看看我娘。”贵田眼睛低垂着,味同嚼蜡般的嚼着嘴里的饭。

翠芬坐在贵田新做的摇椅上,躲在阴凉处,微闭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听到贵田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正家里麦子也收完了,你去吧,柜子里有零钱,你买点东西去。空着手我面子上也不好看。”

入夜,贵田睡在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床上,想着白天传入耳中的声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看着躺在他旁边的翠芬,薄薄的衣衫透着耸立的胸脯,目光移到她纤细的脖子,应着窗边的月光,贵田注意到了一块淡淡的红色印记。

眼眸暗沉,羞辱感袭上全身,贵田突然很想掐住,死死地扼住,让这个践踏自己的女人无助地求饶。手伸到了半空,还是无力地垂到了床上。

第二日一大早,不等翠芬醒来,贵田就离开家了。贵田的娘住在刘家村,离张家村有五公里地。一年半前,贵田做倒插门女婿进到了张家村。刘家村是县里村子里最穷的,村里的姑娘往外跑,村外的姑娘不愿进来。所以刘家村里的光棍也是最多的。

眼看贵田都25了,连个对象都说不着,爹娘心里急,贵田心里更急。就想着自己出去打工,不管挣多挣少,每月都有钱拿,总比自个在家刨那二亩地有盼头。可祸从天降,贵田爹突然被检查出得了尿毒症,这可是个富贵病,烧钱的很。想借钱,亲戚家也都不富裕,贵田一时没了法子。

村里的刘媒婆与贵田娘关系好,平时没少为贵田的婚事操心。如今看他家这个情况,就上门提了一门婚事,说女方家娘死得早,爹最近两年也快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就她一个女娃,但家境好。早年她爷爷可是开煤窑的,没成想出了人命,煤窑也就关了。

虽说他爹没多大出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要说他爹也是个迂腐的,非要他女儿招个女婿,说是要为祖宗守住财产,也能有人给他披麻戴孝。这不硬生生地把这姑娘拖到了28岁,都成老姑娘了。她爹闭眼也就今年的事,姑娘着急了,放话给周边村的媒婆,只要有人愿意入赘,会尽量满足男方的条件。

入赘,难听点就是倒插门,去给别人家当儿子。这刘家村光棍是多,可没有一个愿意去当倒插门女婿的。放在以前,哪怕打一辈子光棍,贵田也不会当这抬不起头的女婿。可眼瞧着躺在床上,整天难受的哼哼唧唧的爹。贵田咬了咬牙,一跺脚就答应了。

走了大概有一小时的路,经过村头的商店,贵田买了些米面油之类的。又走了十几分钟,才算到了家。还是以前那种低矮的破瓦房,在本就穷的刘家村里,这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了。

把肩上的东西放到厨房里,随手安置好。又把灶台收拾了一通,烧了两碗米粥,配着瓦罐里腌的咸菜,端给了坐在院子里板凳上的娘。一人一碗,吃个干净。

“田呀,娘这过的挺好的,别老回来看娘,一次两次行,次数多了,该讨人嫌了。”看着正在砍柴的儿子,哪里像26岁的小伙子,这两年活脱脱老了20多岁。整个人像蔫了似的。贵田娘叹了一口气。

“娘,不碍事,你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知道他孝顺,可寄人篱下该有的姿态不能忘。贵田娘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悬在那里,憋屈的厉害。“你这孩子,娘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贵田手中高举的斧子无力地打在木柴上,低垂着头,声音沉闷,“娘,你别生气,都听你的。”

贵田娘用手里的针挠了挠头顶,继续纳着手中的鞋底。眼看这两天得空,多纳几双。贵田整天需要下地干农活,费鞋子呢。

“你爹看病,翠芬没少花钱,虽说病没看好,人去了。可托翠芬的福,你爹走的挺也算风光,没受委屈。就冲这个,人翠芬对咱家有恩,咱就该在心里记着。要好好对她,咱不能做那忘恩的畜生。”

贵田把批好的柴一层层地堆起来,心想着这应该能烧到过冬了。

贵田娘不管贵田回不回应,继续说道:“你们眼看结婚都快两年了,翠芬这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哎,也不知道娘还能不能看孙子一眼。万一哪天去见你爹了,问起孙子长啥模样,娘真不知道咋说。”

贵田心里突然感觉一阵郁结,家里就娘这一个亲人了,他很想把娘接到身边。可他不敢,不是怕翠芬不高兴,是担心村里的风言风语,万一传到娘的耳朵里,恩要报,脸想要,进不是,退也不是,这心坎里是没安生日子过了。

2

1997年,结婚的第三年。

晌午,太阳正毒,贵田顶着大草帽半蹲着在玉米地里除草。不远处二狗满头大汗,脸色焦急地跑来,催促贵田赶紧回家,家里出事了。至于出的什么事,二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刚跑到家门口,就看到院子里围着一层一层人。看到贵田,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只是那眼神有同情、有嘲笑、有冷漠、有幸灾乐祸。

贵田有些恍惚,这情境像极了三年前他入赘到张家村,一个人,穿着体面的西服西裤,踏进这村子,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探寻的目光,让贵田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所适从。

穿过人群,贵田看到翠芬躺在地上,脸上赫然五个手指印。旁边张屠夫媳妇骂骂咧咧,各种难听的字眼没有重复的。手脚挥舞着,几个妇女在后面连拉带拽,才没有让这些拳脚落在翠芬身上。张屠夫头低着站在媳妇身侧,俨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媳妇。

贵田不理张屠夫媳妇,走上前,抱起地上的翠芬,就往外面走。见状,二狗慌忙把家里的脚蹬三轮车推来,带上贵田两人朝县医院赶。院里的张屠夫媳妇气急乱蹦,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指着张屠夫大骂。闹腾到下午,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医院里,因着二狗记挂着家里岁数大的娘,便先回家了。只剩贵田一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两眼呆滞,全然听不到周围来来往往人的叽叽喳喳声。脑中不停地回响着方才医生的话。

“你爱人没多大问题,就是气血不足才导致昏厥的。回去多给补补,毕竟她现在怀着孩子。”

“孩子?”

“是呀,都两个月了。”

两个月了,孩子,孩子,两个月了。贵田双手握拳,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两眼赤红,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很想打人,很想把那对别人眼中的奸夫淫妇狠狠地踩在脚下。

入赘已经消耗掉他大半的自尊,现在仅剩的自尊也被他们一点点地羞辱完了。可笑的是,他连责怪她的底气都没有,他连给她个孩子的能力都没有,这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握拳的手慢慢无力地松开,这弯下的腰板再也直不起来了。

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通知说病人已经醒了。贵田低垂的头机械般地点了点头。只是那临到门槛的脚终是迈不进去。

走到楼道里的吸烟区,从内兜里掏出陪了他三年的旱烟管,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火柴擦废了四五根,才勉强点燃了烟叶。

颤抖的手端着老化的烟管,映着佝偻的背影,演绎着一个迟暮的老人在等待命运的行刑。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10点了,一路上,各怀心事,不发一言。只是翠芬那含笑的面容不曾有一刻停止,上车下车,每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贵田看在眼里,像是一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贵田熬了一些稀饭,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只是闷闷地叫了声吃饭,便想扭头出去。

翠芬从里屋出来,脸上依旧是抑制不住的光彩,不知是不是顾念着贵田的心思,笑容收敛了许多。“贵田。”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贵田下意识的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这孩子怎么来的,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你莫要恨我,我是老张家的独苗,还是个女娃,冲这个,我娘没少挨冷眼,一辈子没有抬起头过。如果在我这绝了后,他们在地底下怕会死不瞑目。”翠芬面露哀戚,摸了摸还没有显怀的肚子,“况且我是个女人,骂我水性杨花也好,不知检点也好,我不想守一辈子的活寡。”

贵田的后背僵硬地顿了顿,长呼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你安心养着吧。”

盯着贵田离去的背影,翠芬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错了。”

入夜,一张大木床上的左半边空空如也。散漫的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半边的屋子,竟有些别样的凄凉。躺在右半边的翠芬抱着爹娘的遗像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时而悲伤,时而喜悦。

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贵田窝在门外的柴草垛里,手里依旧握着那只老烟管,只是却忘了点火。耳朵里充斥着白天里的闲言碎语,“窝囊”“无能”……还有张屠夫媳妇在后面的骂骂咧咧声“男人做到这份上还活着干嘛,自己不行就由着自家婆娘四处勾引男人,活得还不如一个太监”。

想着想着,贵田就感觉脸上湿漉漉的。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算什么男人。自打入赘那一天,自打新婚那一夜,贵田打心底里不想面对“男人”这个词。曾经25年里建立起的自我肯定也在那一天、那一夜瞬时崩塌。

他,堂堂一个男人,居然性无能。他有什么资格去恨翠芬,又有什么资本让翠芬守活寡。她是个女人,需要的是丈夫,不是个无用的摆设。

终是忍耐了太久,贵田左右两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隐隐的啜泣声在这寂静的夜绵延不绝。

一早,贵田煮了一碗挂面,加个荷包蛋,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而他则拿了抽屉里的零钱去了刘家村。照旧是在商店里买了些米面油等。

坐在院子里的贵田娘依旧在纳着鞋底,不知是针钝了,还是鞋底太厚,纳起来显得尤为吃力。

“你这孩子,最近来得太勤了,在家里又该落埋怨了。”贵田娘看到贵田禁不住地叹了口气,想起身给他做点吃的。

贵田放下东西,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娘,你别忙活了,我吃过了。”随即一脸开心的坐到娘旁边,“娘,翠芬有了,你有大孙子了。”可能连贵田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话是抖的,笑是僵的。

贵田娘两眼发亮,笑的像个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糖果的孩子,笑着笑着眼泪下来了,不住地点头应着:“哎,哎,好,好呀,好。”

自从爹走了,贵田再没看见娘笑过。这个孩子的到来,娘开心,翠芬也开心,自己开不开心还重要嘛。

3

1999年,结婚的第五年。

去年,贵田娘撒手去了,可到底是没有遗憾,走的也安然。爹走了,娘也走了,那个家空了,贵田的心也跟着空了。

孩子取名叫小宝,两岁了。会咿咿呀呀地叫爹娘了,平时迈动着小短腿在院里跑着,跌跌撞撞,摔了也不哭,乖极了。

从一开始,贵田打从心底里排斥这个孩子,有意无意地疏远。他糯糯的嗓音叫的每一声爹,都在提醒着贵田过往的羞辱。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越来越能在小宝长开的脸上看到张屠夫的身影,贵田突然很害怕正视那张小脸,有很多次梦到张屠夫提着裤子从家里出来的情景,梦到张屠夫媳妇上门捉奸的情景,梦到村民的嘲笑声。

几种情景交叉着,纠缠着,折磨着贵田。梦醒后,看见旁边睡着的小宝,贵田就会有一股邪恶的冲动。他知道他双手想扼制的从来不是这个无辜的孩子。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贵田就被翠芬的咳嗽声吵醒了。咳嗽有大半年了,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去村头的医务室瞧了,没看出什么问题。再说咳得也不厉害,也就没放在心上。贵田每天煮一锅梨茶,这法子不知有没有用,就图个心里踏实。

“翠芬,要不今天去县医院看看,这两天我看你都咳出血丝了。”贵田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又把小宝洒在饭桌上的米粒收拾了。

翠芬又一阵咳嗽,喝了口梨茶润润嗓子。“行,钱放在柜子里的大衣口袋里。”

从县医院回到家,满屋子的愁云惨淡,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宝左蹭蹭右摸摸。看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儿子,翠芬忍了好久的情绪喷涌出来,抱着小宝嚎啕大哭。

贵田不忍再看下去,出了家门,窝在柴草垛里,磕掉烟管里的烟叶,填上新的。一口接着一口,没有间断。

瞧了瞧四周房子亮起的灯火,他突而一阵胸闷,连这个家他都要守不住了。肺癌晚期,不就是咳嗽几声,怎么会是肺癌。

他是怨翠芬,怨她当初为什么要招婿,如果没有入赘,他也许能活得有自尊一些。

怨她不安分地勾引男人,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这点贵田怨的最没有底气,可若是连这个都不怨,他真的连男人半点的自尊都没有了。

怨她生个别的男人的孩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每天都在一点点地羞辱他,

结婚五年,曾经的怨也都淡了,一家三口同吃同睡的画面偶尔会让贵田无所依靠的内心找到一些支撑,他知道他对这样的日子是满足了。

贵田从没有想过这个家少了翠芬会怎样,他只知道少一个就不是家了。人没了,家就没了。

回到屋里,小宝已经睡着了。红扑扑的脸蛋,微微蠕动的嘴唇,看得贵田心内一暖,触手摸了摸。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了,贵田慌忙收回手,正襟危坐地坐在床沿上。

翠芬走了进来,两眼红肿着,精神萎靡,连走路都那么无力。贵田看得内心一阵难受,“医院诊断错误也是有的事,咱去市医院再检查检查”。安慰的语气有些僵硬,对于一向不爱说话的贵田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

翠芬摇了摇头,靠在床沿上,握着小宝的手。“自个的身体自个知道,晚期,怕是没有多少时间活头了。不费那钱了,留着给小宝娶媳妇。”说着说着,一滴热泪滴在了小宝的手上,小宝皱了皱眉,又继续睡着。

“贵田,我知道你过的委屈,我对不住你,可我不后悔,有了小宝我啥都不后悔。贵田,你是个好人。我走之后,不求你对小宝有多好,只求你安安生生地把他抚养成人。”这样的翠芬是贵田从未见过的,一脸哀求,满是无助,死亡竟真的让人变得这么无力。

贵田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各自望着各自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2000年,结婚的第六年。

经过一夜的痛苦煎熬,翠芬再没有醒过来。贵田坐在旁边,紧紧握着翠芬的手。爹死的那晚,娘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他什么都没办去做,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也许是看过太多的死亡,也许是早有预告,贵田此时平静如波。走了,就不用遭这世上的罪了,也是享福了。

醒来的小宝笑着闹着,拽着翠芬的衣角喊着娘,“娘,快起来”“娘,我饿了”。

贵田抱过小宝,怀中的小宝呆愣愣地看着他。这个他喊着爹的男人从来没有抱过他,他想挣脱去找娘。

贵田抱小孩的手有些生疏,怕轻了会抱不住,怕重了会弄疼他。只能半哄着:“乖,娘累了,爹带你去吃饭,让娘好好歇歇。”

三天后,几个村里的男人抬着棺材入土,一抷土下去的那一刻,贵田的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面前潮湿的泥土上。人是彻底地走了。

2001年,结婚的第七年。

二狗为贵田斟满酒,“三哥,你真的要带小宝走?”

贵田饮了一口,“小宝眼看大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

“也是,正好把这房子卖了,到别处安家去,这就不要回来了。”

“你呢,你娘眼看都走一年了,有什么打算?”

二狗夹个花生米放到嘴里,笑呵呵地道:“进城去闯荡闯荡,没准还能找个城里媳妇。”

贵田也跟着一乐,继续推杯换盏。

两杯淡酒,一碟薄菜,足够了。

五天后,贵田背着一个箱子加一个大包裹,左手牵着小宝,踏上了远处的旅程。

“爹,我们要去哪?”

“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爹要让你安心长大。”

一大一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贵田的腰板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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