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被锁住思想的人,都是带着镣铐的囚徒

作者/洗尘君

李木清刚醒,空气都变得顿顿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跟上身体的节奏。

一个小时前她在数学课上老师聒噪的声音伴奏中睡着了,醒来发现压迫了视觉神经,目光所及都变得模糊黯淡,像冬日里用嘴在橱窗前轻轻呼出的水汽,将所有景物都披上雾气,朦胧的藏在光影里。

她揉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发现无济于事后,也就默默接受了。一直靠着的右胳膊肘酸涩的不行,可能自己潜意识真的是个执着的人。

教室里的人已经三三两两走的差不多了,哪怕她坐在那,落在别人眼里,也像空气。在学生时代,只有两种人能吸引别人注意,要么成绩好长得还好看,要么有钱又吃的开。

很明显,李木清两不沾。

她打开那个小镜子,果不其然看到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视觉上还有点模糊,但也清楚的看到了脸上参差不齐的小雀斑,像上帝在制造她的时候不小心漏下的大小芝麻。睡醒的肿泡眼带上天生的眼尾下垂,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丧又没朝气。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一头柔顺的头发,肤色又偏白,微拢下来的时候安静写作业的时候,看上去还算秀气。她努力朝自己努努嘴,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点。

她回去还有事做,匆匆收拾了书包。她喜欢挑一条很幽静的路走,那条小衖堂弯弯曲曲的,路窄又浪费时间,理所当然被这个忙碌的城市摒弃掉。

青石板漫步出青苔的涩感,一步步踩在上面,石头的厚重感会慢慢溢出来,无形中给人一种安心的意味。春天总是给人一种安全无害的感觉,尤其是刚下过雨后,空气中有草木的干净气味又伴着一点泥土的沁香。

风轻轻抚上她的脸,漫过她的身,彼此像在温柔的亲吻,李木清轻轻舒了一口气,体内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升腾出来,从脚趾到下体,身体的热度都在慢慢回归,这是她一个人的世界,无需被任何人支配。她跳跃着,甚至想努力去够刚抽枝的柳条,和平常死气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

有光透过树梢打在她身上,她觉得整个人突然变得很轻,好像要飘起来,腐朽的的躯体被切割开来,那些沉重的东西都应该被杀死。她突然笑了,笑得很甜,那些阳光还粘在脸上。

衖子的尽头就是李木清的家的小药坊。有些年头了,连光都照不进来,阴哜哜的,和繁华的街道开叉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里面空气都带着腐朽的味道,有一种温和郁塞的腐臭味和各种中药混在一起,轰轰的蹿入五脏六腑,冲进大脑,一瞬间吃掉所有情绪,让李木清那像春笋冒尖儿的笑意顿时瑟缩回去。

这个地方就像被罩在巨大的钟罩里,偶尔有风会吃掉耳朵,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人心里警铃大作。四周是没有声音的,连光都不会有,所有生活在里面的人都是穿着囚服,戴着镣铐的囚徒,习惯被奴役,习惯去屈服。他们佝偻着背,畸屈着身体,蜷缩着乞讨生活。

在药坊的疙瘩角落,果然看到自己的父亲四平八躺的睡在那木椅上,微眯着眼睛,像死掉了一样。那个男人看到李木清后用余光瞥了一眼,又沉寂下去,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躯壳守在那。那些以前一起住在院儿里的人生活条件也越发好了,李木清的父亲又不善经营,这个药坊就像荒废了一样。

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李木清母亲还在,父母亲都懂点医术,四邻八乡很受尊敬,以前的李木清也不是这样的,明明很开朗,又爱笑,明明很受人喜欢的。

是时候开始变得呢,是从母亲爱上了那个教书匠开始,还是从父亲不堪打击变得颓丧开始,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那些记忆就像杂乱的麻绳绕到了一起,以前李木清总爱去怀念,后来也明白了,生活有时候除了要学会妥协,还有就是不要回头看。

她轻轻吐了口气,空气中诸多杂陈物被吹的漾起来,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耀武扬威的,一点点钻进体肤,钻进眼睛,那些细碎就像长了眼睛,拼命往身体里钻,在这样暖和的日子里,让人遍体生寒。李木清突然觉得很冷,又觉得恐惧,匆忙的从小匣子里拿了钱就跑了出去。

在衖子拐角口,有个小乞丐,一年四季都在那。这个小乞丐眼睛看不到,也从来不见他拦过路人,好像他本来理所当然就在那边。李木清习惯去陈妈那买俩包子就蹲他旁边,他俩一人一个,给他就会吃,但不会说话,后来时间久了,这小乞丐磕磕巴巴的说了声谢谢。

于是就这么熟络了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俩人都不会说话。呼吸声穿成一条线,顺着空气交融起来,后来啊,孤独,寂寥,都顺着攀上来,紧紧的缠在两个人身上,好像这两个人本身就应该紧靠在一起。城市的光会慢慢暗下来,路灯照到他们的时候,只能照到一半的影子,剩下的藏在黑暗里的紧紧的拧巴在一起,像黑暗里的一个死局。

李木清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小女孩,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眼泪会挂下来。那些声嘶力竭哭泣的一定是被宠爱的,那些人知道一定会有人退让,会有人来哄他,就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哭泣都来的理直气壮。李木清哭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连肩膀都不会动一下,定型成雕塑一样,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像被串连的珠子,她也只敢在黑暗里哭,她有太多东西害怕被曝光在阳光下。

那个时候,小乞丐轻轻的圈住她,好像织了一张和外界隔离的网,孤独是能被传染的,这样心意相通的人揪着同一根救命稻草,他的一只手轻轻攀上她的背,另一只抚上她的头,就像安慰小猫一样,一下又一下的顺着毛。两个人的体温透过心脏慢慢交换,有不知名的东西慢慢渗进身体的精横脉络,注射进五脏六腑,本身应该很寒冷的地方,也突然开始有了温度。

他的声音很沙哑,有一种老式放映机的呲呲的声音,此刻又轻轻放慢了速度,周围只有微风吹动草木的声音,

“空气里有眼泪的味道,我感受到你在哭。”

这个城市的喧闹一瞬间被摘除个干净,冬日里被驱逐干净的草木也慢慢复苏醒来,在跋涉途中死掉的鸟禽好像也活过来了,周围是一片安静又平和的世界。

在这个被霓虹灯打造的五光十色的车水马龙的车潮人海中,没有人注意到,一对瘦弱的男孩女孩紧紧的依偎在一起,他们的眼角都挂着亮闪闪的东西。

这次,李木清走得很急,她心里有些东西需要迫切的被抚平,她想要快点见到那个小乞丐。路过陈妈包子铺的时候,她想到,前阵子,发现他很爱吃芥菜陷的。

陈妈的包子铺皮薄馅多,价格又公道,一年四季生意都很好。这次一定要多买俩,李木清想着那个小乞丐黑黑的脸上笑起来会泛出红晕的小脸,就像被掩埋在深海的从未被迄及的珍宝,这样想着,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你听说没,衖口那个乞丐小子被活活打死了。”

“是啊,死得那是一个惨,骨头都被打裂开来了,肠子什么掉一地,也不知道是谁给撞见,倒霉哟。”

“大早上的,吃饭吃饭..”

时间好像被拧上了发条,到这就突然摁下了静止,李木清怔怔的愣在门口,那些话还依稀落在她耳朵里,可是没有办法再把这些话分辨了,心怦怦得跳得厉害,又好像一瞬间静止了好几秒,大脑被放空掉,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身体很柔软的地方,让四肢都变得酥酥麻麻的,连带着都有点站不稳,她甚至都没有哭,连眼圈都没有红,只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个笨蛋喜欢芥菜陷的,也不知道陈妈今天有没有做,得快点去买..”她心里这样想着,脚上却加快了脚步,转头跑去衖子拐角口,那些人肯定是瞎说的,这种大妈就喜欢没事嚼舌根。

那个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还有零星的血迹,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小乞丐已经不在那了,一切都在昭示着在这之前,发生了怎样的暴行。

李木清不知道那天的自己是怎样离开的,那些零碎的埋入深海的记忆一点点恶作剧般的浮出水面,被沥干净水分,变得清晰起来。其实说是小乞丐也和李木清年龄相当,如果不是乞丐的话,应该是会被很多人喜欢的少年。

听到别人的嬉闹声,他会在角落安静的微笑,一点点光落在他有些脏乎乎的脸上,看上去竟然还有一点岁月静好。有次,李木清甚至还看得他在那边喂猫,因为眼睛看不到,还模拟出“喵喵”声,一个穿着破旧漏漏风衣服的少年,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拿着自己所剩不多的事物分享给同样被抛弃的猫。

一只猫,一个瘦弱的少年,在记忆中定格。

李木清还是按部就班的去学校,又回到那个肮脏不堪的小药坊,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开始挑大马路走,隐藏在人群角落里,脚步匆匆的,和一般人神色无异,冷漠的好像那个乞丐少年从来没有在生命里出现过。

小药坊里又出现了一种新的气味,呛人的雾白色包裹住父亲的脸,整张脸看上去蜡黄,眼尾垂掉的皮肉拉拢着,眼睛被抽走了神气,惶惶度日,像一只沙皮狗,这时候如果上去给他一脚,他也只会下意识护住头部。

李木清深深的望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握紧的手里生出汗,爆出青筋,眼睛在燃烧,所有不甘的情绪在掀动五脏六腑沸腾,最后又被那点水汽浇灭个干净。

她一点点靠近他,用手扼住他的喉,力道一点点收紧,看着这个男人的脸一点点泛出潮红,开始呼吸困难,最后逃也似的跑开了。

夜,总是在最脆弱的时候不期而遇。李木清爬上药坊的小阁楼,那些璀璨的星光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甚至不远处的笑闹声,都被眼睛耳朵偷了去。那些东西明明靠的那样近,好像再跑进一点就变得触手可及,那些声音又开始吵的她头疼了,嗡嗡的不肯放过她。

“那个孩子也是善良,找地儿报了警,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倒是被救了,自己却..唉..早知道…”

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从心脏抽离开来,有一双大手放肆搅动着心脏,连带着骨头都疼。那些晶莹的液体快速的蓄满眼眶,又像天降大雨,争先恐吓的滴落下来。头太痛了,迫切的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想找到在母体里的安全感,声嘶力竭的哭泣声蓄势待发,没什么好怕的了,这个世界再也没让她害怕的东西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空都好像要翻起鱼肚白。对面有一扇窗子,李木清看到自己糟乱的头发和狼狈的脸,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都开始卧倒在她脚下,在城市的末端,有善解人意爱笑的母亲会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儿,有持家有为的父亲会慈爱的摸她的头,那个乞丐少年变成了邻家的阳光少年,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偏爱着..

身体的热度好像都在慢慢回归,她轻轻的笑起来,是一个自以为很温暖的笑容,哪怕旁人看上去阴森又恐怖,她从兜里掏出了一盒安眠药,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很安静的,梦里大概还在继续那个美梦。

几日后,有尸腐臭的气味慢慢散开来,几个大胆的年轻人发现了两具尸体,男人是被掐死的,据说,整个喉咙气管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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