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若梦

浮梦,不要醒

浮梦庄是柳家在金陵城外的一处别所,十年前为体弱的三公子修养而建。

浮梦庄苍翠山为屏,浩淼水为帐,周围一片枫林红叶如火四季不败,话说那柳三公子在山庄内生龙活虎,只要一出枫林便又体态不堪。众人传言那柳家三公子是被山神看中,特以此结界将其护养。

传言不假,这柳家三公子确是被异类看中,只是这异类不是神明,而是幽魔。

柳三公子生于农历七月初七,欢喜的乞巧节。因着柳家世代德行不浅,这男童体内便集了难得的至纯刚阳之气,又因生在七夕且面貌可人被花神眷顾,赠了一抹幻香,这幻香本是神物可保他一世无忧,和乐安康。不成想与他体内纯阳之气交合后却成了招惹魔障的谬物。

幸而柳三公子三岁那年,与在外游历的广德高僧有过一面之缘,高僧见他体内之气怪异,便赠他一颗琉璃珠,驱魔化邪。这样,柳三公子才健健康康的长到了八岁。

十岁那年,柳家夫人带着柳三公子进寺还愿,从恶狗爪中救下一受伤云雀,慌乱间弄丢了琉璃珠,半年后便一病不起。柳家花重金寻访名医,都无果,最后听一道长云在山水屏障内修一别院将养,取名浮梦庄。

柳三公子喜欢花草,每日下人都会推着他在院内看那几株山茶旁晒晒太阳。那只小云雀就停在他的肩上,对他唱着轻灵婉转的歌,柳三公子淡淡一笑,清俊消瘦的脸庞柔和且满足。

十三岁那年,柳三公子病情莫名加重,卧床不起,日夜咳血不停,脸庞苍白如纸,消瘦的不成样子,大夫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柳老爷常年出门在外,柳夫人忧伤过度,不久便抱疾而终。

柳三公子卧在病榻,目光迷离,已然看破生死。只是有一件事时时挂在心上,自他大病后,午夜咳疾难忍时,总能梦见一黄衣少女陪伴身旁,端茶喂药,轻抚他的脸庞,盈盈落泪,“别怕,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有事。”

他看不清她的脸庞,每每想要和她说一句话,碰碰她温暖的手指,都怕惊了她,扰了这个梦。可要说是个梦,梦里的温存确是那样真实,可要不是梦,那少女又是谁?自何处而来?为何对他这般?

十五岁,柳三公子的身体已是难以回天,柳家无奈,除了随时准备后事什么法子都没有。

可是说来奇怪,一日瑞雪后,浮梦庄四周竟长出一片繁茂枫林,红叶似火不败。天气渐渐回转间,这柳三公子的病竟然慢慢的好了起来。只是那只小云雀却不见了踪影,柳三公子让一众下人在山里寻了好几天也没能寻到。

后来,浮梦庄里新来了个小丫鬟,说是管家从市里买回来的,虽是个哑巴,但是聪明伶俐,特送到公子身前伺候。

小丫头日夜守在柳三公子身边,将主家照顾的无微不至。长此以往,柳三公子也甚是喜爱这个小姑娘,待他如同胞妹。

十八岁那年三月,春风和煦,柳家派人接三公子回府小住。经过乔云湖畔时偶遇一游湖少女,温婉动人,像极了他梦中的黄衣少女。

后经探听,那位小姐竟是知府家的二女儿,柳老爷也很中意这位姑娘,便早早去知府家提了亲。柳家是金陵望族,知府自是也求之不得,两家商量一番遂将亲事定在了下月初七。

自此,小丫鬟便郁郁寡欢,不时地望着天发呆,看着柳三公子轻抚大红喜服的明媚脸庞,两行泪包不受控制的滑过脸颊,又使劲儿咽了回去。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静静的跟在柳三公子身后,踏着满地纷繁红叶散步。

柳三公子抚过自己月白衣衫上的枫叶,柔和一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小丫头顿住脚步,看着他,笑着点头。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那知府家的小姐吗?”

小丫头摇头。

他说,“说来,我曾经生了一场大病,已然是个将死之人。可是每每当我失去生存意识,痛疾难忍时,都会梦见一位黄衫少女守在跟前,日夜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可不知为何,虽觉得是梦,但却如此真实。我曾告诉自己,若是有一天能像正常人一样,定要娶她为妻。可是我从没看清过她的脸,更不知她叫什么。可就当我真的要以为那就是一场梦时,遇见了知府家的那位小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极了我梦中的那位少女,也许她就是那少女的化身,也许是老天爷怜悯,让我找到了她。”

小丫头心头一震,两行泪痕湿了脸颊。

柳三公子见她哭的伤心,抬手抚去她脸颊的泪痕,温润一笑,“傻丫头,你也是替我高兴对不对?”

她本想摇头,想告诉他真相,可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告诉他真相。

手指碰触她脸颊的一瞬,柳三公子仿佛触电般微愣,那温度,那感觉,为何那样熟悉……

四月初七,云湖畔杨柳依依,春风拂过锦绣繁花送来芬芳如雨,金陵城内十里红妆自柳家起,迎的是玲珑玉致的美娇妻。

柳三公子玉冠束发,大红喜服绣的一双龙凤呈祥,知府千金锦绣红盖头,鸳鸯修鞋迈着娇羞的步子。一双璧人言笑晏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真真正正成了才子佳人的良话了。

浮梦庄,红枫林。黄杉少女抱着双膝缩在树下,狠狠的咬着唇,却哭不出声音。

月,朦朦胧染上一层雾气,一阵风起卷着红叶吹至少女跟前化为一袭红衣美人,修长的指尖捏起一枚红叶,贴近嘴边瞬间化为一缕飞沙。妖娆一笑,声音空灵似鬼魅,“小云雀,干脆我帮你杀了那个负心郎,这次不要什么报酬,就当是换我枫林的清净了。”

少女摇头,只是摇头,再也叫不得那样的清脆。

她的嗓子那样好,她也曾那样喜欢唱歌,自从柳三公子在恶狗口中将她救下,她便为了他用最珍贵的嗓子与枫妖做了交换,换枫叶四季不败,成浮梦庄外至灵结界,抵挡幽魔,护他安康。她曾日夜伴他左右,废寝忘食,耗损修为护他周全,而今他却留她一人在这孤寂的黑夜里与别人比翼连枝,相伴相随。

竖日,柳三公子带着新妻回了浮梦庄,欢喜的经过枫林时正见那小丫头蜷缩在树下,身上落满了红叶,遂上前将她唤醒。

小云雀抬眼看着柳三公子手中牵着的纤纤素手,觉得胸口处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进去,隐隐作痛。

而后在浮云庄的每日,她都会故意躲得远远的,偷偷的落泪。

只是这柳三公子的新夫人福命太薄,只与夫君恩爱了半年便患上了恶疾,柳家三公子悲痛无比,万念俱灰,幽魔便借此要趁虚而入,抢那三公子的元神。

枫叶常开数年,结界灵力日益衰弱,若要护住元神只得靠那柳三公子自己的生存意识,而重唤他意识的法子就是那知府家的小姐。

小云雀想起了古妖录中的禁法–一个拥有千年灵力的妖怪之心能够让一个凡人起死回生。

是夜,晚风拂过墙角山茶婆娑花瓣,丝丝幽香缓缓抚面,那是她和他一起种下的,她曾在心里暗暗起誓,呆这山茶花盛开的第五个年头,她便要送他一个最好的礼物,如今,山茶正正开了五次。

小云雀伏在柳三公子床头,轻抚着他清冷的脸庞,一颗泪珠点到他的鼻尖儿,“公子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保护你,保护你喜欢的人,只要把我的心给她,她就会活了,她就会像我一样爱你,护你,我从不没有后悔为你丢了声音,也不会后悔为你失去了心,因为我的心会永远在你身边,疼你,爱你,这就够了。即便你忘记了那只最喜欢在你肩头唱歌的小云雀,即便你忘记了那个不会说话,却最喜欢听你说话,躲在一旁静静看着你的小丫头,即便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了。

竖日,柳三公子睁开眼,不禁轻触鼻尖儿,顿觉身体内一股温流缓动。

“姑爷,姑爷,小姐她醒了“知府小姐的贴身丫鬟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柳三公子大喜,来不及束发便跑去了爱妻房间。那小姐坐在床头,墨发披肩,面色红润,仿佛一夜间脱胎换骨了一番。柳三公子抱着爱妻激动的说不出话。

枫林深处,黄衫少女按着空唠唠的胸口,面色苍白如纸,每迈开一步便会摔倒一次,如此几回终是跌在如血的红叶里,渐渐迷离了双眼。

她仿佛见着他们手挽着手漫步在枫叶如火的林子,笑容甜蜜而幸福,曾经刺得她的心好痛,他再也不需要她跟在身后了,即便是她一直躲在角落里,或者她消失了他可能都不会发现。

有好几次,她都想离开,重新做回那个天真快乐的小云雀,可是她舍不得,“现在好了”虽然笑着,眼中却已莹莹婆娑,她抬头,按着胸口,暗暗安慰自己,“这里是空的了,以后就不会疼了。”

“丫头,你的嗓子还给你,幽魔吞噬了我的根,结界将毁,我不能帮你了。”

狂风骤起,枫妖红魅仓皇而至,气息混乱,“那幽魔是这山中瘴气所化,要毁了他须得一至纯元神凝结的妖灵之刃,我的元神沾满了血气,凝不成灵刃。那幽魔觊觎那柳家公子的魂魄已久,现在正欲拈来,看来,那凡人的寿数尽了。如此一来,你也无需太难过,你已为他做的够多了,而今也算是解脱了。”

说话间,刚还筋疲力竭的少女又不知所踪。

枫林一时间尽数枯败,浮梦庄被浓雾包围,自浓雾中化出一团黑气,黑气渐聚成绿骨骷髅,这便是幽魔,那幽魔吐着黑瘴气,向立在山茶旁的柳三公子张开了利爪。

霎时,一黄衫少女自天而降扑向幽魔,以灵魂为刃插进他的胸口,两颗灼心红泪顺着刃锋淌过,绿骨骷髅一阵悲惨嘶吼,与风化沙。黑气散尽,一颗红色琉璃珠落在柳三公子掌心,莹润温凉。柳三公子捧着泛光的琉璃珠,方才想起那只小云雀,想起一直陪着自己身边的黄衫少女,他曾给她起了个名字–小云儿。

后来,金陵城再没有浮梦庄内柳三公子,只有浮云寺内忆云和尚,传言,忆和尚圆寂之时,门前枫树之上,有云雀哀鸣三日,啼血而亡。

是古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那小云雀便是个痴者,即便是死了也要护着心爱之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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