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地(4/4)
老两口蹒跚而行,小莫却怎么着也迈不出步子跟上去了,他木讷呆在原地,目送两位老人远去,他们将要回到那座破落的老房子,回到被掀掉屋顶的断壁残垣,回到尚且还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小莫忽而想起老母亲说的,他不清楚锅里的饭是否已经煮熟,老爹新磨的菜刀遗失何处,今晚会不会下雨.....这一切压迫着他,这一切只给他留下逃跑这一条路。
小莫狼狈钻进轿车,感觉整个脑袋嗡嗡响,感觉车厢里全都灌满了可燃气。他像一只暴露身份的臭虫,他像一个屁滚尿流的叛徒。他像一个惨遭示众的盗贼,躲在街口,甚至不敢探头看一眼自家破败的房屋。他把车子停在自己的售楼处,瘫痪似的等待手表将这一天残余的时间花光。不知过了多久,衣衫单薄的售楼小姐哆哆嗦嗦拍打车窗。小莫隔着玻璃完全听不见她的嘟囔,却顺着指引看见售楼处已经贴上新鲜的封条。下车凑近了看,封条上红彤彤两个城建局的公章!刹那间,小莫发现自己的整个身体已经濒临膨胀的极限,进而预感这一整个糟糕的黄昏也马上就要爆炸!
血色的夕阳相比此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巨大,挡风玻璃上映照的晚霞带给小莫十足的迷幻。车子晕头晕脑往县行政中心开,一向车流稀少的滨河大道今天却挤满同向的人群。他们大多携家带口,像是共同赴约某个盛会。小莫心想这真是疯狂的一天,这是整个云烟县城陷入疯狂的一天——各色汽车打开天窗,冷不丁一个个小脑袋探出来,这些小家伙举着纸风车,引来路边孩子的一致惊羡。出于安抚,那些父母就买了糖葫芦和棉花糖,于是整条河岸吹拂着甜香......
还没到达目的地,新落成的行政中心已经被男女老少包围,他们个个兴高采烈,背朝大楼,拿手机咔咔拍照。小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这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往书记办公室的方向游走。与外头的热闹截然不同,行政中心宽敞的大楼之中廖无一人,每一间房门紧闭。空旷的回廊传来声响,小莫循着线索,终于在二楼大厅发现人群。一块巨大的电子荧屏前面,几十个身着正装的家伙正在观看巨幕上的电视节目,小莫老远分辨出来,那是一档隆重的新闻!再走近一些,小莫竟然看到云烟镇行政中心的大楼赫然出现在电视上——
“......占地一千七百亩,人均办公面积270.74平方米……”
也就是在同一个时空当中,通过大楼里的电视墙,商场外的大荧幕,各家各户的电视机,当晚七点半,全城居民都听到这伟大的数字!全程居民欢呼雀跃起来,实际上,那天晚上的云烟县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也就是在这时,小莫想起来科学上讲,风暴的中心往往反倒是风平浪静,所以现在他明白了,现在整个云烟镇闷闷不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小莫,另一个就是书记。书记也淹没在这一小撮人群之中,当他面色铁青路过小莫的时候,后者欲言又止。书记说:“关掉电视吧。”
小莫听得清楚,听得真切,听得踏实,他一个像长跑的选手终于跌倒在地,终于放肆而大口呼吸。他跟着走在书记身后,临上汽车的时候却被焦秘书挡下来。这突然的打击令小莫一时手足无措。几分钟之后,看见书记的车队沉默地驶出大院,他这才明白过来,慌忙钻进自己的车子紧随其后。
一行人走进县卫生院的时候专家门诊已经下班了,直到这时小莫依然不清楚书记为什么要来找张大夫,大概在云烟县上新闻这件事上,张大夫也有汗马功劳,如果不是他把持风水,行政中心的工程断不能如此宏伟!然而这一切跟小莫没有什么关系,他木讷地跟着焦秘书走进张大夫的诊室。那时候张大夫刚好把白褂子挂起来,他披一件防水夹克穿一条牛仔裤,脚边放一只行李箱,那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下班回家,倒更像卷铺盖走人。他抢先一步开口:
“这个专家门诊室我这个乡巴佬还是坐不安慰哩!”他扶一扶眼镜,眼底竟然显出少有的怯懦,”一把老骨头实在不该贪享书记这张柏木桌子呀。”
听到这话书记难掩不悦的神色,焦秘书急忙挽留:”病急不由人啊,眼下的症结——”
“市委市政府的路你焦秘书可是比我熟呢,”张大夫不留丝毫余地,转向书记搭手道,”烦请及早上路!今晚有大暴雨,可别封了高速路,坏了您的前程。”
听到这里,书记庞大的身子忽然软下来,他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抱怨,像是疑问:”算得准天象,咋就算不得人事?”
张大夫犹豫着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短消息天气预报,推荐书记您也弄一个。”
张大夫当然不会知道,整个镇子都不会知道,就是在那个空气膨胀的黄昏,书记永远地离开了他的云烟镇。小莫跟着张大夫出了院子,丧气行走在云烟镇的中心大街上。身旁无论什么人都还浸淫在“云烟县上新闻”这等巨大的荣耀之中,而小莫明白这一切都已经和自己无关了。”真他娘是疯狂的一天!”小莫竭力想把记忆驳回事情发生之前,那时候拆迁队觊觎着老莫的祖屋,那时候封条也没有贴在小莫的楼盘上,可是时间终究下达了它的判决,看着书记的小汽车消失在柏油马路的转弯处,小莫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准不准的都是骗人把戏。但说起老莫我倒可以打个包票:”张大夫撑起雨伞说,”孩子在外耍,做父母的有哪个不明白呢?饿了肚子总归要回家的。”张大夫和小莫在街角分道扬镳,纵使头脑之中百个千个不愿意,但脚步却牵引着小莫往家走。虽然他极力排斥,极力远离那个被他折腾得支离破败的叫家的地方,但昏黄的白织灯已经亮起来,破落的铁门吱呦打开,看到夜色之中两个佝偻的轮廓,小莫明白,他再也逃不走了。
事情就是如此。或许我们本应继续讲述关于书记的去向,关于市委对云烟县大兴土木的惩治,关于蛰伏已久的孙记者到底是如何将这桩荒唐事大白于天下……可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小莫真的太累了,他急需一个好觉……时间仿佛拨回久远的模糊的童年,老莫一家三口打地铺躺在自家剩余的半边院子里,头顶上老莫用油纸恰好糊住露天的缺口。夜深下去,小莫感觉踏实极了,可能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蹒跚的老母亲在街口等待了多久,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罹受背叛的父亲如何独自蒸好了牛肉包子等待儿子回家,可是听见暴风骤雨打在油布纸上哔哔剥剥,他就知道今晚无论如何淋不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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