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开

刘村长新上任这三把火烧得全村乡亲热火朝天、干劲十足,这锄头抡得比那中午的日头还要高,这不村里的新地刚清出一大片,分地政策就随即下来了,乡亲们的脸就像那地里的朵朵向阳花。

先不说前两个惠民工程,单说这分地就足以让乡亲们恭敬地叫一声刘村长,谁不知道这分地之后就要采用机械化,那时候谁还卖这死力气!

“刘村长,这地啥时候分到我们这里啊?”张二叔拿开自己的草帽问道,汗珠子碎落一地洒在泥土中。

“二哥,急啥?等政策一下来先分你这块!”刘村长掐着腰笑道。

“村长,可说好啦。”张二叔打趣道,周围的几个乡亲也起哄地笑,笑声洒在空中很快就被酷日蒸干。

太阳烧沸这方天空,扎人的阳光拥挤在我的每一个汗毛孔之间,豆大的汗珠已经从我的胳膊上滚落了下来,砸到了满身绿衣还在挣扎的蚱蜢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放入布兜里,风显得异常闷热,就像是一层厚厚的棉被压得我大汗淋漓。

四爷靠着锄头,猛吸了一口烟,“娃,回家了。”随后扛起锄头,用烟斗敲了敲锄把。

“等等我。”我紧跟了上去,脑后的小辫也昂了起来。

四爷的离地家不远,但是路边却是杂草丛生,对于看到蚱蜢就跟猫见了老鼠一样的我,四爷总是笑着摸着我的头,天真得跟个孩子。

还没到院子就闻到了奶奶饭菜的香味,我一溜烟地跑进去不由分说地扫荡一番,四爷总是悠闲地踱着步子,先是来上一斗烟,再斟上一杯小酒,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显得很是惬意。

我的扫荡工程还没有结束,门就被叩开了,他深灰色短衬衫,留个分头,隆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小眼镜,一根蓝色笔帽藏在上衣兜里显得文质彬彬。

四爷的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他叼起烟斗猛吸了一口,刘村长带着一脸自信的微笑,“婶,这桌子饭菜我可是老远地在街上就闻到了啊!”他摸着我的头,我却感到很不舒服,一个劲地往边上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这个有学问的刘村长。

“小刘啊,没吃饭那吧,来,在婶这儿吃点。”奶奶连忙起身要给刘村长盛饭。

“婶,这可不行,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找四叔谈的,你说在这儿事都没谈,倒是吃了顿饭,这别人还以为我这是来您家蹭饭呐!”刘村长笑呵呵地看着奶奶,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四爷。

四爷用烟斗敲了敲桌子,随后就走到门外的树荫下坐了下来,“你四叔就这样,你别……”

话还没说完,刘村长就摆了摆手,“婶,四叔这脾气谁不知道?咱是晚辈,我懂。”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外走去。

“四叔,我这次来的目的你也知道了吧,我长话短说吧。”刘村长没有一点架子,反倒是很恭敬。

“我看还是别说了,你还是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像前届老村长那么办就行了,我那片破地,谁瞧得上哩?”四爷撇着嘴脸上的皱纹就像是晒干了的树叶。

“四叔,我说你怎么不明白呐?分地是大家伙的事,村里同意承办,你这不交地算是咋回事?”刘村长的语调依旧苦口婆心,四爷很倔他知道的,所以这次来他也是做好了准备的。

“小刘啊,你四叔这辈子没啥图的,就是种块地,最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别再难为叔了行吗?”四爷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更加地紧凑了。

“不是,叔,分地是村里面大家决定好了的,其实……”刘村长还要想说什么但是又止住了,“嗨,我这么跟您说吧,其实您也是走个过程,最后你还是有地种不是?”刘村长托了托眼镜,“我就是怕服不了众。”

“服不了众?怕是你想开发那块荒地吧!”四爷放下烟斗表情有些严肃,“我告诉你,不行!”四爷很是坚决,但是这话也正戳中了刘村长的心坎。

刘村长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他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四叔,你咋这么想,就算是开发也是为了村里,集体利益高于一切对吧?”蝉鸣得有些聒噪,刘村长的心也有些躁动起来,说话也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行了,我也懒得和你说,谁不想往上爬,小伙子有上进心是好,可是我这老头子可没这个心思哟。”四爷换了一斗烟,点着一根火柴,“哗”的一声顿时周围升温不少。

“四叔,今天这事你可让我犯难了,但是我还是要禀公办事的。”刘村长脸色明显有些难看,毕竟有些年轻而且还是一个知识青年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了,随即他起身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四爷好像也有些生气,猛吸了一口烟,愣是将烟咽了下去,狠狠地咳嗽了两声,将烟斗猛地拍在了木墩上,烟灰撒了一片。

我赶忙跑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跪在窗子前看着窗外的四爷,他佝偻着身子只是不停地叹气。

虽说今年夏天分外炎热但还是少不了我在田间的乐趣,白天捉虫逗鸟,晚上捉知了吓獾都有十足的趣味。

“娃,您喜欢这田间的土吗?”四爷坐在地头上说道,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脚下的这方黄土就像是面对一件工艺品似的。

“爷,土有啥好玩的?”我也捧起一抔土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我就看到这土里竟然藏着一个蚯蚓。

四爷笑笑不语,我那时根本就不理解四爷到底在笑什么,我所在意的仅仅是这条蚯蚓能在我手中玩出什么新花样。

地里的活不多,但是四爷总会抽出不少时间来地里坐一坐,抽上一袋烟,哼着小曲小调有时候能一个人呆一下午。

听村里的长辈说过,四爷是村里的“老顽固”,村长换了多少届,分地分了多少回,但是四爷这方地纹丝不动。

犹记得当初老村长也是带着几瓶酒来到四爷家里,不过酒过三巡之后依然悻悻而归,分地直接免谈。

不过我更喜欢叫四爷“老顽童”,因为他会教给我许多的玩意儿,只要是田里的玩的没有几个他不懂的。

“回家咯,臭小子!”四爷扛着锄头看着还在四处乱逛的我笑道,他的眼神不属于他的年龄,每每如此我仿佛都能感觉到四爷眼中竟然带着微光。

三棵枣树上的蝉组成了这个夏日的奏乐团,小院活脱一个烧沸了的大水壶,门墙上我用电线挂起来的那一串蚱蜢,早就被这无情的烈日蒸干了生命,夏日将它的美天然地暴露了出来。

刘村长中午又来了一趟,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工作服,蓝色的笔帽就像蚱蜢一样看着我,不过手中却提着两瓶酒。

“四叔,你说你还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干啥?”刘村长再次问道,他一脸的难色然后抹了把额头的汗。

“刘村长,回去吧!回去吧!”四爷摆摆手点上一斗烟,皱纹纵横顺着四爷的手爬到他的脸上。

在一旁的奶奶有些看不过去,她跟过去用手里的盆子敲打着石板桌说道:“老头子,你咋这么倔?人家小刘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人家欠你的?”

爷爷好像没有听到然后猛吸一口烟默不作声,奶奶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但是转身她却摆出一副难色说道:“小刘,知道你四爷为啥不想分地吗?”她语气有些低沉又带着些许无奈。

“不知道,但是婶,这地我刘晨是不得不分了。”刘村长看着也是火气直冒,他一个村长两次亲自来做工作已经够给面子了。

“你……”奶奶好像还有话说,不过刘村长已经开门而去了,只剩下两瓶白酒在酷日下异常刺眼。

“老婆子,你懂个啥?”四爷看着屋内的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不过我那时的我又怎么能真正体会到四爷的心思呢?

一斗烟,四爷点了抽,灭了点,一个下午没有动分毫,脸上的表情是笑是愁我也分不清楚。奶奶在一旁是一个劲地叹气,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我的第二串蚱蜢已经步了第一拨的后尘,离开了田地蚱蜢的生命也就预示着终结了。

地分完了,刘村长让人捎了两瓶酒,来人倒也识趣放下就走了。只听来人说地很大,比四爷之前那一块好多了,浇地方便阳光充足,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小院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安静之中.

四爷已经不能起床了,那个下午我是怀着压抑的心情进入那间挤满人的屋子里的,奶奶坐在四爷旁边,孙大夫已经合上了药箱,看面色已经是不行了,我看着四爷,四爷也在看着我。

四爷好像在含糊着什么,但是我总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四爷的眼珠朝我身后瞅了瞅,我猛然一惊。

推开了窗子,一阵风暖洋洋的溜进了屋子,混着香草和屋子内的烟草味,一片开阔的视野呈现在众人的面前。绿油油的青草疯长着,有的已经有半个人高,其中一条小路蜿蜒其中,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了,这些年也只有我和四爷走过,我看着看着不由得心里怪怪的,现在才体会到那时的感觉叫心酸。

四爷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望着他那块放不下的、可是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土地,他眨了眨泛着微光的眼,紧紧地攥着那根已经空空如也的烟斗。

刘村长来了,他面色有些焦急,尤其是看到孙大夫之后面色更是苍白了不少,他明白四爷,那心病因自己而起,他攥着四爷的手,四爷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四爷的骨灰是在这个炎炎夏日下被入土的,村长操办的体面风光,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总是带着一股子深深的厌恶,厌恶他的惭愧。

土坟高高隆起,墓碑是请知名的石匠用上好的石头打造的,方寸大的照片,奶奶和我看的泪珠子直往下滚。

“娃啊,你四爷没了。”奶奶有些哽咽,我更是抽泣得说不出话。

坟地选在了四爷的那块地,村长说他知道四爷喜欢那里,有这片黄土陪着四爷,他觉着踏实。

“你四爷哪里是在乎这地啊?”半晌奶奶在旁边说了一句,“他是想留住这一辈子的念想。”奶奶摸了摸面前的墓碑。

“老头子,你这又是何必呐?”奶奶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她心酸抽泣着说着,用自己的掌纹触摸着墓碑。

我转过头望着这片土地,泥土芬芳,花鸟相逗,一切还是那么平静,一切还如往常一般亲切。

向阳花整齐划一地朝向东方,眼前的四爷用锄头拄着地,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娃,回家吃饭……”他嚅动的唇角带着我从没有见过的——天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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