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沧海桑田

那一年的沧海桑田

那一年 春

她走的那一天,他看上去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窝在沙发上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甚至还装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仓促地往行李箱里塞那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好像她只是作一次短暂地远足、而不是从他的生命中作彻底地仳离似的。

他想起从前远足或者搬家时,她也是这么往行李箱里塞那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只不过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仓促、这么手忙脚乱罢了。他还曾经打趣说女人都是一个个神奇的魔术师,因为她们不仅会化妆,而且可以把一只小巧的行李箱当作一个巨大的集装箱来用。

可这一次,她那一只小巧而神奇的行李箱里将再也不会放进任何一件属于他的物品了。想到这里,他才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非得装出这么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何必这么辛辛苦苦、装腔作势地欲盖弥彰呢?于是,他悄悄地放下了二郎腿,目光也慌忙地跳到了别处。可无论他的目光跳到家里的哪一个角落,哪一个角落却都是她的那一袭仓促地往行李箱里塞一件又一件物品的身影。他绝望地想到,即使是面对着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似的集装箱,她也会很快塞满它的。

时光永远奔流向前,不会因为谁的执意挽留而停顿一下,哪怕就一秒钟。

“呲呲”一声,行李箱上的那一段拉链终于拉上了。仿佛一段感情就此被细针密缕、严严实实地纫上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能带走的物品都带走了。可显而易见,她无法带走那些存放在他心中的如同繁星一般稠密、闪烁的记忆--两个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年的记忆。

她忽然用手指着摆在餐边柜上的那几个镶有他们两个人合影的相框问道:“哎,麻烦你过来看一下,这几张合影怎么办呢?”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这半年以来最有礼貌、最为温柔的一次。当然,也是最为生硬、最像公事公办的一次。

那些合影上的他和她都是甜甜蜜蜜地相拥而笑着,笑得那么郎才女貌,那么一往情深,那么驷马难追。他原本以为,那一种所谓天长地久的爱情一定会指日可待、触手可及。可如今,这纸上的欢笑终究不过是又一出中道崩殂的爱情的挽歌罢了。曲已终,人已散,还有什么好留恋、好踌躇的呢?他的胸腔中忽然开始涌动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狂躁之感。而这股一时难以抑制、难以纾解的狂躁之感又逼迫着他“霍”地一声站了起来,从茶几上顺手操起一把剪刀,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拆开相框,而后毫不犹豫、毫不心慈手软地沿着那些合影上两个人相拥的界线一通“咔咔咔”地剪了过去,就连那一只只放在她头顶、肩膀、或者纤腰上的手也没有放过。要分,就要分得彻彻底底,决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尽管这意味着,他和她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无相拥的可能了。

而她虽然神情哀伤,但也并没有出手阻止他这么做。

她拿着行李箱和那几张支离破碎的合影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再回过头来看一眼这个她曾经住了两年的房子,和那个她曾经希望今生今世都能爱着自己的男人。她终于开始抽抽噎噎起来,还仓皇失措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恋爱中通常最先说出“对不起”的那一个,往往都是胜者。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回答一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放弃了和她再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甚至就连那一句无关痛痒的“再见”都没有说。他只是任凭自己脸上那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神色开始慢慢地堆叠成厚厚的绝望。他绝望地看着她怀揣着另一个男人的船票从自己的视线里慌不择路似的逃离了。永远地逃离了。然后,他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静静地听着她的高跟鞋不断踉跄地敲打着那一节又一节空旷的水泥楼梯。那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就仿佛楼梯上正在滚动着他们那未完成的、一连串绝望的吻别。

紧接着,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再一次狠狠地把他的心碾成了一片铁马冰河,近乎暗无天日。他索性一把拉熄了灯。于是,黑暗即刻把那陡然辽阔、空旷起来的房间填充得密不透风。而后,他心烦意乱地仰靠在沙发上,闭上双眼,听任脑海中那往昔的缱绻和现实的无情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就像两股扭成一团、互不相让的潮水似的,将他不断地吞下去、又不断地吐出来,反复折磨。“黯然神伤者,唯别而已。”

他一直想,一直想,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想:她应该是爱过自己的吧?!

大学毕业的前夕,他以为自己会创造一项“奇迹”--即他很有可能会以宿舍里唯一一个没有女朋友的“单身狗”状态而光荣毕业。可她却语笑嫣然地跑过来找他了,不久,便悍然剥夺了他这么一个可以创造一项“奇迹”的权利。她是从一本校刊上读到他的一组很合自己胃口的诗歌、进而想结识他的。而对于两个彼此欣赏、且有着共同话语的年轻人来说,爱情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会嫌太晚。何况,他们毕业后还选择一起留在同一个城市呢。

刚开始,和那些无数为梦想而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只能租房子住,上班、下班也只能挤公交车。两个人谁先下班,谁就先去买菜做饭。做好了,就满怀欣喜、不时瞄一眼挂钟上的时间静静等着另一个人。晚上,他有夜读的习惯,偶尔在清冷的台灯下也会写上一两首诗歌。理所当然,她是他的第一个读者。每每读到一个好词,或者一行妙句时,她总是会叹赏得叫出声来。有时候,还会激动地跑过来在他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上一记。他后来常常想,那时候,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爱。

有一次,他的一首诗歌居然在一家省级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她当时欣喜若狂,跳着往空中扬手一撒就扔掉了那一张报纸,而后冲上来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尖叫道:“哦,哦,我们家出了一个大诗人!哦,哦,我们家出了一个大诗人!……”她那欢喜的声浪简直就要掀翻屋顶了。而接下来,屋顶下就会顺理成章地爆发一段美妙绝伦的欢爱。

某个周日的一大早,她兴高采烈地陪着他一起挤公交车去邮局取那一笔微薄的稿费。邮局窗口里面的服务人员拿着他的身份证和那一张汇款单仔细核对了一会儿,又忽然朝他们莫名其妙、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那一眼,却蕴含着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嘲弄意味。这个城市中,到处都有一双双防不胜防、躲无可躲的势利眼啊。她的兴高采烈一下子就被踏平、揍扁了。她当即闪到窗口的另一边,就好像不是和他一起来的、根本不认识他似的。那一天,他无比尴尬地取到了一堆稿费--一堆只够他们两个人午饭时吃上两碗雪菜肉丝面的硬币。

从那以后,她在他的面前再也没有一点儿兴致谈论诗歌了。自然,他们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诗歌”那一个苍白无力、一触即溃的词语了。

工作后三年,他看到房价蹭蹭蹭、一个劲儿地往上涨,便心急如焚、口干舌焦地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终于东挪西借凑够了一笔首付款,总算安安心心地住进了一个小房子。从此,房贷压身,他白天要辛辛苦苦地出去工作,晚上一身疲惫地回家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心情像从前那样安安静静地读一会儿书了,而是一直陪着她看那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碟片。那时候,她总是会指着剧中那些动不动就拿腔捏调、兴妖作怪的男主角撒娇道:“你要和他们一样哦,今生今世都要爱着我一个人哦!”其实,他根本就不习惯在那样的场合逢场作戏、信口开河,更不习惯用一张不甚牢靠的嘴巴去盟誓,但总是会在心底默默地承诺一句:嗯!他后来常常想,他和她一起看过的那些碟片如果摞在一起会有多高呢?多大房子的天花板能够压得住呢?

假如没有什么意外,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和和悦悦、波澜不惊、小家碧玉似的缓缓往前流淌着,也好像不错啊。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的脾气忽然就变了,变得急躁躁的,做什么事情都是没有一点儿耐心。工作更是没有一点儿长心,三天两头就要换一个新东家。不仅如此,她还动不动就在家里摔碟子摔碗地乱发脾气,就像女人那可怕的更年期提前三十年到来似的。当然,她还变得乱爱花钱了。

有一回,他陪她去逛本城那一座最大、最高档的购物中心,当逛到那个卖玻璃器皿的专柜时,看着那些造型别致、色彩明艳、煞是好看的高档玻璃杯,他就心痒痒地想着,她的生日快要到了,不妨咬咬牙买一套送给她。于是,他便欣然停下脚步开始左挑右选,一会儿摸摸这一套,觉得爱不释手;一会儿又摸摸那一套,觉得更胜一筹。就在他迟迟疑疑、难以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却在旁边冷不丁地递上一句:“不要摸了,不要摸了!它们这么贵,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你赔得起吗?!”他听了,手背上好像突然被一只大马蜂狠狠地蜇了一口似的,赶紧放下那些玻璃杯,随即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那个专柜。而后,他虽然继续陪她一起逛着,还不时帮她付钱买上那些一件就要花去他整整半个月工资的昂贵衣服,但再也提不起任何一点儿说话的兴致了。

又有一回,他陪她去一个朋友的新家里作客,一通朵颐、酒足饭饱回来之后,她却一声不吭,显得闷闷不乐的。他连忙贴上热脸,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刚才在人家作客时还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怎么一回到自己的家就不高兴、没声音了呢?没想到,根本就是引火烧身--他的热脸恰好贴上了人家的一张冷屁股。他的话音未落,她就开始莫名其妙、无理取闹似的朝他发了好一通脾气,一会儿埋怨他今天在酒桌上只顾自己喝酒痛快、夸夸其谈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要转过脸来照顾照顾她,一会儿又埋怨他在酒桌上像个卑鄙无耻、下流透顶的老色鬼似的一直偷偷地盯着某某女孩子……

他忽然明白了她这不过是在借题发挥、故意找茬而已。然而,他却没有一点儿底气和她痛痛快快、大张旗鼓地争辩上一场。因为他知道人与人之间就怕比较,一比较他的小居室就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更别提朋友家那一辆新买的豪车了。同时,他这个男人也被无情地比出了渺小、平庸等诸多不堪之处。于是,他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避其锋刃,上了床就赶紧蒙头大睡。可他又怎能没心没肺地酣然入梦呢?

真正的危机到来之际,总有一些征兆会突然浮出水面。

有一天,她深夜回家之后,顾不上和仍在等待的他说上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放下手中的皮包,跑到卫生间里去沐浴了。他当时正仰靠在沙发上,装作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上那冗长、乏味的肥皂剧。然而,他的耳朵里却充斥着卫生间里那一股“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忽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的脑海中竟蓦地兜出一个念头:打开她那一只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皮包!快点打开!当时就像脑海中有个人正拿着一把枪命令、逼迫他一样。于是,他只好颤颤抖抖、做贼心虚似的迅速打开了那一只皮包。果不其然,居然从里面一个隐秘的夹层中找到了一小盒安全套!他顿觉气血上涌,脑袋发炸,整个人瞬间浸透在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耻辱、惊慌等等复杂莫名的情绪之中。他差点儿就要呐喊着冲过去踹开卫生间的门了。毫无疑问,她有外遇了!因为他从来都不曾用过这一种安全套。这一种从国外进口的安全套实在是太昂贵了。实在没有必要为那么一件事情每次非得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那根本就不是老百姓过日子的做派嘛。

而在现实生活的不断锤炼、淘洗之下,或者说在房贷的不断逼迫之下,他早已习惯了做一个掂斤播两、锱铢必较的升斗小民。那些曾经好高骛远的梦想早就荡然无存,不知道丢到哪个爪哇国去了。他想,怪不得这半年来她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神秘兮兮的,还动不动就故意找茬,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母老虎似的随时都会扑上来朝他一通咆哮。可叹、可恨的是,他竟然每一次都会让着她,每一次都会大气不敢出地悄悄溜之大吉。

这一次,当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眼面前、再也容不得后退半步之际,他却忽然灵光乍现地想到:这半年来,她不断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借题发挥、故意找茬,或许就是想彻底地激怒自己、好和她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因为大吵一架过后,她就可以更容易、更轻松地做那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了。可他想,他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像从前那样迁就、顺从她,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做一次她的同谋。哪怕最后一次也不行!不过,这至少说明她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儿他的。于是,他那剑拔弩张、糟糕透顶的情绪终于逐渐平复、平静下来了。就这样,自我慰解了一会儿,他的心头竟豁然明朗起来:她现在最需要的一定不是爱情,而是成全!

等她沐浴完了一身香喷喷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便强行压住自己内心那如同刀绞一般的疼痛,装作十分冷静、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似的主动向她提出了分手。他想,与其这样毫无意义、毫无前途地苟延残喘着,还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干干脆脆地成人之美哩。她当然大吃一惊,但很快就适应了这一种其实在心里蓄谋已久、盘算过无数次的摊牌的场面。那一天,两个人总算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开诚布公、诚诚恳恳地谈了好长时间。后来,她在伤感之余,甚至不无调皮地说了一句:“我们以后还可以做好朋友嘛!就像一家人那样!反正大家还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

他当时听了,不知道是应该表示赞同,还是应该表示反对,所以,只好笑了一下。他笑得很勉强,也很认真,以防那一股忽然从心底上冲至口舌间的满腔苦涩会泄露出去。他想,即使以后还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但一定可以做到和她天各一方、再无相逢。尽管他根本不可能对一个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女孩子恨之入骨、恨入骨髓,但疼痛一样可以深入骨髓、拒人千里。

摊牌的当天夜里,她就义无反顾、或者说等不及似的匆忙走了。事实上,他们彼此明了,没有什么事情比接下来的那一种显而易见、心怀鬼胎的同床异梦更可怕、更难堪的了!哪怕就是再看一眼那一张曾经充满无限柔情蜜意的双人床,也成了一种要命的难堪、煎熬!她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楼下就响起了一阵“嘟嘟嘟”的汽车喇叭声。幸亏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去领那一本红本本,要不然,就太伤筋动骨、大伤元气了,难免会让双方的长辈跟着一起难堪:还在大正月里,就发生这样令人瞠目结舌、无法叫好的变故。

他后来常常想,也怪不得人家当时会离开他,因为他就连一只安全套都舍不得用好的,所以,人家凭什么相信他会带给她一辈子的安全感呢?一辈子那么长,人家完全有权利去选择一个看起来更安全、更可靠的男人。当然,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喜欢诗歌。

没有她的夜晚,他一个人黯然神伤地躺在那一张冷冷清清的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之时,床就会发出一种“咣当咣当”的令人厌恶的噪音,却再也发不出那一种“哼唧哼唧”的令人沸腾的嗓音了。他常常眼睁睁地望着那已然空出的另一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场面。而每每纯属臆想出来的那些细细微微、生生动动的场面却令他肝肠寸断、痛苦得难以自持。与此同时,他又不免会触景伤情似的想起那些自己曾与她在一起的场面。其实,不要说这一张小小的床上了,就连这一个大大的城市里,也随处可见他们两个人曾一起欢快徜徉过的鸿爪雪泥。即使他紧紧地闭上双眼,那些千丝万缕的记忆也会汹涌地迎头痛击。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如果连根拔去那些和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年的记忆,那么,他在这个城市里全部的过往只能是一片空白。

尽管深夜的泪水把那些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记忆濯洗得越来越清晰,但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毕竟失去女人又不是失去小命。每天下班回来之后,坐在空空荡荡、渺无人烟的房子里,他只觉孤独难遣、寂寞难耐,不由得又重新拾起了笔。不,现在不用笔了,而是用电脑打字。于是,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他就像一个得道的高僧一样长长久久地端坐在电脑的面前,不断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把一首又一首聊以自慰的诗歌送到某个网络诗歌论坛上。他想,也许这样竭尽全力地与她远走高飞的方向背道而驰,才会真正的和她天各一方吧。

就这样,每晚的每晚,他都不遗余力、乐此不疲地堆砌着一首又一首无堪大用的诗歌。那一年的春天,键盘上那一个黑不溜秋的回车键就成了他最亲密、最默契的爱人。直到那一年夏天的第一只蚊子从电脑的屏幕前“嗡嗡嗡”地飞过时,他才从春天的故事中悄然惊醒。

当他从电脑的屏幕前抬起头来、目光穿越那一大片记忆中的迷雾时,不由惊讶地发现,一整个春天精心培育出来的那一股黯然神伤突然之间就无声无息地冰消雪融、再无痕迹了。

原来,谁都会有一段在爱里丧魂失魄、如同遭遇没顶之灾似的不得不苦苦挣扎的黯淡时光啊。

不过,他那刚刚才开始结疤的伤口仍会不时隐隐地作痛,仿佛提醒着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那一年 夏

在那一种手指不断与键盘进行撞击、缠绵所引发的激情之中,他终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愉悦。他的那些兴之所至、胡乱涂鸦出来的诗歌常常被挂在那个网络诗歌论坛的最上端供人评说,跟帖者竟一时如云。而在如云的跟帖者中,她是最特别的一个。至少,他认为她最特别。

当他偶尔在自己的帖子里洋洋得意、自命不凡时,她总是会像一个凶神恶煞、夺命罗刹似的突然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泼他几桶冷水,损他几句毒舌,说什么陈词滥调太无聊了,故弄玄虚太做作了,无病呻吟太肉麻了……总之,张嘴就来,什么都敢说,似乎非要在他这一只鸡蛋里挑出一根骨头不可。其实,谁都可以轻易地看出,她如此这般的吹毛求疵确实是有些尖酸刻薄了,有些无理取闹了,甚至有些变态了。不过,这个世界上变态的人虽然很多,但他只遇到过她这么一个,所以,她显得最特别!他即使有些不快,却怎么也恼怒不起来,更谈不上会像某些网友那样动不动就和跟帖中的出言不逊者一字一句、唇枪舌剑地争锋相对、吵成一片了。毕竟,他看得出来,她那些跟帖的字里行间中还是透着一些真知灼见的,只是火药味有些过浓、像是故作惊人之姿而已。

可吊诡的是,当他偶尔无端被一些观点不合的网友群起蜂攻时,她却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帮他说话,替他解围。而她自己从前说过的那一大堆不逊之言竟然都可以倒过来说,还说得煞有介事、理直气壮。真是一张嘴巴两片皮,翻到东来翻到西。总之,她太会斗嘴、太会狡辩了!关键是,她狡辩起来还显得特别可爱!每每嘴仗打到最后,他倒是落了个清闲,像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似的袖手旁观,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像那个勇闯长坂坡的赵子龙似的以一当十在万军丛中左冲右突、斩将搴旗、所向披靡。他当时乐呵呵地想,谁要是能降服这么一个刁蛮、泼辣的女孩子就是真正的常山赵子龙。

就这样,在那个网络诗歌论坛上,每有风云再起、狼烟遍地时,他和她总是坚定地站在一起,联袂而行,患难与共。就像武侠小说中的郭靖和黄蓉那样。以至于很多网友都误以为他们两个人真的好上了。于是,祝福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更是大有人在。可任凭别人怎么误解、怎么胡言乱语,她却从来都不作过多的解释。他想,人家一个女孩子都不在乎,我一个大男人还在乎什么呢?!

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终于忍不住在她的论坛邮箱里留下了自己的QQ号码,同时留言:“有机会,我们不妨狠狠地聊一下哦!”

后来,他果然和她在QQ上狠狠地聊上了,聊诗歌,聊文学,聊电影,聊音乐,聊工作……几乎什么都聊,可就是避而不谈各自的感情生活。他不提,她也不提,似乎都是在心照不宣地迟疑着,或者说都是在等待着对方的主动。

有一次,她忽然在QQ上要了他的手机号码,竟然迫不及待地马上就打过来了,张口就说:“嘿!我以前的男朋友刚才打电话给我了!”多么奇怪、多么坦率的开场白啊!不过,这倒是颇为符合她那泼辣的性格。饶是如此,他还是不由愣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次通话嘛。他当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茬,只能劝解似的说道:“破镜重圆也是好事啊!好马来吃回头草,很难得啊!”她听了,未予置评,只是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刚和他分手的那一阵子,我真的是伤心欲绝,天天哭得死去活来的,怎么哀求他都没有用。可今天,当他反过来哀求我时,我却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我甚至开始疑心和他真的爱过一场吗?……”他听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却不知道该怎么插嘴。他的心里倒是像和尚念经似的一直掂量着一句古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然而,他和她终究未能免俗,还是见面了。他出差途经她的城市时,便打电话约她出来见个面、一起喝杯咖啡。她甫一踏进那家约好的咖啡店时,他顿觉眼前一亮,立刻知道是她来了!夏天,真的是一个特别考验女孩子是否有真材实料的季节,很显然,她经受得住咖啡店里所有男人那一道又一道挑剔的目光。同时,在咖啡店里所有的女人中,她也即刻就能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于他而言,她长得这么高挑、这么出众倒是一个大大的意外!他原本想,她一定是那种留着一头爽利的短发、像个假小子的姑娘。她的笑容更是格外的明媚,似乎把那室外溽暑的阳光也一并带了进来,照得咖啡店里那些男人的目光都亮灼灼地闪烁不定。而当她把这种晃眼的笑容保持到坐在他的对面时,他却忽然有些不自在了。接下来,他们面对面的交谈反而没有在QQ上那么随意、那么松弛了,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局促。她也根本不像网络诗歌论坛上表现得那么刁蛮、泼辣、口无遮拦。或许,谁都有不为人知、难以道明的两副面孔吧。他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开始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所以,还没有等到再一次续杯,他就借故要去赶火车便匆匆忙忙地告辞了。转身之前,他说:“有空到我的城市去坐一坐。”他想,作为彼此还算投契、曾在网络上风雨同舟过的朋友,他至少应该留下这么一句不失彬彬有礼的客气话。

那一年最热的时候,她竟然真的来到了他的城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便冒着酷暑带她在这个城市里到处游逛。后来,还带她去一座很有年头的庙宇里拜佛。在那座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她先是毕恭毕敬地站着合掌叉手,而后又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看着她那无比虔诚、一脸安详的模样,他想,同时下跪的必定还有她那一大把的心愿吧。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她忽然回过头来,柔声细语地问道:“嘿!你有什么心愿呢?”他看着那一个又一个进来时一脸假正经、出去后又一脸笑嘻嘻的香客,顿觉可笑,便恶作剧似的回答:“天上掉钞票,哦,当然掉美女也行!”谁知,她一听,竟幡然变色、柳眉倒竖,还嗔怪他说话没有一点儿分寸,也不注意一下场合。他却想,这不过是一家收取了游客昂贵门票的旅游单位而已。

出了庙宇,他们不时被广场上那些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强行兜揽着照相生意的小商贩给团团围住。他赶紧牵着她的手,加快脚步,想迅速突出重围。不成想,她不仅没有加快脚步,反而站着不动了,还朝他一脸起哄似的说道:“嘿!要不然,我们也一起来一张合影吧?!”他却蓦地呆住了,那些春天里合影的碎片瞬间像一群幽灵似的从尘封的记忆中尽数逃逸出来,同时,那种熟悉的疼痛在往昔的伤口上再次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他胸腔中仅剩的那最后一点儿游丝一般的勇气也就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于是,他只能决绝地回答:“我不想合影!对不起!”她的脸随即像着了一场大火似的“腾”地红了。后来,她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直到分别的那一刻,她才说了一句:“再--见!”她把“再见”两个字说得狠狠的,清脆的“砰砰”两声,就好像打出了两颗足以致命的子弹一样。

整个夏天,他在那个网络诗歌论坛上发了很多很多的帖,不过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跟帖了。再后来,他也逐渐失去了那一种发帖、灌水的热情。

生活汩汩向前,他又恢复了夜读的习惯。有一回,他读到《红楼梦》时,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最喜欢大观园里那个非常有决断力的探春,于是,他就戏谑地发了一则短信给她:“如果探春能够活在当下,那么她必定是一位优秀的公务员。和你一样!”

“你是谁?”过了半天,她才回复了这么一句。显得很突兀。

“对不起,我发错了!”他怔忡了好一会儿。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一股怅然迅疾地掠过他的心头。

那一年 秋

在一个城市待久了,他忽然很想换个环境。那时候,公司刚好要派人到一个北方城市去推进一宗房地产项目,没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埠去开拓新市场,他却兴冲冲地毛遂自荐了。

在那个北方城市的秋季房交会上,他作为一宗新房地产项目投资开发方的商务代表作了简短的发言。在一阵如潮水一般涌起的掌声中,他抬头致谢,目光在人群中不经意地划了一个圈,就圈到了她,却再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移开了。他暗自纳罕,她长得和一个人太像了,真的太像了!简直不可思议!直到人家察觉出异样,他的目光才作片刻地游离。

终于,她袅袅娜娜地向他走来了,明眸皓齿,粲然一笑:“先生,您刚才的发言非常精彩!请多多指教!”说完,她的双手便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张名片。他也赶紧不失礼貌地用自己的双手接了过来。而后,他静静地端详着自己手中这一张精致的名片,心想,他肯定是不会轻易丢弃它的。因为它的主人给了他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之感。

从此,那陌生城市的夜晚就有了一种暧昧的纠缠。她不断主动地约他,他不断委婉地拒绝。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她又蓦地挡住了他,还一脸撒娇似的嗔怪道:“你做不做我们公司的生意不要紧,大家交个朋友嘛。再说了,不就是一顿晚饭吗?!”话已至此,他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脱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那一天晚上,她就请他吃了当地的特色菜。那些特色菜真的是很有“特色”啊!不管有没有别的什么味道,至少都是很辣!对于早已习惯了南方清淡口味的他来说,实在是难以下咽。她却扬着脸、瞪着眼、一脸热切地问道:“我们这儿的特色菜,还不错吧?”面对着那一脸好客的真诚,他不忍心揶揄,只好用大口大口地吞咽来表达自己那伪装出来的欢畅之情。而趁她上盥洗间之时,再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白口水。

她还不停地跟他干杯,干了一杯又一杯。酣洽之余,他想,北方的女子真是豪兴!

美人侑殇,本不善饮酒的他到底是喝高了。在醉意朦胧中,他隐隐约约地听见自己说道:“我来买单吧!我还不习惯让女孩子破费呢。”后来,他的记忆却被一阵持久而广袤的头痛所淹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他的头还是有一点儿窸窸窣窣的疼痛。咕咚咕咚地喝完好几杯白开水后,他才终于想起昨天晚上是和谁待在一起的。于是,他立即拨电话给她:“今天晚上,我请你!”语气当然是不容置疑的。

放下电话,推开窗户,秋天的太阳高而远,不甚热烈,却同样灿烂。

那一晚,酒足饭饱之后,她拉着他一起去蹦迪。在一股聒噪而又提神的乐声中,她完全舒展,用一种他完全陌生的肢体语言在人群中恣意地怒放着,那两条雪白的手臂旁若无人地在空中不停地来回摇摆,像是摇摆着两扇雪白的令旗似的,吸引着全场男人那一道又一道灼热的目光。在乍明乍暗的光线中,他忽然开口喊她,她就立即贴上去问道:“哎,你说什么呢?”“我说你很妖!”“再说一遍!大声一点!”“你--很--妖!”她终于听到了,立刻就笑了,样子更妖魅了,如暗花妖娆地盛开,“哔剥”有声。闻着那一股紧紧贴上来的、久违的女人香,他不由心旌摇荡起来,双手便适时地划了过去,环在她的腰上,咬着她的耳朵说道:“我这样会不会被别的男人猛剋一顿呢?”她没有回答,只是把那两条雪白的手臂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而后一直挑衅似的盯着他。

曲终人散,似乎意犹未尽。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呢喃道:“哎,我们再去哪儿呢?”他知道今夜的她一定可以为他作彻底地盛开。可他却一刀砍翻自己内心的那一头正咆哮不已的猛兽,转而把她安然地送回了家,只是说了一句:“你放心好了,我们公司的广告肯定会让你代理的!美女,晚安!”

他一直妥妥地保存着那一张精致的名片,他完全知道名片主人那时候的处境: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刚起步时,筚路蓝缕,会是怎样的艰难!而乘人之危,一向不是他做人的原则。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她,她长得和一个人太像了,真的太像了!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是像春天的她,还是像夏天的她呢?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有些恍惚了。当他毅然决然地想忘记一些往事时,这一回,老天爷总算帮了他一把。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似乎终于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天各一方。

那一年 冬

他无意中在网络上看到一则陈旧的娱乐新闻,说陈红和吴君如,一个是电影《无极》导演的夫人,另一个是电影《如果•爱》导演的太太,两个女人为了各自夫君的票房,竟扳下脸来,彼此奚落。

名人的唾沫星子当然是娱乐新闻另起一行、大书特书的理由,但八卦的字里行间却弥漫着一股夫唱妇随、相濡以沫的味道,力透纸背,令人动容!蓦地,一个影子竟兜上他的心头!于是,在瑟瑟的寒冬中,他回到了原来的城市。他想起秋天回总部开会的时候,同事介绍的一位女孩子。

那一天,会议结束后,一位相处甚洽的大学校友兼同事忽然悄悄地扳过他的肩膀,说要介绍个学妹给他认识一下。于是,在当晚KTV的包厢里,他就看到了她。她衣着平常,一点儿也不花里狐哨,笑容也是淡而轻的,甚至有些未经世事一般的忸怩。轮到她唱歌时,她却拿着话筒踌躇了好半天,就是不敢张口。当时,他打量了她好几眼,用一种玩世不恭、甚至略带一点儿倨傲的神色。他为自己沦为一场俗不可耐的相亲的男主角而有些自怨自艾了。但散场的时候,出于礼貌,他和她还是交换了各自的手机号码。

他在那个北方城市的时候,她常常会发来类似这样言简意赅的短信:“天气转凉了,保暖,保重!”偶尔,他也会在一些孤寂、清冷的晚上打电话给她,胡乱聊些杂七杂八、无关紧要的话题。有时难免会冷场,她就在电话的那一头怂恿他唱歌,还夸耀他唱歌蛮好听的。他遂在这一头不知羞耻地扯着嗓子猛吼一通。吼完之后,他放下电话,坐到阳台上,点上一支烟,悠悠地抽上两口,顿觉四肢百骸通体舒坦,一天工作的疲惫便被尽数抖落了。

毫无预兆的,他竟然会时不时地想起那晚在KTV的包厢里唱歌时,她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模样,仿佛她亦是那个角落的一部分,一双眼睛却始终灼灼地追赶着他。

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她了。她是一位幼儿园老师。隔着教室明亮的窗户,他看见她正领着一群可爱的小朋友在做手工,她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举手投足、循循善诱间,仿佛弥漫着一股小米粥一样温柔的好脾性,完全没有印象中的忸怩之感。原来,她在自己的天宇里一直游刃有余、且魅力非凡!她对他突然的造访有些措手不及,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当她忽然发现窗外那一张正笑意盈盈的脸时,自己的脸却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他的新工作不算太忙碌,就有空闲跑去看她教孩子,常常一看就是老半天。也许,对于那些不太精于世故的人来说,待在天使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倒不失为一个轻松的选择。

她常常请他到自己的家里吃饭,她的母亲总是要摆上一大桌子的好菜款待他,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一个人没得吃,就到我家来吃啊!”他听了,赶紧把自己的脸埋进那一大片热气氤氲的烟雾中,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不禁想起了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中的种种艰难。他后来常常对她说道:“有这么一位会烧一桌子好菜的母亲,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有一回,他和她一起在电脑上听歌,忽然就听到了刘德华的那一首《浪花》。一首熟悉的老歌就像一把钥匙,能在不经意间开启过去的某一段生活。他遂说起上学那会儿,每到周末,舍友们都回家去了,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时,会一直反复地听着刘德华的一盒磁带。里面就有这一首《浪花》。他说那是刘德华至今为止最好听的一张专辑。里面有《天意》、《没有人可以像你》、《友谊历久一样浓》、《念旧》、《害怕爱一回》等等。几乎首首都好听。当时,那一盒磁带陪伴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冷清的夜晚,给了他无限温暖的慰藉。末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说那一盒磁带其实是他在学校的某一个教室里偷的。她就立即追问他是否还记得是哪一个教室?他沉思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说那是1号教学楼一楼最西边的一个教室。她立刻笑了,有些得意地说道:“其实,那是我的一盒磁带!”他一听,难免有些尴尬,赶忙辩解道:“窃书不为窃,窃磁带也不为窃嘛!……”没想到,平时很被动、很羞赧的她居然一下子就扑上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嘴了。他整个人顿时松弛了下来。和她在一起,怎么说呢?他从来都不会感觉到累。因为她从来都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无理取闹。当然,她的皮包里也永远不会隐藏着什么令人心碎的秘密。

事过境迁,当他们再说起那一盒磁带时,都无比欣喜地觉得,那真的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一种缘分啊!无怪乎那一张专辑的名字叫《天意》。那也是他们两个人的“天意”啊!

她一到他的家里就闲不住,不是清洗衣服,就是整理房间。他往往过意不去,总是叫她歇一会儿说说话。她却说,不要紧的,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嘛。他想,如果一个男人混的太惨,肯定不能成为女人长久的依靠,那么同样,如果一个女人不会持家、不会过日子,也肯定不能成为男人长久的依靠。

有一回,她帮他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了他从前写的那一摞诗歌。她说:“我虽然读不懂,但觉得你肯定写得蛮好的。”他就回答:“现在已经不写了,早就丢掉了,因为没有什么意思!”她就不以为然地说道:“总比人家没事就跑出去喝酒、搓麻将什么的有意思吧?至少,这是一桩好习惯啊,怎么能说丢就丢掉呢?”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充溢着一股对命运的感激之情。然而,他却无言以对,惟有静静地望着她,就像望着远山那一抹欲流的葱翠、深谷那一泓潺湲的清泉。

有一天,他夜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当费尔明娜·达萨在“代笔人门廊”里闲逛、蓦地回过头来看到那一个影子似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忽然间就不爱他了,于是,“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而后来,当费尔明娜·达萨和表姐伊尔德布兰达因穿着不合时宜而在“代笔人门廊”对面的广场上受到众人的嘲弄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像童话般出现在眼前,伸出一只援手,帮她们解了围。也就是那天下午,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优雅地刺中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心房……

他读到此处,不禁感概万千,这虽然是书里的故事,却分明和他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有人曾经抹掉他,他也曾经抹掉过别人。而到头来,只有冬天的她才是真正地解了他的围啊!把他心上的那些曾经被人狠狠铲掉的春芽又一一补植回来!爱,比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啊!他甚至想,如果有朝一日,春天的她送新婚的喜帖给自己,那么自己一定会带着身边的这一位欣然前往。原来,真正的天各一方是再次相逢时的坦然一笑、各自心安啊。

对于往事,他一下子就释然了,因为生活远比那些疼痛要辽阔、壮美得多。即便那些往昔的伤口无法痊愈,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与之友好地携手向前。

他想,或许每一个人都应该珍藏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以便能够随时审视自己的感情生活。

后来,他想把自己的小居室卖了,再买个大一点儿的,说结婚以后可以住得更舒服、更体面一些。她却劝他:“买了大房子,每个月就要供房贷,会很累的!等以后两个人一起存了钱再说吧。”

那一刻,他望着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则娱乐新闻,和那一本爱情经典。其实,一个人把手伸出来,另一个人紧紧地握住它,这就是爱吧。他曾经矢志不渝的,他曾经高瞻远瞩的,他曾经苦苦寻觅的,到头来都抵不过这一份平常。

平常自有恒久的重量。

那一年 末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爱情  http://yuedia.com/category/aiqin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