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有情否


刺客的使命是杀戮。他们持剑隐于黑暗,静待每一次的血雨腥风。但是这一次,他们手中的刀剑,只为正义而展开。

小说作者:西鹤

【一】

三皇子的乳母忽然开口说话了。

自三皇子夭折后,她疯癫痴哑这么多年,独自在冷宫中苟延残喘,渺小到已经无人记得。

可是现在,她本该雾蒙蒙的双眼蓦然闪现出几分光亮,微微凑近我,用神秘诡异的语调一字一字道:“肃奴啊,还活得好好的!”

肃奴是三皇子的乳名。

我如闻雷霆,还未来得及继续追问,宫墙外就传来火光。我咬咬牙,紧握住手中长鞭,挂上黑面纱,飞身翻上屋檐。

皇宫守卫森严,我几次突围都败下阵来,索性一把扔掉剑鞘,目光凌冽,扫过密不透风的御林军,心中一片冰冷。刀尖上走过这么多年,莫非要败在今夕?

一道黑影飞掠来,生生用剑身为我挡下一个暗箭。那暗箭冲击之快,震的我二人后退几步。他侧过脸,一身杀气动人心魄,冷冷斜觑我道:“还不快走!”

第二日,数百御林军拦不住两名刺客的消息传到圣上的耳里,令其勃然大怒,下皇令城全面戒严,搜捕刺客。

睿王府得以避过城中的一切风雨。

幽深的院落中,灯火刚刚熄灭,我立在门外已等待了一夜。叶鹤风雨刀口中来去这么多年,这竟成为他最接近鬼门关的一次。

我推门走进去,缓缓靠近叶鹤的床榻。他的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双眼紧闭,轮廓如以往一般凛冽。我实在难以相信,他竟会舍命救我!

神医容胥乃王府门客,平日素爱周游四海,此时恰巧留在府中,叹气道:“我只恨自己医术浅薄,不能解他伤痛!”

我抬起头,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郑重道:“你我挚友一场,我把他托付给你,一定要暂时保他无虞!”

说完,我转身出了房。

我十一岁时,曾斗胆问过睿王爷,为什么会选中我?

那年旱灾千里,百姓易子而食。他出巡灾地时,我未满八岁,蓬头垢面,瘦弱无依,孤零零地站在路旁,目睹哀鸿遍野,眼中却毫无畏惧之意。或许那时他隐隐预测,日后我会在关键时刻助他完成夺位的大业。

叶鹤从未说过自己的故事,为睿王做事,讳莫如深的确是保命良计。

我初见叶鹤时,他面庞的轮廓尚带少年的稚嫩,眼眸却如同沙漠中的苍狼,扫过我时,只觉通身寒冷。他小小年纪已然做到宠辱无惊,深谙生存之道,幼时我曾暗地钦佩过他,直到许久后,我亲尝过无数苦头,像他一样流血不流泪,才领悟到刀枪不入的秘诀,无非是无情二字。

可再无情,救命之情,亦当偿还。

所以,这寒云山,我必须走一趟了。

【二】

寒云山上大雪未融,重重深山银装素裹,人罕鸟绝。我独自一人走完迢迢山路,长睫凝满冰霜。

在白帝观外等候许久,道童才出来回话。他立在高高的石阶上,朝我微微一躬身,道:“姑娘,观主半月前已经仙逝,我观道子又从来不访江湖客,你还是请回吧。”

我眸色坚决,清朗出声:“请你再通报道子,我是来求救命之药,绝不会轻易下山!”

片刻后,观门缓缓开启,白帝观道子身披鹅黄色的裘衣,十八九岁的模样,气态却是超越年龄的雍容,天地苍茫下,仿若是一个仙人降临人世。

他一步步踏下石阶,像是走入凡尘之中,肩上披有一条白狐披肩,十分畏寒的样子,展开长袖,递出来一个锦盒,道:“观中灵药能救人濒危,本不该随意赠出,但我见姑娘是诚心坚毅之人,你要救的朋友想来也是人之翘楚。这药,你且拿去吧。”

我双手谨慎接过,欣然谢道:“道子之恩,云歆没齿难忘!若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一二,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缓缓一笑,望向远处的景色,神色云淡风轻:“我没有什么所求。”

我正诧异,他又一思索,淡淡笑道:“罢了,确有一事。许多年前,我听说京都桥边,有一家有名的糖葫芦铺,如今不知是否尚存。若姑娘不嫌辛劳,便替我走一趟吧。”

京都,天子脚下,一片繁盛祥和之气。而背地里有多少暗波涌动、杀机四伏,就不为百姓所知了。

说来令人惊异,当今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两女一男,皆是体弱多病,唯一的三皇子更于六岁早逝。如今,十三载倏忽而过,他的乳母竟透露他完好地活在别处。

叶鹤苏醒后,面色尚显苍白,便执意离开病榻,重新穿上劲装,拿起长剑,受睿王之命,四处搜寻三皇子的下落。

容胥医者仁心,派我去劝他休养。可纵然我巧舌如簧,他也不为所动,分明又变回那个冷漠无情的王府刺客。

有一夜我难以入眠,起身散步,见他倚在廊下,对着月色繁星饮酒。我不禁好奇,在他异于常人的坚毅外表下,也像我一样苦受折磨吗?

我拿过他的酒坛,仰头轻饮一口,低声道:“你大伤初愈,不该碰这么烈的酒。”说完,心下一悔,转头望他面色,果然眉梢眼底尽是一片冰冷。

我在心中轻叹,他是绝情断爱之人,我本不该多言。

我望着晴朗辽阔的天幕,突然记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我在田野村落独自游荡了许久许久,看到近处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顷刻又消散,如同人的生命。

一位打渔的老翁渡我过河,笑意晏晏道:“田中收成不好,家中人口众多,儿媳懒惰,生活真是不易。”

我听着他抱怨,心中却无比羡慕,他还有一个家,那生活也是我奢求不来的琐碎与平凡。

【三】

我如约再赴寒云山已是几日之后。

天色渐昏,小道童将我迎入道观,为我沏上一盏清茶。

白帝观道子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慢慢叙道:“我六岁时,娘亲给我买过京都的糖葫芦,后来我被送来道观,再未吃过。可这味道,一直都没忘。今日多谢姑娘了。”

我似有所悟道:“原来道子是思念母亲。”

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抬头望向窗扉,轻声说:“云姑娘,你去打开窗子看看。”

我依言而行,推开了窗户。夜间寂静无声,时有寒风微袭,不多时,黑幕上一道亮光飞逝划过,先是稀疏的几道,随后渐渐密集,竟是难以一遇的流星雨!

此刻的美景,我平生从未见过。突然人生的欲望都归于寡淡,仿若有一股神力,濯净我久蒙尘埃的心。

我的眼眶不由微微湿润,回身看向那白帝观道子。他坐在的烛台的黄色光晕中,与我对视,年轻的面容隐隐带有光芒,眉眼俊逸中,依稀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留宿一夜,清晨时山间浓雾遍布。我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叶鹤。他缓缓踏上石阶,刀尖随着步履摇曳生辉,袍角微微被风扬起。

我见过他杀人,更熟知他要杀人前身上的气息与眼神。

我挡在观门前,被他逼无路可退,狠心挥出长鞭。鞭上布满倒刺,叶鹤竟赤手相接,鲜血从他的掌心一滴滴打落到地面。我忙仓皇松手,竟忘记儿时受过的“鞭在人在”的训诫。

幼时初学鞭法,久久不得领悟其中奥秘。晌午众人去歇息时,我仍独自在雪地里苦练。那时叶鹤一脸冷峻,从我身旁经过,却忽然扬手,轻易夺过我的长鞭。他动作连贯敏捷,低扫腿扬起地上的飞雪。

我恼羞成怒,对他招招出手狠厉。

他背着双手,轻易避过。

我累得气喘吁吁,半跪在地上,听到他冷冷的声音:“你拿这把长鞭,心中不要把它当作是难以驾驭的武器,要想成是你的手、你的脚、你身体的一部分。武学中讲人剑合一并非虚妄,等你领悟到这层意思,长鞭于你,不过轻而易举!”

后来,我果然悟到他话中的含义,也果然做到轻而易举。

如今,他抬起双眼,隐忍着怒气道:“我受睿王指派,里面的人,正是三皇子!”

我如遭雷霆,忽然明白道子面容的熟悉感是缘何而来。

他的眉眼像极了当今圣上!

叶鹤闯进正殿时,三皇子箫肃正端坐在内,桌案上摆好杯盏,道童候侍在一旁。

他为我和叶鹤取出两个茶杯,一边斟满,一边慢慢说:“御林军和睿王府禁兵都尚在途中,阁下可以现在就动手杀我,当然……也可以坐下来品杯茶,听我讲一个故事。”

【四】

十九年前的京都,有一位深受命运眷顾的女子。她出身官宦,被视做掌上明珠般供养长大。豆蔻年华时,圣上对她一见钟情,选入宫中。两人情意相投、彼此信任,宛若民间的恩爱夫妻。她也很快诞下一位皇子,被圣上晋为华妃。

有一日,宫中的长皇子在睡梦中吸入棉絮,窒息而死。圣上悲伤不已,但阖宫都将其视为一次意外。一段日子后,二皇子也因故暴毙。自此华妃夜夜梦魇,深受折磨,很快衣带渐宽,人也消瘦下去。

有一夜,她又从梦魇中惊醒,全身被冷汗浸湿。她久久沉思后,召集宫殿中的心腹,说道:“我是一介女子,也是一个母亲,母亲的心愿都很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地过一辈子,不必要求他做天子。”

华妃的泪水簌簌落下,见者无不动容。第二日,憔悴的美人面见圣上,获允携子出宫祈福。

几日后,庇安寺主持请旨赐罪,禀告华妃娘娘的马车失足跌下悬崖,华妃、皇子与陪行侍女无一生还。留守在寺的侍女听闻消息,齐齐自尽殉主。但不知为何,三皇子的乳母竟然活了下来。她身上带有打斗的伤痕,人已疯疯癫癫,又回到皇城里生存了十三年。

华妃丧命的悬崖,叫做万丈崖,人烟难至,猿猴不攀。圣上派人多番寻找她们的尸体,终究无获……

道子抬手斟满自己的茶杯,姿态云淡风轻,仿佛真的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立起身,走到窗边,遥望山上,云雾寥寥,宛如仙境。

睿王把持朝堂,谋害皇嗣,华妃当年必定是察觉出什么,但她选择隐忍,对圣上只字未提,以数条人命换取三皇子远离宫廷,确保他平安无虞。

华妃唯一未料到的,是萧肃的乳母——这个她无比信任的心腹,竟然在最后面临死亡的关头退缩了。她留守在庇安寺没有自尽,装疯卖傻回到了皇宫。更在十三年后,说出了三皇子的下落。

我将手放在窗台,日光下,能看出有些微微颤抖,但我的声音平稳有力:“叶鹤,随波逐流是最容易的事,人要泯灭良心,轻而易举。坚持初心,遵循道义,才是难上加难。”

这一日的黄昏,睿王府禁兵伪装成无名刺客,在途中截杀迎接皇子的御林军,双方损失惨重。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疾速驶进京都首丞的府中。

于是,宫人得以看到首丞面色严肃、脚步匆匆,赶在皇城下钥前面见圣上。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位身着白衣、年轻面生的随从。

众人猜不到的是,距离年轻的随从上一次流连在繁盛的皇城中,已经整整过去十三年。

【五】

我初入睿王府时,有一次半夜无眠,出来闲逛。正值春日,草木茂盛,叶鹤躺在杏花树下,舒展开四肢,像是躺在云里。一阵夜风拂过,柔软的花瓣簌簌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我鬼使神差地迈步走向他,他没有朝我看一眼,只慢慢挺直身子,冷冷起身离去。他倔傲的背影,自此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记就记了许多年。

那时我对他充满好奇,可他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时间一长,我便也识趣,只立在远处望着他。后来,我在睿王府磨练多年,心肠也渐渐变得坚硬,开始懂得了他,变成了他。

叶鹤少年时,曾受派前往蒙古一年。他回来后,草原的烈日将他晒黑了一些,辽远的风点亮了眼眸,变得更加锐利有神。从那日起,他步步高升,直到成为睿王最信任的刺客。

若睿王野心得成,叶鹤也许会成为京都新一代的御林军统帅,又或许会做个将军。然而,在他和我做出同样的决定——暗送箫肃重回京都的一刻起,就已经杜绝掉这种可能。

天空落下清凉的雨,我站在房檐下,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匆匆奔走。叶鹤立在路中,缓缓朝我转过头,雨水打湿了鬓发,他英俊的眉眼依旧锐利,只是身上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疲倦。

我心底蓦然一动,忆起一句诗:后来春雨落汴京,只君一人雨中停。

他来到我身旁,微微贴近我耳边道:“你以为箫肃就真的可以依靠吗?这些王侯将相,受百官尊仰,却看不透一切权势不过是影外之影、尘外之尘!睿王如此,箫肃又何尝不是?”

他的声音像这场微雨般轻柔,我的心中却蓦然一惊!

第二日,容胥约我日落时在酒馆相见。他又要踏上新的江湖路,我笑端起酒杯:“敬你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照拂,不知这次,你又要游荡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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