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兰的繁殖实录
1、
春雨敲打我家门的那天,我正等得不耐烦。经过了一冬的蛰伏,湿润的泥土里,燥热得很。我使劲儿伸展着手臂,推开了头顶的门。
春雨俏皮地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我笑嘻嘻地跟她打着招呼。虽然,我还并不是十分认识她,可是风这家伙是个四处散播消息的大喇叭,他早就已经把春雨的样子给我讲述了八百遍了,也不管我听还是不听。
实际上,他每说一遍,我都会把春雨的样子在心里描摹一遍,但是无论怎样,见到春雨的那一刻,她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想,是我说的不够准确,超出我想象的岂止是春雨,而是整个世界。
我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只觉得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漂亮。
青青的草原上绵延着无尽的山峰,不远处的丛林,伸展着妖娆的腰身,春雨跟着风旋转,轻轻拍打在我们身上,一层薄雾在袅袅,很难相信,这样仙境一样的地方,以后就是我的家。
可是,她真的是我的家,我无比确定。我贪婪地伸展着四肢,将足根扎得更深一些,将臂枝伸向远方。四周都是感叹声,我知道他们肯定也跟我一样,在努力地汲取着家的味道。
“真是一群小萝卜头。”我四下里瞧着,对比着自己稍微纤细高挑的枝。当我发现,我在他们中间是那么与众不同时,一股子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会是这里最美丽的景色。
2、
当远处的丛林里,有花枝开始变得五颜六色时,我已经颓废了有一段时间了。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她们漂亮,而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家里,几乎每株花草都有家人,即便没有家人的,也很快便找到了同类。
而只有我,没有。
起初,我并不在意,毕竟若想与众不同,总是要忍受一定孤单的,我都明白。我尝试跟风做朋友,可是,他总是变换不定。有时,他很温柔,会伴在我的身边,分分秒秒。
他给我讲述他所见识到的有趣的事,他懂得可真多啊。他说星辰和大海,是他见识到的最美的景色,我很纳闷,星辰我知道的,草原上的星辰也很美。可是大海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可是风的耐性很差,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游荡。他说他是属于天空的,属于无边无际的海洋的,不属于草原,当然,也并不属于我。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倏忽来去,至今仍旧无法了解,大海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于是,我便等着雨来。
夏雨并不像春雨那样温柔,他的到来总是伴着雷霆和闪电。他很少跟我说话,偶尔在他平静的时候,我才会小心翼翼地跟他交流,比如,问他可知道大海是什么模样?
他总是斜觑着我,轻哼道:“大海的样子,你反正永远都看不到。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徒增烦恼。好好待在你的草原,这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不要想东想西的。”
我并不是要离开草原,也并不是一定要知道大海长得什么样子,我只是寂寞罢了。
这里没有人理我。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异类。我也知道,我跟他们长得太不一样了,越长大,那种我们并不一样的感觉就越明显,孤单感就越强。
我曾经尝试过融入周边的环境中,我试着蜷起自己的枝叶,想让自己看上去跟他们一样粗短,也曾经试着弯下腰身,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突兀。
可是,都不管用。
她们说的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懂,在她们的眼里,我虽然是与众不同的,但并不是出众得与众不同,而是傻的与众不同。
在她们看来,那些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却听不懂,看不明白。我也曾怯怯地问过,可是一遍两遍之后,引来的不是可怜同情的目光,便是哈哈大笑后的嘲弄。
我渐渐变得沉默起来。我不明白,是不是我自始至终就搞错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的外来者。不然,我为什么跟这里这么格格不入呢?长得格格不入不说,就连想法也是格格不入。
我想要跟风那样,四处闯荡。我想去看看他说的星辰和大海。我也想要跟雨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势和自信,无畏无惧。
可是,我只是一个我。根枝扎得在深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待在“我该待的地方”,无法挪动一分一毫;臂枝伸展得更远更高又如何?我仍旧无法同身边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同伴。
我找不到属于我的理解和认同感。
无法排解的孤独感,像是这炎夏的高温一样包裹着我,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窒息了。
3、
盛夏时分,我交了我的第一个朋友,他是一只麝袋鼠。
他是误闯入我的领地的,在一个像往常一样焦躁的清晨。“嗨,请问你有见过我的种子吗?”他拍打着我的枝叶。像这样的搭讪,我一般是不予理会的。曾经也有一些小动物,打着聊天的旗号来跟我套近乎,其实他们想得到的无外乎是我身下的一片凉荫,或者是了却一段无聊的时光。
也有危险的时候,那些搭讪者,是想要我的全部枝叶。
我没有理他。“嗨,我是麝袋鼠,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拍打着我的枝叶。我把枝叶转了个方向,仍旧不理他。其实,我已经想要跟他聊天了,风和雨很久没有来了,我找不到可以聊天的对象,我无法忍受这样长久的沉默和孤单。
“我忘记把种子埋在哪里了,你能帮帮我吗,朋友?”他的声音听上去挺有诚意的,我对自己说。他还说朋友,他觉得我是他的朋友!这让我的心里很是激动。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朋友,如果我有一个麝袋鼠做朋友,是不是也挺不错的呢?
“你往左走三步,再往前走三步,那里有一个小土堆,是新挖的,种子就埋在那里。”我装作被他喊的不耐烦地说道。他照着去做,真的找到了一颗种子,那是他的午饭。
“哇塞,简直神了,你太厉害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植物了,你竟然还长这么美,又美又厉害。”他边啃着那粒种子,便兴高采烈地说着。
我心里有点飘飘然起来,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我,而且,他还说我们是朋友。来自朋友的美誉,原来是这种感受的。
我动了动身子,把凉荫往他的方向移了移,他立即移过身子,依偎在我的根部,我陡然觉得有点心酸,他一定也是孤单的吧。
我知道他,他每天都在这一带晃荡,独自一个人。他的记性很差,又很喜欢把找到的种子埋起来,于是,他每天的时间都浪费在找自己埋的种子上。或许也是这样,他也没有同伴,没有人愿意跟他同行,在那些动物们眼里,他的行为,跟白痴没有两样。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那颗种子是你早上刚刚埋在那里的,是我看着你埋在那里的。”我心里有些愧疚,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但是他跟我还有不同,他仿佛更加豁达,而我,始终很敏感。
“你不禁又美又厉害,还这么善良。”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是朋友嘛。”最终,我说。
4、
有朋友的感觉真好啊。我再也不翘首以盼风和雨的到来,也再也不勉强自己去融入周边那些格格不入的圈子了,我也有朋友了,即便他只是一只麝袋鼠。
“你再埋种子的时候,在它旁边做个记号啊,这样不就能记住了吗?”他又忘记了种子埋在哪里了,我指导他如何去找的同时,不忘唠叨他。
“我以后就把种子埋在你的身边,反正有你,我再也不怕找不到。”他憨憨地笑着,啃着手里的种子。我用枝叶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你啊,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别让我这么操心啊,我都要累死了。”话都是抱怨的话,可是心里却满足的冒泡泡。我的朋友需要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哎,麝袋鼠,你知道大海吗?”他吃饱后,躺在我的凉荫下,昏昏欲睡。我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很久没有提起了,又能跟谁说呢?并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心里的想法。
“大海哦,我知道啊。”他迷迷糊糊地回答我,我猛地抖了抖枝叶,“你知道大海?”声音也无意识地拔高了。
在我的印象里,依照他那糟糕的记忆力,离开这片草原,根本都无法生存,他又是怎么知道大海的呢?事实上,我并不想承认我心里的想法更自私,连他都知道大海,而我竟然不知道,这让我觉得沮丧。
“知道啊。”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坐起了身子看着我,“是琴鸟告诉我的。”他怯生生地回答我。他的样子,又让我感觉到了难受。我唯一的朋友,我又是怎么对他的呢?我真是个自私的家伙。他难道就应该比我知道的少,他难道就应该比我差吗?
“对不起,麝袋鼠。我是太惊讶了。你给我讲讲大海吧。”如果能从我的朋友那里了解大海,我想,我了解的一定是个更完美的大海。
“我也不知道大海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把琴鸟给你找来,他知道,你可以问他。”麝袋鼠站起来,“你现在就想知道吗,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他笨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丛林里。
我很想哭,并不是因为马上就能知道心心念念的大海长什么样子,而是因为,我终于发现,我所期待的,已经在我身边了。
5、
我至今仍记得跟琴鸟的第一次见面,当他从丛林里飞出的一刹那,我仿佛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了他一个。
直到麝袋鼠轻轻摇晃我的身子,我才缓过神来,一阵阵的热浪从心底升腾而起,这种感觉让我很陌生,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一个太阳一般,炙烤着我,让我兴奋。
“他就是琴鸟。这是食火鸡,他也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麝袋鼠依着我,带着微微的撒娇,仿佛在跟我邀功。我用枝叶轻轻碰触他的头,以示奖励,然后对食火鸡点点头,最后才又看向琴鸟。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心里竟然又怕又期待。怕什么,我不知道,那种期待的感觉,我明了。我希望,能跟他交朋友。
他的尾巴长得很漂亮,后来我才知道,他尾巴上的羽毛长得像古希腊的竖琴,这是他告诉我的,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还那么大,除了大海以外。
我们熟悉了之后,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大海的事情,在我看来,他比风,比雨知道的还要多,仿佛在他的小脑袋瓜里装着整个世界,不,整个宇宙。
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晚上来找我。草原的夜很干净,星辰像是闪烁在丝绒上的宝石,当然这话也是他说的。我很羞愧,这样美丽的景象,我只会说哇,好美,而他,却能说出比景色更美的词汇来,而且还是那么的贴切。
我越来越期待夜幕的降临了。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想念夜晚的星空时,麝袋鼠和食火鸡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麝袋鼠拼命地吱吱叫着,而食火鸡快速地从不远处叼起一枚即将腐烂的果实吞进肚子里,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排了出来。
一股恶臭弥漫开来,食火鸡不加消化的排泄物足以熏跑所有的食腐动物。
“嗨,你怎么了?愣什么神呢,危险来了都不知道,你差点被那东西吃掉。”麝袋鼠很担心我,他皱着眉头看我,我看了看他们,突然问了一句话,“琴鸟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他们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了一秒,食火鸡摇头晃脑的继续去寻食了,只剩麝袋鼠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前。
“你是植物,他是动物。你不可以的。”他的话很奇怪,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也是动物啊,我不是也跟他交朋友交的好好的?
“你不能这么自私的,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着了急,我想或许是麝袋鼠见我跟琴鸟走的近,心里不高兴了吧。
他抬头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到我怎么也看不懂。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周围的人可怜同情地看着的感觉。
“你好自为之吧。”他扔下一句话就走了。“你怎么能这样,我难道只能跟你一个动物交朋友吗?这也太小气了吧。”我冲着他的背影喊着,他却并没有回头。
6、
我很久都没有见到麝袋鼠了,琴鸟仿佛也消失了。夏天就要走了。
周围的气氛开始变得奇怪起来,蜜蜂们更加忙碌了,而每株花草,仿佛都变了样子。变得更漂亮了,变得更招摇了,也变得更成熟了。
空气中的味道,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因子,惹得我的心里也蠢蠢欲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啊,到了繁殖的季节了啊!”一株雏菊顶着她小小的身子,不屑地解答着我的问题。
“繁殖?”我无意识地重复着她的话。“哈哈,不是吧,你连繁殖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吗?真是可怜。不过也是,这里就你一个,你确实无法繁殖的啊。”她说着笑着,用身子去迎接一只又一只勤劳的蜜蜂,去承载一份又一份来自异株的花粉。
我并不是不知道繁殖是什么意思,而是被自己心里的念头给吓住了。
这种蠢蠢欲动的感受并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就有的,而是见到蜂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我的脸被惊的失去了颜色,我终于明白那天麝袋鼠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他并不是可怜同情我,可是担心我。
我竟然爱上了一只琴鸟,竟然对一只琴鸟,产生了繁殖的冲动!!
这太可怕了。
可是一想起雏菊的话,心里瞬间又寒凉起来。
麝袋鼠再次来看我的那天,我已经好几天都不言不语了,心里越琢磨,越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可是,还是会想念琴鸟。
我想起曾经跟琴鸟说起过自己自卑自怜的往事,他对我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他总是那么富有哲理。我说了什么呢?哦,我说:“我很脆弱。”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我很脆弱,请不要伤害我。可是强烈的自尊让我咽下了后半句话,然而,咽下去的竟然是事实。
我们都说的没错。可我们也都说错了。时间确实可以治愈一切,然而,治愈不代表不再痛了。我也确实很脆弱,然而,脆弱也并不代表无法接受。
“我以为你之所以有那样的感受,是因为琴鸟给你传递了怎样的信息,我去问他了,他否认了。”麝袋鼠其实没有那么笨,他只是真的把我当做了朋友,“他说,一只鸟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株铁锤兰?”
我能想象的出琴鸟的表情,他会骄傲地皱着眉头,仿佛麝袋鼠讲的话,是天方夜谭一般。他曾经用竖琴样的尾巴给我弹奏着属于人类的电话声和电锯声,我想他更熟悉的应该是人类如何说再见时的理由。
他再也没有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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