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中)

11

两个月后,我在勇冠候府诊断出身孕,这多少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当初和裴纶相聚才几日,就怀上了。

侍女阿碧告诉我,从前后院也有颜妃送来的几个美人伺候过侯爷,但事后都被灌下避子汤。像我这种不用喝避子汤的,还是她见的第一个。

“那些美人呢?”我问。

阿碧笑盈盈回道:“侯爷总是出征打仗,一年到头难得有空闲,便全都打发走了,送人的送人,出府的出府,唯有夫人您长宠不衰。”

我觉得可笑,让贺殷云召幸一月余,没有正式名分的姬妾,竟能算长宠?

她手持梳篦轻轻往下,一梳梳到尾,感慨:“夫人的头发可真长啊,又密又细,等夫人诞下了小公子,一切就都好了。”

我轻轻抚上肚子,贺殷云若想要人给他生个孩子,就生下来吧!这里曾经也有过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惜被人加害而惨死。我白天想梦里想,想起它是如何血肉模糊地从身子里掉出来,那种感受可真是想忘都忘不了!

金色兽纹炉鼎内的熏烟袅袅腾升,芙蓉帐暖,我躺在贺殷云的怀里神游天外。他伸指撩拨我垂落在他胸膛的青丝,浑浊的气息拂在耳畔:“在想什么?”

我抬眸望向他,这一眼却惹得他握紧我的腰,翻身将我压下。我从缠绵的热吻中清醒过来,假意嗔怪:“侯爷,妾有了身孕。”

贺殷云浅笑着,点点我的鼻梁:“好,今夜放过你。”

我勾上他的肩膀,笑问:“侯爷,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自然是男孩,将来能和本侯一样建功立业,大杀四方。不过……”顿了顿,补充道,“若是你给我生的,女孩我也喜欢。”

我依偎向那温热的怀抱,哀求:“侯爷,无论妾生男还是生女,以后都万不可抛下我们,不然妾会害怕。”

贺殷云细细探究我的面容,眸色深沉:“有本侯护着你,你怕什么?”

我内心酸楚,涩然道:“红颜未老恩先断。”

他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陛下,你怎么像姨母一般学起了后宫的那套?本侯向来不受拘束,爱宠幸谁就宠幸谁,连陛下都管不着。”

我听他爽朗的笑声,感慨,真是恣意任性的人啊,可世事哪有如此简单?

汉朝的司马大将军兼万户侯,繁华的长安,如云的美人,过往那些地位卑贱的姬妾都被他不留情面地遣散打发了,对我的恩宠又能持续多久?

阿碧说得没错,只有生下属于贺殷云的孩子,我才能在侯府站稳脚跟,继续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自从汉军的铁骑摧毁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一路我背叛了母族的仇恨,背叛了恋人的感情,背叛了腹中的骨肉,只为了三个字:活下去。

这三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我若真如父亲所教的,有些汉人的“气节”,或许早就死了。

肚子渐渐显怀的时候,贺殷云四度奉旨出征。我服侍他换上金甲戎装,佩挂好宝剑,微微一笑,柔声叮嘱:“你要回来。”

贺殷云将我拥入怀里:“你要平安生下他,这样我一回来就能看见你们了。”

我目送他离开重门深深的侯府,怅然若失:假戏真做,入戏已深。想不到我竟真心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一个人为了生存当真可以卑劣到这般地步。

裴纶,对不起。

由此便好似我背叛了你,由身至心,彻彻底底。

前线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管家有时会递给我送回长安的私笺,里面寥寥几句写得匆忙潦草,是贺殷云的字迹。

管家念叨:“侯爷一切皆好,夫人不必挂怀。”

汉军横扫漠北王庭,大单于在几路势力默契配合和强烈攻击下,丢盔弃甲,败兵而逃,自此匈奴部众失都失根,逐西流亡。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飞落之际,我在勇冠候府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初为人母的喜悦使我不顾身子的孱弱,提笔写下一封报喜信,信中提及让贺殷云给他的孩子取名。回函很快来了,他高兴地语无伦次,并言战事即将结束,不日就回长安。

婴儿躺在塌边咿呀儿语,我摸摸他的脸蛋,将信展开,摊在他眼前:“上面的字看得懂吗?你额吉要回来见你了。”

他兴奋地拍手,似乎笑了起来。

我将他抱在怀里,嘴角也不自觉上扬。知我喜,知我悲,我儿果然是有灵性和慧根的。

汉军班师回朝,抵达长安的那日,侯府上下打理妥当,等待主人的驾临。我坐在一桌家宴前,身后的奶娘抱着孩子,沉默地等啊等,最后等来管家的消息:陛下召贺殷云入宫,无须再候。

我点头,食不知味地吃几口,撤下筵席。

屋室寂静如死,我拍着孩子的背哄他入睡。烛火高烧,光影摇曳,帐外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回头,恰那人撩开纱帐,与我对视,静默无话。

我吐落声音,喉咙不知为何竟有些发紧:“侯爷。”

贺殷云一笑,不顾满身风霜与尘土,坐在榻前,将我紧紧拥入怀抱。

我被他搂得有些窒息,作势挣脱开:“你不看看孩子?”

贺殷云的目光这才瞥向襁褓中的小不点,仔细打量。

我笑道:“侯爷在回信里还没给他取名字呢,他是你的长子,妾不敢擅作主张。”

贺殷云闻言,淡淡一点头:“他有名字了,叫贺嬗,是陛下今日亲口说的。”

皇帝赐名,何其大的荣幸!可对嬗儿而言,终究是福是祸?

我心惊肉跳:“陛下他怎会……”

贺殷云笑着打断我:“这有什么?我的名字也是陛下取的。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小,有次被姨母带入宫中玩耍,偶然遇见陛下。那时陛下才刚刚及冠,比舅舅还年轻呢。”

“陛下今日见到我非常高兴,聊了很多从前的事,他说大汉臣子虽多,但唯有我的性子最像他。若不是姨母在旁劝诫,只怕定要放下天子体统,与我来个一醉方休。”

“现在我终于帮助陛下彻底铲除匈奴这个心腹大患。我太高兴了,你知道吗?在我心中,陛下不仅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他还是这个世上器重我,护佑我的长辈,甚至连亲生父亲都及不上他对我万分之一的好。”

我听贺殷云魔怔般地呢喃出深深埋藏的心事,想起他原系宫婢的私生子,若不是圣眷在身,又怎能率军杀上战场,一跃封为将军?

不问出身,知人善用,乃明君所为。

汉朝的皇帝确是一个野心勃勃,宏图伟业的明君。

12

严冬去了,早春将临。暖阳透过曳曳横斜的细竹帘,筛割成斑驳碎裂的纹路。贺嬗在地上学习爬行,我用一根长羽点他的鼻子,逗弄得他咯咯直笑,小手毫无章法地抓弄。

阿碧在外禀报:“夫人,侯爷归府了。”

我放下羽毛,好奇问:“今日下朝怎如此早?”

如今战事休憩,天下太平,司马大将军正职虚设,贺殷云倒像成了个无所事事,坐收“万户”的田舍翁。

阿碧自小为奴,很懂得察言观色:“夫人,侯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我刚起身,贺殷云已举起竹帘,走了进来,虽是神色淡淡,眉头却还未彻底舒展。

“你怎么了,生什么气?”

贺殷云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走,这几日,我带你去颍阳散散心。”

我笑问:“颍阳,为什么去那儿?你明天难道不用上朝吗?”

贺殷云不待回答我,吩咐:“阿碧,去将夫人和小公子的东西准备妥当。”

阿碧敬畏领命:“诺。”

一辆刻有勇冠侯府印的华贵马车停在门口,做足远行的准备。

我的手被贺殷云紧握住,一路推搡着塞进马车。他旋即跳入车厢,我的心慌乱不已,还是问:“侯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去颍阳?

贺殷云嘴角紧抿,下巴的弧线坚毅冷刻。他仍旧不答,只揭开车帘,沉声道:“走。”

马车晃悠悠地驶出街口,猛然刹住。宽旷的街市里突然涌现无数御林军,个个披甲持剑,挡在路的前头。

我骇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侯爷!”

贺殷云依旧波澜不惊,只眼神灼灼地盯向车外。他轻拍我的手安慰:“别怕。”

一句话就使我将要跃出喉咙的心稍稍安定,目送他走出马车。

那处洪亮的声音传来:“陛下有令,勇冠侯公然抗旨,当留府思过,不得离开长安。”

抗旨?!

贺殷云好大的胆子,可他平生最敬重佩服的人便是汉朝皇帝,事事马首是瞻,为何要触怒龙颜?

不等我细想,有两人抬着一顶精巧的宫轿,步出威严的御林军。他们在马车前停下,轿旁的公公不卑不亢道:“王姬,颜妃娘娘有请。”

贺殷云立马护住我,怒斥:“本侯不准!”

我的心“咯哒”坠落,看来遇上真正的大麻烦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去又能如何?

“无妨,就让我入宫吧。”

贺殷云闻言与我对望,脸色沉地似乎将要发怒。最后,他叹一口气,解下腰际的某物递过。

“切记万事小心,若姨母为难你,你把这块玉佩交给她,她会懂这个意思的。”

我捏紧那枚玉,坐进轿子。拐过街市,揭开帘子往后望最后一眼,贺殷云仍站在原地注视着我,流露的分明是担忧。

我被紫服内侍指引着入殿,上首端坐那位美艳倾国,宠冠六宫的颜妃。

我一眼不敢多看,跪下磕头:“贱妾见过颜妃娘娘。”

“抬起头来。”

我低眉顺眼,依言照做。

颜妃轻笑一句,笑声清脆悦耳,却渗透丝丝冷意:“你跟着殷云几年了?”

“启禀娘娘,一年多了。”

她颔首:“我知你为贺家诞下长子,功不可没。但殷云年纪不小了,是时候娶亲了。本宫有意让长公主下嫁侯府,可殷云执意不受,甚至连陛下的天威都敢藐视,拒接圣旨,你瞧如何是好?”

眼前忽地蒙上一片大雾,好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冻得我浑身打摆子。将头用力磕碰在地,“咚”一声响,发出宛若死到临头时的哀鸣:“贱妾惶恐。”

颜妃又笑了,笑得温柔和婉,慈眉善目:“自小我就很疼殷云这个孩子,陛下也很喜欢他。十七岁统帅六军出征大漠,二十岁官拜大司马,封万户侯,他是陛下苦心磨出的插向匈奴人心脏最锋利的匕首。可惜过犹不及,是陛下的偏爱和本宫的纵容,惯出他现在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我绝望地闭眼,冷汗濡湿鸦青的鬓角,心里不全是对贺殷云此番情意的感激,只在暗暗怨怼,你真是害苦我了。

不管怎么样,保命要紧。

“娘娘,”我掏出怀中的玉佩,双手呈上,“此物乃侯爷临行前交予贱妾的,还请娘娘过目。”

颜妃见到玉佩神情大变,仰天笑道:“好一个亲外甥!本宫实在想不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动用这块御赐的珩玉。”

“十多年前他随姐姐入宫探望本宫,恰遇上皇帝。一个黄口小儿得见天颜丝毫不惧,与皇帝一见如故,对答如流。天子那时问了他的志向,他回道‘收复边城十三州’。

皇帝再问他该如何收复?他便分析地头头是道,目前形势如何,战术又该如何云云,比那些在朝为将的老臣们还深知灼见。龙颜大悦,他却面露难色说,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立志驱逐匈奴却还想再讨要一块免死金牌。皇帝哈哈大笑,随手就把自己的贴身玉佩赐给他作为见面礼,金口玉言地立下承诺。”

“本宫出身低贱,那时还只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美人,倒占了这个外甥的光,分得更多恩宠,从此步步高升。他也不负圣望,打的全是胜仗,连一次败绩都没有。现在他把唯一免死的机会让给你,连皇帝都不能伤你分毫,更别说本宫了。”

叙到最后,颜妃花颜震怒,疾言厉色:“你走吧,永世不得再入皇宫。”

我将玉佩重新收回怀里,内心既惊喜又诧异,但求生欲使我斩断一切纷杂的念头,躬身退出殿外。

有一华服少女守在门口,见我安然无恙地出来,气急败坏地跺跺脚,抹着眼泪跑远了。身后一群宫女嘴里呼着“长公主”,匆忙追赶过去,彻彻底底地像一场诡异的闹剧。

出宫的路途中,我后知后觉地庆幸,汉朝的公主果然更文雅端庄,至少她手里不会有一根红鞭子,看谁碍眼就抽谁。

贺殷云被皇帝禁足半月闭门思过,在这期间传出长公主下嫁左中郎将李肃的消息。李肃乃镇北王嫡系后人,战场上虽不如贺殷云军功赫赫,无人能敌,但也不至于抹黑显贵的门庭。

圣意的退而求其次,使镇北王府攀上一门皇亲,权势愈发如日中天。

我照旧在侯府过闲散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资格做他的正妻,也从未妄想过这一点。只在夜里,我看着枕边的睡颜有时在想:他全心全意待我护我,我对他又有几分情意?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仍有一层隐蔽在深处的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他大概认为我是不爱他的,可,果真如此吗?

我叩问自己一遍又一遍,最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突然询问:“怎么了?”

我疏忽睁大双眼,鬼使神差道:“我口渴。”说罢,心脏狂烈地跳动起来——我到底在说什么,难道在指使他倒水吗?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更何况,他根本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他起身,窸窣移动的黑影揭开一场似曾相识、恍惚昨日的梦境。一簇火苗舔舐着灯芯,洋洋洒洒晕开的光圈照亮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贺殷云似有察觉,笑:“你呆呆望着我做什么?难道我今日有什么不同?”

我什么话都没回,满头大汗地摔回床上,夜里发一阵梦魇。有稚子拽我的衣角,亲热地唤我娘亲。我将他抱起,他便笑得天真:“阿嚒忘了我吗?”

“我怎么会忘记嬗儿?”

“我不是贺嬗,我不是贺嬗……”

他重复这句话,如同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眼睛里断续流出两行血泪,模糊不清的面目渐渐显现,果然不是贺嬗,而是他!

我失声尖叫,后退两步,撞进另一个人的怀里。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温柔凝视着我,我惊慌失措,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裴纶,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他容不下我们的孩子,故意借刀杀人……可我没有法子,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没有像那个孩子一样质问我,只沉默着看我流泪,安静忧伤的目光令我无地自容。最后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朝他屈膝跪下,痛哭流涕。

我手舞足蹈地从噩梦中醒转,天光将明,枕边无人。擦尽脸上的冷汗和泪水,玉枕竟已湿了半边。

“来人。”

阿碧携众侍女推门而入,她们手捧洗漱的一应物事行礼:“夫人。”

我心有余悸地问:“侯爷呢?”

阿碧回道:“侯爷卯时就出门了。”

我掀开被子穿上鞋袜,视线瞥到昨夜他为我倒的那杯水。瓷杯好端端地立在几上,窗外的曦光照进,杯中的水渍留有反射般地一片灿白。

他,应该没听见吧?

13

等贺殷云不再约束我太多,我想到去看看裴纶,便孤身从侯府溜出来,在街市雇一辆马车,直往裴家的墓陵。

秋风瑟瑟,万物肃杀。

我将备好的白烛点燃,焚烧纸钱。无数残余的灰烬在空中随风旋转,飞向乱野。我第一次来到他的墓前,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当年贺殷云割下博尔滕王的头颅,他的仇就已经报了,如果说世上还存在什么令他九泉不宁的理由,或许只剩下我。我没能顺利生下他的孩子,最后也彻底负了他。

求他原谅我?

不,我没有脸求。

我站在矮坡上,望着远处起起伏伏延绵不绝的群山。有人缓步走近,他满面风霜,胡须脏乱得如同扫帚般,对我一笑:“你来了。”

我盯着他似曾相识的脸,没有说话。

那人了然:“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我曾是裴将军的近侍,魏丙。”

哦,原来是他。裴纶走后,他还坚持照顾我一段时间,只是后来他也不露面了,我那时以为他战死了。

我感受到一股焦灼的肃意:“你没死?”

魏丙道:“将军的仇没报,我怎么敢死?”

“博尔滕王不是早就死了?”

“他虽死了,可害死将军的人还没有死绝。”

他瞪向我的眼神愤恨而决绝,我不安地问:“你什么意思?”

魏丙冷笑:“你不必害怕,本来我是想杀你,你背叛将军,的确该死,但我知道将军一定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既然如此,你为何等我?”

“因为将军的仇人位高权重,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杀不了他。而且我人微言轻,投诉无门,苦守在将军墓前半个多月,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我像遇着一个惊雷,不敢置信:“难道害死将军的另有其人,是谁?”

“镇北王世子左中郎将李肃,不久前他刚有了一个新身份,那就是皇帝的陈龙快婿,长公主的驸马爷。”

李肃其人我并不认识,或许我曾在军营见过他,但除了贺殷云和裴纶,其余将领留给我的印象都是面目模糊的。

我问:“他和裴纶的死有什么关系?”

“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将军的人了,将军宅心仁厚,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即使他的武艺和才智比不了贺殷云,但在沙场出生入死多年,也不至于如此大意,孤立无援地跳进博尔滕王的陷阱。

所以我一直暗中调查将军的死因,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出将军并非死于意外,而是阴谋。与将军同级的李肃为了抢占军功,里通外敌,故意设下圈套害死将军。带我去见贺殷云,我要将所有证据陈请于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魏丙冷冷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若你觉得如此对得起将军的话。”说罢咳嗽几声,佝偻的身子满是苦难和沧桑。

墓前的火堆焚烧殆尽,碑上的那个名字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裴郎啊裴郎,难道这就是你入梦引我过来的原由?

我点头:“好,我相信你。”

我擅自将魏丙带入侯府,前院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贺嬗在乳母的歌谣中入眠,我时而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时而望向窗外静得可怕的夜,千头万绪,混乱不堪。

我告诉自己,即使这一步大错特错,却是不得不错的。相敬如宾下的平静只是肤浅的表面,这层面纱禁不起揭,等到了必须揭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

那晚,贺殷云始终没有回来,再见到他已是第二天。他在书房待了一夜,看起来有些憔悴。我有点儿不敢问他,但不得不问:“魏丙说的是真的吗?”

他并未看向我,反问:“真假又如何?若裴纶的死真的跟李肃相关,你决心要杀他报仇吗?”

我肃容:“如果李肃真的害死了他,我自然要报仇。”

贺殷云突然笑一声,口气里按捺不住嘲讽:“如今镇北王府权势滔天,李肃又是天子重臣,当朝驸马,你觉得这件事很容易?”

我不违本心地强调:“再难都是要做的。”

贺殷云闻言不说话了,我上前虚搂住他劝说:“侯爷,我带那人回来不是想让你为难。裴老将军在朝廷尚有几分薄面,如果当初事有蹊跷,裴家也不会善罢甘休。”言外之意,你如果不愿引火烧身,或许能当那个传话人。

贺殷云风轻云淡地拂开我的手:“阿茹,你知道我的出身,无论李家还是裴家骨子里都是看不起的,我带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去见他,你觉得裴临会相信我吗?”

我过于心虚地宽慰:“可是陛下喜欢你器重你啊,或许你可以去找陛下。”

“陛下?”贺殷云愣住了,苦笑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陛下、姨母,甚至颜家,他们能有多喜欢我呢?更何况李肃已是长公主的夫婿,算起来他比我沾亲带故多了。”

我听明白他话中的推辞——他根本不想出手,神情不由染上愠色,可再无其他理由辩驳,满心怨怼,怒目直视。迎上这股强烈的视线,他面容是那样漠然,眸光是那样深沉,最后挥挥袖子走出屋。

我终于反省到什么,着急地追出去,一遍遍地呼唤:“侯爷……”

贺殷云停顿一瞬,没有回头。

下人们惊惶地围聚过来,他寒声命令:“你们看紧她,从现在起不准她离开院子半步。”

我沿着门框滑落,双腿虚软地瘫坐在地上,泛起一阵阵苦涩,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又得意忘形了。

至此,贺殷云再未踏进这处院落。我变着法子套阿碧的话,才知道魏丙走了,不知去向。而问起贺殷云的消息时,她却目光躲闪,像一个剪了嘴巴的闷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我既揪心裴纶的死因,又气苦了贺殷云的无情,发恨去绞帕子,直绞到双手流血。阿碧看见了,拦住我求道:“夫人,无论如何,你还有小公子啊。”

我猜疑,或许连一场彻底的爆发都没有,自己又在这样欲盖弥彰的平静中失宠。

只要他想,他可以一辈子不用来见我。

只要他想。

我害怕极了,我怕他妻妾成群,子孙满堂,我怕他情薄如纸,恩宠不再,我更怕他真的就此遗忘,不再理会我。

我明知道他在意裴纶,我明知道的。

我每日在惶恐和惊慌中度过,屋外也一天天地冷下去,飘起了细细扬扬的雪。贺嬗在乳母的怀里哭闹,我抱过孩子,还在牙牙学语的他竟在喊爹,一声声的稚嫩如同针尖扎在我的心上。我重复告诉他“阿嚒在这儿……”渐渐地,哭声才止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绝望了。

贺殷云再度出现,是过了一百零七天,隆冬化雪的时候——汉人们辞旧迎新的“年”。

我在除夕宴上紧盯他的面容,眼睛眨也不眨。他似乎忍受不下去,放下筷子,挑眉向我望来:“有事?”

管家察觉气氛诡异,悄悄指挥花厅内的所有人退避。

我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你为什么冷遇我这么久?”

贺殷云的脸色依旧那么冷淡,风马牛不相及地回答:“你放心,裴纶的死因,我早就告之裴家,只是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我早就说过裴临不会相信的,就算相信也不会因此与长公主作对,看来你的心上人算是白死了。”

我踉跄地奔到他身侧,近乎乞怜地问:“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贺殷云不回答,还是端出那副面无表情的清冷模样。我发疯似的抱住他,喃喃恳求:“你别这样,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你现在肯来见我,是不是决定原谅我了!是不是?”

贺殷云直接推开我的挽留,起身出门。我连忙又去抱住他的腰,他再次推开,我再次抱住。最后他变得不耐烦,力道加重几分。

我狼狈地摔倒在地,嘶喊出来:“你别走!我求求你,你别走……”

贺殷云闻言怔在原地,我以为他还是要走,却突然回头,大跨步地返回身前,提起我的双肩,咬牙切齿地问:“那你想要我怎样?该做的我都帮你做了,可你照旧忘不了他,连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你还想要我怎样!”

他质问的样子太过凶恶,我心中不知泛起何种滋味,泪如雨下。他仿佛厌恶我哭似的,伸指粗鲁地去擦泪水,抹得我脸上一塌糊涂。最后没了办法,一把搂紧我,像要把我整个儿嵌入他的骨血。

“忘了他。”他在耳侧命令,冰冷强硬的警告透出丝丝危险的意味。

14

枕边的沙沙声响把我从浅眠中惊醒,夜里我已不敢在他身侧睡得太沉。晨曦未亮,床帐的绣纹朦胧地浮在半空,账外有人影晃动,是婢女在服侍他穿衣。

若在他宠我的往日,我必会惫懒,选择继续睡去。可他重返我身边的这些天,我依旧害怕,害怕他会突如其来地离开。于是我便下床,静悄悄地来到贺殷云背后,从阿碧手中接过镶嵌黑玉的腰带,转到他眼前。

他对上我的视线,嘴唇抿成一线,好似有些不悦,至于真的生气了没,我是无法辨别的。

待一切收拾妥当,我柔情小意地笑,旋即退开。两根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他回敬地有些冷:“为什么讨好我?”

我惶然失态:“侯爷不喜欢?”

“喜欢?”贺殷云皮笑肉不笑,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吐露的字眼却是无情,“我很喜欢,本侯从来不知原来你在床笫间也有热情如火的时候,是不是他以前教会你的?本侯最近很是受用。”

我的脸涨得绯红,一直红到耳后根,愤怒地甩开他的掌控。岂料,他力气大得吓人,很快握住我的腕,一步步逼近,直逼至床榻。

贺殷云冷笑:“我说错了吗?无事献殷勤,是想要什么好处?”

我真的急了:“你别太过分,我只想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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