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故事
情究竟是何物，为何总空留这浑身伤，和满地荒凉。
（一）
老山神历劫去了，作为他的弟子，只好奉了天君旨意到此，来接他的饭碗。
这座山灵气旺盛，孕育了许多精怪小妖，整日吵吵闹闹的，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他主持公道，惹得喜静的他日日耳根子都不得清闲。
虽说如此，他还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小家伙的，他们未谙世事，心不邪，亦未正，若得悉心教导，兴许能静心修炼，得以成仙，即便成不了仙，亦能远离歧途。
当然不会个个都如他所愿，他们惹的祸，捋一捋、串一串，都能从东荒排到西荒去。
记得他刚来赴任时，山里有只九尾狐，已修炼到能在月圆之夜化作人形，资质颇好，他有心要栽培她，渡她成仙。岂料这只小狐妖凡心大动，恋上了一个凡人，每逢月圆之夜便与之相会。缠绵了一段时日，那凡人终是抛弃了小狐妖，娶了亲。
说来亦不过小事，小狐妖若能经此一事，看开一些，从此收了心，安心修炼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未曾想这九尾狐却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哪怕遭人始乱终弃，也还是甘愿自断八尾救那凡人，最终命丧黄泉。
他惋惜之余，也无甚大的触动，他活了这几万年，见过太多比这只九尾狐还痴情的，妖也有，仙也有，都没什么好下场。所谓孽缘，还是早舍弃些的好。
只是很快，这样的事情，就又发生了。
这回是条小青蛇，小青蛇算是自幼在他身边长大的，他刚来时，小青蛇还是一条刚长出灵识的小东西，胆小得很，遇事总是哭哭啼啼的，那会她便与九尾狐相识，交情颇深，对九尾狐恋上凡人一事最是知情。
他以为这小东西在他身边潜心修炼多年，听得进他的话，是因为看了九尾狐这前车之鉴，更加懂得人妖莫要纠缠的道理。
没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许是她命里的劫数，修得人形的小青蛇极是向往人间，毅然离开了这座山，后来恋上了一个凡人，还是凡间的一国之主。
他顾念多年相伴的情谊，多次劝阻她千万不要陷得太深，可她终究还是沦陷在里头，嫁入帝王家，最终被斥为妖后，皇帝架不住朝臣们的指责和威逼，将其赐死。
他将她的尸骨带了回来，葬在山顶，那一日山顶的风极为凛冽，呼啦啦像是全灌进了他的心里，异常寒冷。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行泪来，模模糊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旧事。
（二）
大约是三万年前了，彼时，他还不是山神，只是一只小妖，在老山神的座下修炼，颇有仙缘。
他心思纯净，无甚杂念，只一心求仙，终日勤勤恳恳地修炼，几百年间，修为便大有长进，顺利修成了人形，老山神说，照他这速度，过些日子，兴许就能历劫飞升了。他满心欢喜，更加认真地参悟。
老山神赐给他一座洞府，让他可以在里头安心修炼，这一日他在洞府里打坐，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正是人间四月，杏花微雨的时节，忽然似有一阵花香从门外飘进来，沁人心脾，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又什么也闻不到，他想起来洞府外有一棵杏花树，高大粗壮，每逢春天，满树杏花绽开，洋洋洒洒，花香四溢。
他一时兴起，遂起身走出门去，满树绚烂花色扑面而来，有一个女子低了头站在那树下，似在躲雨。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他。
春风吹拂，雨丝飘忽，女子盈盈一笑，明眸皓齿，一双眼里像是装进了千分春色，嘴角一扬，眉眼一弯，便似有浓浓暖意奔散开来。
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从前只觉春天万物复苏，山花烂漫，美得令人心旷神怡，今日才知道，这世间原还有比山花烂漫还要美上几分的绝色，满树杏花都比不得她嫣然的一笑。
女子微微福了福身，轻启朱唇，“小女云歇，打扰先生了，这雨来得迅疾，只好冒昧在此躲雨，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海里、心里，只剩了“云歇”二字。
直到雨悄然停了，人静默离去很久以后，他才缓过神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枉自己清修多年，竟然有一天会愣怔在一个女子面前，他摇摇头理清了自己的头绪，折回洞府里修炼。
只是偶尔，他总忍不住盼望下雨的日子，盼望满树杏花绽开，盼望花色下会再出现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可是那女子，却没有再出现过。
（三）
东海龙王过寿辰，老山神让他送份礼过去，免得那小气的老龙王整日念叨老山神无情无义，他按时送完了礼，想着难得来趟东海，不能空手回去，捡些贝壳去给师父他老人家也好。
他猫着腰在岸边俯身捡拾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吵闹声，便踱了过去。
遥遥瞧见几个穿着艳丽的男男女女，或叉着腰，或抱着胸，围成一圈，大声喧嚷着什么。
他走近了些，隐约看到似乎有个女子被他们围着。
“你哭什么，要不是我们大王看上你，我们早把你吃了！”
“给脸不要脸，居然敢逃婚！”
“阿东，打她几巴掌，让她长长记性。”
他们说话之间，他已经走到他们附近了，越过站着的几只小妖，看清了倒在地上的女子，面容清丽，嘴角挂着血迹，一双眼里蓄满了眼泪，万分委屈，竟是那日在杏花树下躲雨的云歇！
他没有多想便冲了过去，拨开几个小妖，将云歇扶了起来，几个小妖被他推搡得踉跄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便作势要冲过来打他。
云歇攀着他的手臂，双眉紧皱，急道：“先生莫要管我，这群小妖法术高深，心肠歹毒，必不会轻易放过先生，你快些离开，免遭伤害。”
他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明快，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忧。
转过头看着那群小妖，冷笑一声，抬手闪出一道术法，几个小妖瞬间被掀翻在地，疼的哇哇叫，连滚带爬地走了。
云歇愕然。
他抬手擦去了云歇嘴角的血，问云歇是怎么回事，云歇苦笑着与他讲。
原来，东面有座山地势偏僻，没有山神，土地公公又能力微弱，年深日久，竟有个小妖占山为王。云歇某日到那座山游玩，碰着了那妖王，妖王见云歇美貌，便强行将她带回去，说要娶她为妻，她不愿意，伺机逃了出来，逃到此处，眼见就要被抓回去，幸好碰见了他。
说到此处，云歇抬头看着他，犹豫着说那妖王恐不会就此罢休，她能否在他附近住些时日再离开，有他护着，她心里才放心些。
他看看周围，孤山野岭，想着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此，若是不管不顾，必定还是少不了今日之祸事。便点了点头，应允下来，将云歇一并带回。
（四）
为免云歇觉得不自在，他在洞府外另建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住了进去，将洞府让给云歇。
云歇极力反对，说是自己打扰在先，自然该是她住到茅屋里去，怎能反倒霸占了主人家。他执意如此，云歇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进去。
她身无长物，无甚金银财物可回报他的，便只能日日用心烧火做饭、为他洗衣束发，当是报答他的搭救之恩。
他笑着说不必如此，云歇却执意坚持。
清修的日子原本简陋，饮山泉、食野果，如今托了云歇的福，她厨艺了得，让他这日子倒是过得越发滋润起来了。
他平日里习惯在洞府外的大树下打坐修炼，每到饭食时分，睁眼透过窗子，便可瞧见厨房的袅袅炊烟里，云歇低了头添着柴火，火焰映得她脸颊红润，那双眼里便又像装满了万千闪烁的璀璨星辰。
饭香缓缓飘荡出来，四下里皆是人间烟火的温馨。
他逐渐忘了自己要修仙的事了。
老山神见到他的时候，便问他为何这些时日，修为上竟是没有半分长进？
他低了头没有作答，本该着急的心，却没有半分焦虑。
老山神叹了一口气，修仙是条孤寂的漫漫长路，根基未稳时，最忌讳内心生了杂念，更不可随意动情，若是控制不好，前功尽弃便也罢了，倘若走火入魔，丢了性命，便无回头的机会了。
他抬头笑得坦然，说道，那徒儿便放弃吧。
放弃修炼，放弃成仙，做一个小妖，只要能与她在这凡世中，过烟火日子，也不赖。
云歇听闻此事，浅笑着说，先生为云歇付出实在太多，云歇自幼孤苦，无依无靠，何德何能承先生如此厚爱，若不嫌弃，云歇愿意嫁与先生为妻。
他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取下了掉落在她发上的杏花瓣。
（五）
转眼便是洞房花烛，春宵良夜。
他颤抖着手，挑起了新娘的喜帕，明明灭灭的灯火里，一身红装的女子巧笑嫣然看着他，他曾在她的眼眸里看见过万千春色，看见过漫天星火，此刻终于看见了自己。
他拢起她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轻声道：“云歇，谢谢你。”
云歇笑了笑，起身端来一杯酒，递给他，“良夜安能无酒，夫君饮了这杯酒吧。”
他接过来，举到嘴边，酒杯还未碰到唇上，洞府的门便轰隆一声倒塌下来，他搁下酒杯，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待他缓过神来，见老山神已站在他的身侧，拂袖将云歇击倒在地，他瞪大了眼睛，不知师父所为何意，抬脚便要去扶起云歇。
老山神拦住他，怒道：“此女实在恶毒，企图乱你修行，引你走火入魔，不料你竟甘愿放弃修炼，她无计可施，而今竟想用一杯酒将你毒死！”
他转头看着搁在桌案上的那杯酒，想起云歇把酒端给他时笑意盈盈的模样，怎可能是要杀他？他不解地看向老山神。
“几百年前，东荒有条蝎子精为祸人间，伤人性命，你随我前去将其剿杀，她便是那条蝎子精的女儿，此番处心积虑接近你，就是要来毁掉你的！”
他闻言，看着瘫倒在地的那个温婉的女子，怎么也相信不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老山神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这终归是他自己的事，只能他自己来解决。
此时倒在地上的云歇见老山神转身，忽然起身，反手取下旁边架上的一把铁剑，直直朝他刺了过来，他心里一团乱麻，根本无心躲避，铁剑冰寒，刺穿了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流淌出来，他看着面前举着铁剑的女子，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心里只剩无尽的冰寒。
云歇冷笑着看着他，一双眼里尽是血色和恨意，道：“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老山神听得动静回过身，赶忙将他扶住，点了他周身血脉。
云歇端起他搁在一旁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笑得灿烂：“但我会陪你一起死！”
他想抬手阻止她，却没有半分力气了，意识渐渐模糊，朦朦胧胧中仿若又看见了那一树绚烂的杏花之下，眉清目秀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他想，若是她要他这命，便把这命给她好了。
（六）
他终究是没有死成，老山神将他救了回来。
他将云歇葬在洞府外的杏花树下，那日转身离开时，微风轻送，满树叶子哗啦啦响着，他仿若又听见，云歇巧笑嫣然地喊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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