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流之树

机关大院里种着许多树,这些树蓊蓊郁郁,芬芳四溢,给森严幽静的机关单位增添了勃勃生机。俨然成为机关单位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此,它们也是定岗定位,入了编制的。

它们或在围墙边,或在步道旁边,或在楼房的前后左右。总之,空当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岗位。或单独,或成双成对,或三足鼎立,或四个围成圈,或五个排成队。或高或矮,或大或小。错落相间,千姿百态。

看它们老干虬横的样子,确定不是“小白”,而是“参加革命工作”很久的“老同志”了,就是说,“工龄”长,资格老;而它们枝繁叶茂、活力满满的模样,正是年富力强,发挥主力作用的时候啊。

机关大院的围墙高得很,鸟每次飞过去,累得翅膀都抽了筋,气喘吁吁几次后,鸟们宁愿绕道也不直接飞过去了。每次风打在墙上,都被弹了回来,掉在地上,摔死了。

没有了风的摧残,大院里的树安稳地享受这阳光雨露,顺应四时抽枝、长叶、开花、结果。每个过程不徐不疾,它们也不必铆劲生长,因为大院里也没要求它们一年到头一定要抽几条枝,长几片叶,开几朵花,结几个果。

夏天高温时,树们无精打采,蔫蔫的,园丁扒开消防栓,咕噜咕噜地给它们灌水,暑气很快就降下去了;冬天严寒来,树们有气无力,萎萎的,园丁爬上高高的梯子,呼哧呼哧为它们披上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的,霜雪打不到。

大院外的那些树啊,可就没有这样的幸福待遇了。渴了,伸长自己的根,死命往地里钻,直到吸到水为止;冷了,卷起叶子,缩紧身子,硬扛着,等到春天来了再舒筋活血。最难过的是台风来了,它们无处藏身,只能被虐得伤痕累累,遇到穷凶极恶的,骨折掉胳膊的重伤也是常有的。

此外,还得忍受着各种各样刺耳的声音,吸着汽车排出的浑浊尾气,尽快地适应这恶劣的环境。

即使如此,它们还得拼命地开花,结果。否则会被其它树取代的。它们无固定的编制,换起来太容易了。

因此,路边的树羡慕大院里的树的养尊处优,长好长坏都一个样的平均主义。

当然,大院里的树也羡慕路边的树的见多识广,香车美女常相见的活色生香。

但要是真正对换位置,大院里的树是没有勇气的,它们不情愿失去安逸的日子。

大院里的单独的树,总是长得又快又好,成双成对的树长得欢,三棵、四棵、五颗的就长得慢了。

其中原因园丁们比较清楚。单独的树,没有干扰,一门心思地长,所以长得又快又好;成双成对的树,相互之间会比拼,所以它们动力十足,劲儿大;三棵、四棵、五颗的之所以长得慢,原因就多了,比如它们喜欢聊天,喜欢分派别,拉圈子,喜欢背地里议论是非,喜欢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不了了之。它们还喜欢抢,地里来些水,来些肥,就一哄而上,互不相让。要是要搭把手,出些力,就一哄而散,互不相干。

面上,它们是和和气气、团团结结的。

一天,一团和气的皮终于被揭下。三棵、四棵、五颗树那里出事了,它们竟然打了起来。

其实,打起来只是素日积压的矛盾的爆发,把一直以来涌动的暗流推到面上。——这些三五成群的树平日里表面上称兄道弟,定下共进退的联盟,暗地里却又搞一套门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各的盘算。

戴着面具地朝夕相处,心怀鬼胎,患得患失,身心俱疲,长得不好是意料之中的。但这不影响它们享受的待遇,随着资历的增长,待遇总能跟着水涨船高。

春暖花开的时候,这座城市新建的江滨公园因缺树而开不了园。市民都盼着能早日开园,多一个踏春休闲的好去处。这引起了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因此下了一道红头文件,要求把机关大院里的树分流一部分到江滨公园那里去。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大院里的树头上投了枚炸弹,立刻炸开了锅。三棵、四棵、五颗凑在一起的树们特别有危机感,特别惶恐,因为它们自知表现平常,价值无多,大院里少它们任何一棵也不会有负面影响,被分流的“幸运”将会降临在它们身上。

在这切身的巨大利益面前,它们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和动作,其中焦虑的几棵树就放出风声,说,不想再如此浑浑噩噩下去,要趁着大好时光施展才华。

这不就是唱高调,目的不就是不要被分流,占住位置吗?沉得住气的树也沉不住气了,它们恼羞成怒,撕破脸,嘲笑,挖苦,辱骂齐上,再发展到拉拉扯扯,后来不知谁先动了粗,你一拳,我一脚,就这样打了起来。

它们扭缠在一起,谁也不想让。招来了蚂蚁。苍蝇也嗡嗡地围过来。它们互相掐得越来越憔悴了,蚂蚁、苍蝇也越围越多了。鸟们一看形势不妙,跑了。老鼠闻讯后,也凑过来,想利用浑水摸点小便宜。

院里的树们的这些举动,园丁当然看在眼里了。园丁说,你们都是我栽培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正愁不知道分流哪几棵出去呢。你们勾心斗角,露出尾巴,我可以下定决心了。

过没几天,几台挖掘机和一排大货车开进大院里。挖掘机冒着黑烟,呼嘁呼嘁地喘着粗气,哐哐哐,努力地挖着。

“这棵闹得凶,没用,挖走。”“这棵光吃喝,不开花结果,没用,挖走”…… 园丁指挥着挖掘机。保留在大院里的树幸灾乐祸地看着即将被挖的分流之树。

轰隆隆,挖掘机越挖越深,它认不出谁是谁的根,三棵、四棵、五颗聚在一起的树的根都被挖到了,它们都疼了,都流血了。

哗啦啦,分流去江滨之树倒下了,但它们仍不肯松手,紧紧地扯着站在边上得意扬扬的树,扯得它们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

分流之树躺在大货车上,身上流着血,在同伴冷冷的目光中,离大院越来越远,一步步走向江滨公园。

江滨公园绿草茵茵,花儿艳艳。它们弯着腰,低低地伏在地上,避开呼啸的风。高大的分流之树来到在这里就是一座座摩天大楼了,它们是这里的王,自然要种在最显眼最风光的位置,最显眼最风光的位置当然就是在风口上了。

江边的风好大,呼呼,呜呜,昼夜没停过。

风怎么这么烈啊!刀子似的,要是在大院里先领教一下它的厉害就好了,至少也皮糙肉厚点,经得起割。被分流的树们自言自语。

风啊!行行好,停一停吧。人家说树大招风,可我一点也不大呀,你看我的叶子被摘掉,树枝也被砍去了,全身光溜溜的,怎么招你惹你啦,你要是再不停,我就要被你弄死了。分流之树实在顶不住了,低下高傲的头,向风哀求着。

得到回应的只有江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似乎在嘲笑分流之树的懦弱无能。

风毫好像跟分流之树拉仇恨似的,东西南北,四面踏来,风把它们身上的水分卷走,把它们吹得头昏流泪鼻塞。

它们病了,它们发烧。硿硿硿,它们咳嗽了。

医生来了,毕竟是从机关大院里分流出来之树,必须要重视啊。可医生找不出病因,因为,医生从来就没有诊疗过因风而起的病例。根据症状和经验,诊断分流之树只是患了流感,打点滴灌点头孢就会好了。

可是,治疗之后,分流之树的病不仅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直至病入膏肓,气若游丝。

夏天终于要到了,分流之树竟在此时带着对风的怨恨,怏怏地死掉了。

几天之后,分流之树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因结论是:不适应大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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