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欲渡你成佛,最后却被你渡成了人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文/慕宸海

01

雨后的山谷清新异常,树丛中纷飞的鸟群鸣叫着,与潺湲的溪水声交织在一起,为这幽幽空谷增添了一丝生机。

“哎呀。”河那边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是呜呜的啼哭声。小和尚一愣,放下手上刚刚拿起的扁担,朝河对面张望着,在一片墨绿的草丛间,他看见了一袭紫色的纱裙,在葱茏草木间晃来晃去。

佛说,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小和尚轻声念佛,快步淌过河去。

小和尚低下头,合十双手:“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是否遇到了麻烦?”

“我的药篓在那边,能帮我拿过来吗?”那紫衣女子抱着腿,指了指靠近山脚的方向。

小和尚取回药篓,那女子一把抓过去,在里面翻找着,拿出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碎,敷在脚踝上,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小和尚嫣然一笑。

“刚采完药,看这边的野花开得正艳,就想采几朵回去插在花瓶里,没想到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条小花蛇,在腿上咬了一口,还好你及时赶到,帮我把草药拿了过来,不然毒性蔓延,可就麻烦了。”

那姑娘盘腿坐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就像山涧黄鹂的鸣唱一般,正值豆蔻年华的她,一身紫裙,不施粉黛,脸上的泪痕还未拭去,楚楚动人。

“阿弥陀佛。”不知怎的,小和尚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波澜,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脸微微发烫,慌忙低下头,念起佛来。

“姑娘的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路,这可如何是好?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晚了,娘亲该担心了。”小和尚低眉敛目,一脸担忧。

“我娘,她,她很早以前就过世了。”女子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低下了头。

“阿弥陀佛。”小和尚低头沉思片刻,撩起僧袍,坐在了姑娘身旁。

“这荒山野岭的,女施主一人坐在这里恐也不太安全,小僧暂且在这里坐上一坐,等女施主可以行走了,再上山去。”小和尚说完,合起双手,闭目打坐起来。

那女子眼眶忽然一热,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和尚来。他有着眉清目秀的面庞,双目微微闭着,削薄的嘴唇不断地喃喃自语,一身灰旧的僧袍配上这终南的灵山秀水,更显超凡脱俗。

“小师傅,这样坐着多闷啊,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姑娘拽了拽小和尚的衣袖,灿烂的笑容就像山腰的那一树繁花。

小和尚睁开双眼,欠身一笑:“佛门的故事有好多,不知姑娘想听哪一个?”

“随便什么,都可以。”姑娘抱起身旁的那束野花,轻轻放到鼻尖。

小和尚放下手中的佛珠,正襟危坐:“有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释伽牟尼登坛那一天,灵鹫山上众神毕集,仙乐齐鸣。释伽牟尼在弟子们的簇拥下走上法坛坐定,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退坐一旁。众弟子都企盼着能听到那无上妙法,整个灵鹫山霎时间安静下来。可释伽牟尼只是拈起一朵金光灿灿的波罗花,意态安详,一句话也不说……”

“佛祖为什么不说话呢?”那姑娘从花丛中挑出最艳丽的一朵,拿在手上把玩。

小和尚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妙悟其意,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我的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现已悉数传与了摩诃迦叶。佛祖说完,便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了迦叶。”

姑娘握着手中的那枝花,呆呆地望着小和尚,似懂非懂。

“这就是佛门中著名的拈花一笑的故事。”小和尚补充道。

姑娘频频点头,满面笑容地仰起头:“小师傅,以后还可以再听你讲故事吗?”

“阿弥陀佛,小僧就寄居在这终南山上的寺庙里,姑娘若是想听讲经说法,随时可以光临寒寺。”小和尚拿起了念珠,又放下了,他看到了那姑娘欣喜的眼里跳跃着的光芒。

“太好了,我娘亲去世得早,爹爹长年在镇上的草药铺里给病人抓药治病,我每天待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都快要闷死了。”姑娘撅着嘴,摆弄着自己的衣襟。

小和尚的眼里透着柔光,嘴角的浅笑依稀可见,也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你的故事可真有意思,比爹爹教我的那些贞洁烈妇的故事精彩多了,就是有一点点难懂。对了,我叫阿秀,你叫我秀姑娘就可以了。”阿秀嬉笑着,脸上的红晕比手里的鲜花还要艳。

“原来是……,秀姑娘。”小和尚低声轻念道。

山头的夕阳渐渐西沉,阿秀的脚基本可以走动了,她背起药篓,在霞光映照下的河边向小和尚挥手,然后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树丛之中。

她不断回味着刚才的那个故事,那个他们初见时的第一个故事,似乎略有所悟,又似乎执迷不悟,只是耳畔不断回响着他的声音,自己也不知所为何故。

02

那艰深难懂的佛理,那幽深僻静的古刹,那袅袅升起的檀香的青烟,那僧人诵读经文的回声,阿秀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东西这般狂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寺院内的那棵菩提树是一株百年古木,也是阿秀夜夜惊梦的缘由。不管是佛教戒律还是佛门故事,阿秀都听得津津有味,就算只是他静坐在树下诵经念佛,她都能听得入了迷。

他的声音很温柔,不管是诵经还是对她讲话都是如此。听着他的声音,她有时似乎也略有所悟,原来这些佛理也并不都艰深枯燥,只要你肯把一颗心都投入其中。

有时候,她会把自己的烦心事说与他听,他不懂世俗纷扰,但他的话总能使她恍然大悟,如梦初醒。他温和的表情,淡淡的笑容,以及轻轻欠身的谦恭儒雅,使阿秀如醉如狂,常常忘记了下山的归路。

即使在寺庙这样庄严的处所,阿秀依然难改她顽皮好动的天性。她会在小和尚诵读经书时悄悄爬上那株菩提,然后在树上看着小和尚一脸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抖得满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撒在小和尚打坐的草垫旁。

小和尚无奈地放下经卷,将衣袖上的叶子包好放在一边,对着树上的女子摇着头,傻傻地笑着。

方丈叹了口气,走进禅房,对着墙壁,不断掐着手里的佛珠。

从前他诵经时,眼里心里都只有经书;如今一点小小的吵闹,他就不能专心了。这哪是树叶纷飞的缘故,分明是他的心已不再平静。

从寺院的后山绕过去,在半山腰上,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一泓山泉从乱石间倾泻而出,如一条白色的玉带,在山涧流淌。阿秀执意今天要去后山讲经,小和尚无奈,只好应允。

“小和尚,我今天给你带了我自己做的桂花糕,怕被别人看见,所以才拉你到这后山来的。”

“小和尚,我刚才在上山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受伤的孤雁,我为他包好了伤口,我记得你说过要善待生命。”

“小和尚,你们后山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到我们村头,我以后就不用再绕这么多弯路了。”

阿秀在前面蹦蹦跳跳,挥舞着手里新折的相思树的枝条。

小和尚跟上她的脚步,笑道:“你对这山上的路好像很熟悉啊。”

“那是自然,我对这山上的路比对我们村子里的路还要熟呢。”阿秀依旧跳着,用脚踢着路旁的石子。

小和尚对着她的背影,拿起一块篮子里的桂花糕,又慌忙放下,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泉水叮咚,碰撞着山涧的卵石,小和尚平日里住惯了幽静肃穆的古刹,还从未到过这样喧闹又生机盎然的地方。

阿秀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把头撑在膝盖上,望着小和尚温和平静的脸,晒着午后暖暖的阳光。他的讲经声夹杂着潺潺流水声以及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飞来飞去的鸟儿的鸣叫声,萦绕在阿秀的耳畔,飘进阿秀的睡梦中。

“这天可真热,看你说得口干舌燥的,这山上有好多野果,我去摘下几颗来给你解解渴。”小和尚说完一段后,阿秀跳起身来,甩了甩衣袖,就朝山涧对岸跑去。

小和尚用衣袖轻拭额上的汗水,对着她坐过的石块敛眉一笑,蓦然发现那石头上留着一本破旧的古书,泛黄的书页早已残缺不整,看来已被人翻过很多次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和尚一遍遍地念着,似懂非懂。长这样大,除了佛经,他还未曾接触过别的书籍,他只觉得这唯美的诗句和佛经全然不同,他知道他不该看,可他又忍不住。

“小和尚,小和尚,你看……”阿秀挥舞着双手,提着裙子从山涧那边走来,小和尚慌忙放下手里的书,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和尚对着溪畔的那个身影脱口而出,他原本在阳光下微微泛红的脸更加红了。他发现自己的心再难平静,忙合起双手,默念起佛来。

溪水中倒映出夕阳的影子,阿秀只盼着西山的斜阳再多停留一刻,哪怕一刻也好,只可惜岁月不待人。也不知这弯弯曲曲的终南山间小路,承载着多少不舍与祈盼。

入了心底的是他的声音,还是未知的痴妄?阿秀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听着他的声音,她的心就会安稳,她的心底都在发笑。只要有一天没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失魂落魄、坐立不安。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去扰乱他的清修,毕竟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她想做到心无杂念,但她抵挡不了来自内心深处的那声声召唤。

她告诉自己:我只是去研习佛法,我只是去听他讲经而已。他是僧人,我是香客,仅此而已。

她笑嘻嘻地对自己说着,又坐在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高高挽起发髻,轻轻描摹娥眉,擦上红的让人沉醉的胭脂,直到那一张脸如诗如画、无可挑剔,她只想把最美的自己展现在他面前。她知道自己在骗自己,但奈何情根深种,不能自已。

03

禅房中的木鱼敲了又停,寺院里一片空寂,小和尚念着经书,有口无心。

师傅常说,出家之人要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可他的心就像被阿秀的石子击打过的水面,圈圈涟漪渐渐散开,从此再难平静。她悦耳的浅笑声盖过了木鱼的声响,她笑靥如花的脸庞竟然出现在了菩萨的塑像之上。

师傅将一切尽收眼底,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常常以佛理诱导之,奈何他终不觉悟,老和尚只是叹气连连,不住地摇头。

香炉里的沉香刚刚添上,小和尚掐着佛珠,又诵起方才被自己的心绪所打断的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小和尚……”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诵经声,小和尚放下木鱼,是起身开门还是继续诵经,他一时犹豫不决。

敲门声再次响起,阿秀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贴着门轻声喊起来:“我又来听你讲故事啦,小和尚,开开门呀小和尚,小——和——尚——”

“唉……”小和尚叹出一口气,撩袍起身,推开了门。阿秀笑如春风,探进头来。

小和尚双手合十:“呵,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

阿秀歪着脑袋甜甜地笑道:“嘻嘻,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讲的,我都喜欢,就算你什么都不讲,只是让我待在你身边,我都心满意足。阿秀扶着门框,佛堂前,有些话,只能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今天,我们不去菩提树下了。”阿秀伸出手臂,摇了摇修长的手指。

“那,要去哪里?”小和尚抬起的腿停在了门槛上,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跟我来。”阿秀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就像一团燃烧的彩霞,花树下的她穿着粉色的裙子,人面桃花相映红。春日暖阳柔柔洒下,在地上映出了斑驳阴影,还有碎了一地的阳光。

小和尚坐在树下,缓缓讲道:“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那贼痛极了,无奈也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那,后来呢?”阿秀坐在树枝上,折下一枝桃花,跳下树来。

“后来,后来这贼就皈依佛门了,佛祖慈悲,这世间众生皆有佛性,只要有心,均可皈依。这个,就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小和尚柔声说完,又拾起了佛珠。

阿秀放下手中的桃花,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悠悠一笑:“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要不要听啊?”

“何谓……四皈依?”小和尚瞪大了眼,一脸茫然。

阿秀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把手伸过来。”

小和尚迟疑片刻,伸出了手,她清澈见底的眼眸似有几分无奈,同时又有一股孤注一掷的坚定。

一炉沉香又燃尽了,他敲木鱼的声音停了一下,又再次响起,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经书,隔着纱窗眺望空无一人的庭院。

“徒儿,那女施主走了?”师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愣了一下,慌忙答道:“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说了佛理,她便回去了。”

方丈轻声叹了口气:“唉……,去诵经吧。”

他点了点头:“是。”犹豫了片刻,他又继续道:“师父,往后,那位女施主不会再来了。”

方丈驻足在门外,良久,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走远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小和尚一句句无止境地念着,可愈念,心里愈难平静。桃花树下她一袭粉色长裙在风中飘摆着,带着芬芳的花香,飘向了远方。

阿秀纤细的素手握着小和尚的手,满面通红,学着故事中的老和尚拍着他的手:“皈依佛。”

“呵,皈依佛。”小和尚温柔地一笑,跟着念道。

“皈依法。”阿秀又念到。

“皈依法。”小和尚依旧笑。

“皈依僧。”阿秀仍旧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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