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系列之慈悲咒

文/顾夕阳

1

师父离开的第十年,浮屠始终没有参悟透其留下的经卷和佛法。

打坐,参禅,行脚,化缘……浮屠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当地的寺庙停留一段时间,切磋佛法,以求进益,然而,令他沮丧的是,整整十年过去了,他却始终悟不到。

时值大燕历一百三十七年,政治腐朽民不聊生,三十年前被灭国的北凉趁机复辟,一时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天下大乱,短短不到一年之内,北凉军便已打到大燕都城洛阳。

洛阳,伽蓝寺内,一片恐慌。

城池已被围困半个多月,守城军队节节败退,眼看北凉铁骑就要攻破洛阳城。昨日,北凉军传入一个消息,只有六个字,但是足以让所有人胆寒:明日城破,屠城。

北凉军主帅蒙战,天赋异禀,智勇双全,据传是北凉有史以来最会打仗的将领,但也是北凉有史以来最残暴的将领,因为他有一个嗜好——屠城。青州、彭州、冀州……他每到一处,都以杀人为乐,虽不至逢城必屠,但屠城不下五座,老幼不顾,鸡犬不留。

当日巳时,北门已被凉军攻占,眼看着洛阳就要陷落,城中六十万人口,无一可以幸免,是以伽蓝寺的僧众,平时虽少问世事,这个时候也是恐慌无比。

浮屠亦在伽蓝寺,自从一个月前入洛阳,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大雄宝殿内,住持召集了所有僧众,陈述大义,宣讲佛法,几番劝慰之后,众僧渐渐平静下来,盘坐在大殿之内,诵经声此起彼伏,像一首凄凉无比的乐章。

末了, 住持对浮屠说道:“我伽蓝寺与洛阳百姓共存亡,但是浮屠大师,你乃是我寺的客人,向来云游方外不问俗事,不应被连累送命。老衲特意挑选了本寺武功最好的十位护院武僧,待天黑趁夜护送大师出城,必将誓死护得大师周全。”

“阿弥陀佛。”浮屠合十行礼,泰然微笑道,“有劳住持费心了。浮屠虽不问俗事,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我若坐视洛阳六十万百姓的生命,就这样被无端屠戮,岂非有悖佛道,枉怀菩提?”

“大师的意思是?”

浮屠站了起来,理了理袈裟,合着双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坚定地说道:“我欲亲赴敌营,说服凉军主帅,免洛阳百姓生灵涂炭之苦。”

满座哗然。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个残暴的敌方将领面前,所有的说辞都是苍白无力的,抛开他弑杀之性不说,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而被他杀害的大燕使者,已经不下百人。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此举不过是飞蛾扑火,让自己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住持也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还是我去吧。伽蓝寺可以无住持,但佛门若失去大师佛法修为高如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却是天大的损失啊!”

“不,住持大师,你留在这里,伽蓝寺需要你,我去。”浮屠摆了摆手,侧过身,仰起头看着大殿的佛祖像,更加坚定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浮屠离开了伽蓝寺,带着伽蓝寺僧众所有的期待,也带着洛阳百姓所有的希望。

虽然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所谓的希望,不过是心存侥幸的想法,纵使佛法修为高深如浮屠,也没有人觉得他能让蒙战停住即将挥下的屠刀。

魔道横行,佛入地狱,黑暗不会停止。

2

几经协助和波折,浮屠终于到达敌营。

营帐内,高高在上的北凉统帅蒙战,看着被强迫跪下的浮屠,戏谑地问道:“听说你是得道高僧?”

浮屠抬起头,眼神无畏,语言不卑不亢,答道:“得道不得道,只是世人的说法,贫僧只是浮屠。”

蒙战听罢,拔出手中的剑,迅速地斜切着架到浮屠的脖子上,随行的两名使者吓得脸都变了,浮屠却依然平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好像那把剑是架在了别人的脖子上似的。

“你不怕死?”蒙战盯着浮屠,试图看出一点点重压之下的胆怯,但是他失败了。

“生又何欢,死又何苦?”浮屠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语气诚恳地说道,“若能以我一人之死,换洛阳六十万百姓之生,我愿意。”

“哈哈哈,有意思!”蒙战哈哈大笑,待笑声停下以后,又向着浮屠带着不屑的语气说道,“好一个舍生取义!浮屠,你不是得道高僧吗,我正好想问问你,生死之道是什么?”

浮屠合着双手,认真地答道:“生死即轮回,生即今生,死即来世。”

“因果之道是什么?”蒙战又问。

“因果亦是轮回,前世种因,今世得果。”

“那今世的果又是什么?”

“今世的果,是来世。”

“善恶之道是什么?”

“善恶也是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浮屠答完,又补充道,“是故一恶不如一善,还请将军放过洛阳城六十万百姓!”

“今世之恶既偿于来世,那今生便人人可以作恶。” 蒙战露出得意的笑容,大声说道,“洛阳城屠与不屠,还有区别吗?”

浮屠哑然,沉默良久,方才沉吟道:“恶因恶果,终究会报,逃不掉的,阿弥陀佛。”

出乎意料地,蒙战听完却忽然露出一个诡黠的微笑,注视着浮屠,语气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向着浮屠反问道:“那你的恶报呢,白衍将军?”

浮屠如同遭受霹雳,浑身忽而震颤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里,从他的佛道里,瞬间崩裂开来,把几十年的修为打乱,打得一塌糊涂。

“白衍将军。”这是浮屠隐居避世出家三十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再次喊出他的俗名。

浮屠和蒙战都知道,这个名字背后,是怎样惨烈的过去。

3

浮屠出家前的俗名,叫白衍,和蒙战一样,是个威名远扬的将军。

白衍十五岁从军,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那年,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官职——千夫长,二十二岁,自请率精兵五千,深入敌境千里,直捣敌军大本营,生擒敌将数名,朝野上下为之侧目,皇帝陛下亲自下召嘉奖。

他作战英勇,智计无双,所向披靡,历经大小战役凡一百余场,从无败绩,仅仅三十二岁,就被陛下御封为镇远大将军,封伯爵,位武官之首,开大燕建国百年以来之先例,年轻有为,深受器重。

大燕历一百零七年,北凉屯兵百万,直指大燕边境,时年三十六岁的白衍率军迎敌。

如同以往诸战役一样,白衍所向无敌,大败北凉军,更是直捣北凉都城齐州,灭北凉国,俘虏降卒四十万。

与蒙战一样,白衍嗜杀成性,是故他并未将俘虏带回都城洛阳,而是于齐州城外,挖掘活墓,意欲学名将白起,坑尽四十万降卒。

齐州城外,哀鸿遍野,仅仅十天,白衍就已下令坑杀了三十万降卒,剩余的十万俘虏,也即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改变这一切的,也是一名僧人。

第十一天。

白衍正在大帐里,洋洋得意地与副将商讨如何向陛下呈报捷报,忽而士兵来报:“启禀将军,帐外有一和尚,说有要事求见。”

“和尚?”白衍厉声说道,“一个出家人不好好打坐,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回了他,不见!”

“是。”来报的士兵唯唯诺诺地准备退下。

白衍忽然又变了主意,叫住士兵:“慢着,他可曾说过有何要事?”

“卑职……不敢说。”士兵变色道。

“说,赦你无罪。”

“是,将军。和尚说,将军有大难临头,他特来解救。”

士兵说完,仍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白衍,唯恐惹怒了将军以后人头不保。

白衍听完后哈哈大笑:“可笑可笑,本将军纵横沙场二十余载,在鬼门关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能救我。你把他叫进来,我倒是很想看看,这个口出狂言的秃驴,能不能先救得了自己!”

少顷,只见一个苍髯老僧,在卫兵的带领下,缓缓步入营帐。

白衍坐在中座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老和尚,问到:“老秃驴,就是你说我有大难临头的?”

“回将军,是贫僧说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坦然答道。

“哦?”白衍凌厉的目光似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老和尚的身上,继而似笑非笑地问道,“大难临头的人,只怕是你吧?”

“阿弥陀佛,将军要杀贫僧轻而易举,但是杀了贫僧却并不能解将军的劫。”

“本将军何劫之有?”

“将军坑杀三十万降卒,造孽深重,人神共愤,恶业难消,必结恶果,将军即将大难临头矣!”老和尚眼神慈悲,平静的脸上不带任何悲喜,语气却异常肯定决绝。

“我纠正你一下,不是三十万,是四十万,剩下那十万也一个都跑不掉。还有你,老秃驴,”白衍已经失去了耐心,朗声叫到,“一派胡言,本将军忙得很,没空听你这个老秃驴在这里胡说八道,来人啊,拉出去杀了!”

“阿弥陀佛,贫僧死不足惜,只是将军何苦再造杀孽。”老和尚面露慈悲,不慌不忙地说道,“将军既不信,可否跟贫僧打个赌?”

“打什么赌?”白衍招手示意前来准备羁押老僧的士兵停手,转而问道。

“赌将军五日之内,必有大祸。”

“如若不然呢?”白衍轻蔑地笑道。

“如贫僧赢了,将军放剩余十万降卒一条生路,如贫僧输了,任凭将军处置。”

“好!你已经输了。本将军就放你和那十万贱命多活五天,五天过后,你就等着和那十万人一起被活埋吧,哈哈哈哈!”

白衍根本不信这种无稽之谈,开怀大笑,极力享受着自信给自己带来的快感。

4

入夜,大牢里叫嚣了一整天的白衍,终于放弃了无谓的言语,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思考,他怎么也想不通,五天前那名老僧的预言,忽然就成了真。

“查镇远大将军白衍,通敌叛国,着令立即缉拿……”

白天宣旨的钦差到来,他信心满满的以为,圣旨还是如往常一样,仍会是百听不厌的嘉奖和溢美之词,所以钦差念出这段旨意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和旨意同时出现的禁卫军在营帐中将自己拿下,他才反应过来,但是为时已晚。

天堂地狱,一线之隔,白衍有些措手不及。

“白衍将军,上一次打赌,是老衲赢了。”

一声轻微的呼喊,打断了白衍的沉思。借着微弱的光,白衍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前几天与自己打赌的老和尚。

“又是你这个老秃驴?你来干什么?”白衍疲惫地微微抬起头,对隔着牢门的老和尚问道。

“将军,我是来救你的。”老和尚面露微笑,淡淡的说道。

“救我?”白衍轻蔑一笑,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继续说道,“本将军本就无罪,待回京之后向陛下秉明原委,必当释放,不需要任何人救。”

“非也,皇上第二道旨意已经下来了。”老和尚摇了摇头。

“第二道旨意?我就知道,陛下马上就会下旨释放本将军的。老秃驴,”白衍依旧自信满满,继而得意的说道,“本将军是个守信之人,待出去以后,那十万降卒我可以不杀,但你,要死。”

“阿弥陀佛,贫僧早就说过,贫僧死不足惜,将军既愿依言放过那十万无辜之众,已是莫大的恩德。所以,贫僧好心提醒,恐怕将军有所不知,这第二道旨意非但救不了你,还会要了你的命。”

“一派胡言。”白衍转头面向墙壁,背对着老和尚说道,“我是不会背着反贼的罪名跟你走的,你最好躲起来,否则待我出来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是真是假,明日必见分晓。”老和尚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留下这句话。

第二日,当白衍听到宣旨钦差口中念出“斩立决”三个字时,差点昏厥过去。

他不敢相信,不断挣扎,大声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假的!你大胆,竟然敢假传圣旨!”

钦差不理会他,对着左右说道:“押出去,行刑!”

“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不可能……陛下,臣冤枉啊……大师,救我啊!”

电光石火一瞬间,白衍失去了意识。

5

白衍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寺庙的大殿里,旁边一名僧人正闭着眼睛打坐念经,正是之前自己多次见过的老和尚。

“大师,”白衍眯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问老和尚道,“我是生是死?”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慢悠悠地说道:“亦生亦死,不生不死。”

“大师,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后来我又被别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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