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小魄(玄怪)

青城有山,山有小庙,名曰“回头”。庙中香火一般,常住师徒二人,师法号智觉,徒唤了悟。庙后一片榕树林,古木环绕,密密匝匝。五月,花开无数,香气扑鼻,丝丝甜甜。了悟每日天朦朦亮,便要挑桶下山打水,顺便向乡野村民买些蔬果,亦或化些斋饭。

这日清晨,了悟披着一身露水,从山下回庙。走过榕树林时,闻树林鸟声啁啾,大为吵闹。林中鸟多,本也不是什稀奇之事,可怪就怪在鸟声之中,似有独特。从小住在山上,了悟在百无聊赖听经无趣时,就会躲在庙檐下听百鸟奏乐,由此练就了极好的听力。

今日细细辨别,发现鸟声当中,有一声音,细微脆耳,如鹦哥。本着好奇,了悟寻声找去,只见一簇榕花中,立着个小美人,身长五寸,通体洁白似玉。而花簇旁边的树枝上,还盘着一条细长的小花蛇,正对着小人吐着红红的信子。小人眉目俱全,神情恐惧,不断发出独特细鸣。

了悟乍一看,惊得跳脚,咋咋呼呼的寻路而逃。可转念,想起师父常说的众生平等,万物有灵。因果循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于是,压住心神,了悟回身捡起一段枯树枝,戳戳捣捣将那小花蛇赶入树下。

花中小人见是没了威胁,竟眉色飞扬,手舞足蹈的一通欢鸣。了悟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伸手擒住小人,将其藏入胸襟处带回了庙中。 午饭时间,了悟心事重重,师父智觉奇道:“了悟,何事扰你心境,竟把饭都烧糊了。”

看着师父一双澄澈高远的眼眸,了悟嗫嚅,不知该不该把小人的事情说与师父听。不说,乃欺师之罪;说罢,又怕师父把小人当作妖孽,杀之而后快;亦或师父一见喜之,横刀夺了去……

了悟一番天人交战,决定还是瞒着师父较好,所以抓抓头,撒了个慌:“烧饭时打了个盹,就把饭烧糊了。”智觉听了静静看他两眼,只是叹了口气,也无多语。

过了饭,师父打坐入定,了悟如坐针毡怎么也是定不下心来。老想着藏在厨房空瓮里的小人,是饿了,渴了,还是……跑了。于是,瞅着空隙,偷偷从禅房跑了开来。

果不然,刚进厨房就听到藏于瓮里的小人,啁啾啁啾的鸣叫。不知为何,把了悟心疼的直慌。今天他破了一戒,妄语戒,刚才在师父面前撒了谎,了悟烧饭时根本没打盹,而是捧着小人好一番把玩,越看越喜。那小人也会卖乖,在他手掌里翻腾来,翻腾去,把他那沉静的心湖硬生生搅出一番柔情来。

这下,了悟刚把小人从瓮里拿出来,就见小人灰头土脸的连连喷嚏,怕是这装米的瓮许久不用,积了些灰。了悟在青花碗里装点温水,准备给小人沐浴清理一番。哪晓得,小人一见水,直扑腾着手脚,叫的更是尖锐,眉眼里全是愁苦之状。

了悟激灵,知这小人怕水,只好把自己的袖口打湿,给她擦了擦。一时里,小人容颜焕发,许是通了点人情,站在了悟的手上,竟龇牙咧嘴,晃头晃脑煞是可爱。

就这么看着,玩着,日头就下了山。了悟从没觉得时间可以过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的令人身心愉悦。师父常说红尘悲苦,唯有寻求西方极乐,才能解除一切。今日,他似乎开始质疑师父了。

天已擦黑,直到师父智觉站在堂中敲木鱼时,了悟才恍然发现自己还没做饭,免不得又受了师父几声告诫。晚上,师父一般是不入厢房休憩的,他永远的是禅房打坐。

以前,了悟还小时,心里常常埋怨师父不陪他,害的他对任何风吹草动总是很恐慌。生怕各种生禽猛兽,妖孽鬼魅半夜把他掳了去。而当下,他却为夜晚独处的时光甚感庆幸。于是掌着灯,他抱出小人,用破僧袍给她做了件衣裳和一个暖暖的小窝。

小人似乎有些累,软绵绵的有些提不上劲,鸣叫声也孱弱了许多。了悟以为小人困了,忙把她放进小窝。奈何,这小人刚一落窝,就手舞足蹈的鸣叫哭泣。了悟没办法,只好捧在手心,左右的轻晃。这小人也安静下来,昏然睡了去。

半夜,了悟不经意的做了一回梦。梦境绮丽,让他有些心惊肉跳的害怕,但又贪享其中的酣畅与极乐,久久不愿醒来。直到被手腕处的刺痛惊醒,掌灯一看,只见手腕处有两个极其细小的伤口,正殷殷渗血。了悟以为是蚊虫,随手擦了些膏药便罢了。

次日及至好几日,师父终是没发现异常。了悟不禁为自己和小人感到开心,话说过来,可能是养得时间长了,小人虽不通人理,倒和了悟越发的熟识起来。

这日庙里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脸的褶子层层叠叠。师父智觉似乎早已预料,早早的就派了悟备了一壶好茶,坐等客来。老者推门而入,也没什客套,盘腿席地坐在智觉对面的蒲团上,神情间倒似乎有些不开心。立在一旁的了悟,挑眼偷瞄,只见老者双眼熠熠,眸子里夹着洞穿世事的锐利。

“容兄,许久不见。”智觉说。

“三十年前不才见过吗?尘世浑浊,我还是少来为妙。”老者兴致缺缺的答,似乎很不给情面。

智觉倒也不往心上去,直奔要点,“那不知容兄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话刚出口,就见老者豁得敲桌,骂骂咧咧“不知哪个缺心眼的,竟然把老夫精心培育的花魄给偷去了。我到你这里就是查查线索,可不能被烧香的凡夫俗子掳了去,不然要出事情的。”

“何为花魄?又如何遗失?”智觉问。

老者喝口茶水,滔滔讲开。

花魄者乃“凡树经三次人缢死者,其冤苦之气结成之物”。老者这花魄生于榕花养于榕花,为了减少些死气,老者可谓花足了心思,每日收集露水盥洗,并以花蜜喂养,直把这花魄养得通体玉透。

某日,老者一不小心,让这花魄被烈阳所曝晒,竟成枯腊,险些死去。老者用水沃了几日,才将她弄活。只不过,这水沃法对一个受灼烧之伤的小魄而言,其中带来的痛楚可想而知。所以当老者再以露水盥洗之时,这小魄恐慌,偷偷逃了。老者不查细节,总误以为小魄是被偷了去,这几日已疯找了多处终是不见踪影。迫于无奈,这才从树冠上下来,入庙寻找。

听到这,智觉蹙眉沉吟,了悟冷汗涔涔。

“老和尚,还有你这小和尚,可有见到我的宝贝?”老者吹胡子瞪眼,好不友善,直把心虚的了悟吓得两股发颤。

“老僧不曾见过。”智觉直接了当的答。

了悟心有惊惧,然思绪一转,也冒着胆道:“小僧……也不曾见过”。

老者胡子一翘,乌拉哇啦的又是一串痛骂,而后跺脚而去。

智觉无奈,轻叹一句:“这老树精就是脾气大。”

了悟心思繁复,哪里管的这些,找了个理由,悄悄遁了。话说老者的这次拜访,一方面让了悟疑神疑鬼了好些天,生怕老头再从哪里冒出来将他逮个正着。另一方面,也让他对小人的照料更为精心。时常,他会抄经念诵,特意也让小人儿在一边听着,想以佛音驯养之,去去老者所说的死气。

又喂养了些时日,这小人不知为何,通体突然变粉,又过几日,由粉转红,再过几日,由红转褐。一日下午小憩时,了悟只觉噩梦缠身,浑身冰凉。自从养了小人之后,他的梦就多了,但从没有如这次恐怖阴森。梦境醒来,心中陡转,了悟感觉冥冥中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一日深夜,禅房里一声暴喝,惊得熟睡中的了悟魂飞魄散。“何方妖孽?胆敢在此行凶。”

了悟撞门而进时,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

禅房内,师父智觉脖颈右侧血肉模糊,而佛像前的条案上,他……他的小人,比之以前足足大了许多倍,且通体发黑,龇牙咧嘴做攻击状。

“师父……”了悟大喊。

“别过来,这东西咬人。”智觉抽起佛尘便要朝小人横扫过去。

了悟看着心急,连忙拽住智觉的手臂,“师父,不可伤她。她就是那老头所说的花魄。”

“什么?”智觉反拽其手,袍袖滑落,了悟那白皙的手臂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红创口。

“你这手臂……”智觉惊愕,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徒儿,“你快说些,怎么回事?”

“她什么都不吃……我……”了悟语竭,急得直跺脚“我……她……”

智觉明了,大骂:“你呀,糊涂。竟然用自己的血喂养她。这种东西,凡人本就养不得。”

“师父,那……那怎么办呀?小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悟看着黑魅般的小人,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二人正不知所措,就听黑夜中一声尖锐的鸟鸣,旋即,一只怪鸟,搅起阵阵大风闯进禅房,直搅得满屋凌乱。须臾,大鸟衔着小人,腾空而去。

“罢了,罢了,物归原主,让老树精操心去吧”智觉稳住心神,直念“阿弥陀佛”。

“师父,我的……”了悟呆呆望着窗外,凄然泪下。

“万物自有归属,不可贪念。”智觉抚着了悟的头,“你以己血喂之,已沾染花魄生气。看来,你也不属于回头庙,当年看你有慧根,才将你带上山修行。可惜,可惜,现今你心下大乱,命理改变,不能再做禅修,明日便下山去吧。”

了悟伏地大哭,次日,便离了山庙,不知所踪。

几年后,有人说,山里的智觉老和尚远游去了。回头庙香火已断,一片废墟。还有人说,庙里鬼魅重重,有个酒汉,疯疯癫癫,整天神叨叨的唱念。还有人说,夜色降落时,庙里有孩童欢笑之声。

这一切,又有谁知呢。

天上明月升,自树顶有鸟盘旋而下,鸟背上有女童锦衣彩服,滑下羽翅,趟过漫身的荒草,朝庙廊下的酒汉唤:“了悟哥哥,来陪我玩啊。”

春天的风,不疾不徐,越过山岭,趟过树梢,吹在庙檐,撞得屋角的铜铃脆生生的响。

廊下醉得半死的酒汉,抬眉苦笑,嘟嘟囔囔的念:“我就知道你会来……会来……即便我将化……为枯骨……化为尘……”

注:清朝袁枚的《子不语》中有《花魄》一篇,寥寥数字,不足以“解渴”,遂以此为引,妄写一篇。这篇写的时间比较久了,老文新修在简书首次尝试,发文若有不合规矩之处,请见谅。谢谢贵宝地。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爱情  http://yuedia.com/category/aiqin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