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得太快了

1

陆莫上了火车后,才发觉当初拒绝李兰的飞机票是一个多么愚蠢的行为。

“你一定要赶在4号我的婚礼之前来,最好是1号就过来,不然我很可能要为准备婚礼的事而忙得没时间陪你说话了。”

“3号来行吗?我怕1号那天人多,买不到火车票。”

“你怎么那么傻啊?‘十一’当天人肯定多撒,你坐飞机来,我全程报销。”

李兰虽然在花城生活了快六年,但每次和陆莫说话都还是用汉腔。这使陆莫感到很受用。这至少说明了她陆莫在李兰的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也说明李兰的恋乡情结并没有随着嫁人而消失。

“你放心吧,我不至于穷到连飞机票都买不起。”

陆莫当然知道,两张飞机票对李兰来说,只不过是少买了一瓶眼霜或少请了一个钟点工。李兰在花城的幸福生活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她本人在一家当地有名的时尚杂志社里供职,而且还挂着一官半职。

未婚夫是文化人出身的商人,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出版社。有房有车有存款。在陆莫他们那一届的同学当中,李兰是佼佼者了。

但陆莫不想让那丫头看扁了自己,她答应李兰1号就赶来花城。

“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呢?”有时候陆莫在电话里打趣道,“黄毛丫头也能成明星啊。”

“哈哈,我也没看出你的现在啊。当初大家都以为你会一直在XX报社呆下去呢。真没想到——对了,你干吗辞职了?是因为程子明吗?”

每次说到这里,陆莫就有点伤感。

“不说以前的事了,都几百年了!我都忘了,你倒还记得。”

其实,对于心思细腻的陆莫来说,那些印着青春的欢笑,烙着她眼泪的往事,她倒是很想忘记,但记忆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何况那往事中还有个程子明。

“你也别挑了,合适的就赶紧嫁了吧。等程子明那小子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放着这么好的一姑娘……”李兰还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说着。

陆莫急了,“再说就没边了,你又不是娱记,怎么这么八卦?”她听到程子明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一根针在心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2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程子明的儿子都已经三岁了。陆莫还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她在等些什么。有时候,陆莫都觉得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比如,26岁以后,陆莫就不大爱出门了,等到28岁,她更是深宅到底,一年都难得逛一次街。因为身材匀称,她所有的衣服都一股脑儿在网上解决了。

除非万不得已,因为鞋子总是在网上买不到合脚的,衣服大一点小一点还能将就,鞋子就不同了,大了脚爱跑出来,码子小了脚又进不去,就算是勉强穿进去了,那也是一百个一万个的不舒服。

经常是新鞋刚穿一天,等晚上脱下来,脚上已经鼓起一个大水泡,看看就疼。更要命的是,最近二年,陆莫又生出个新的毛病,遇到熟人和她搭腔,陆莫总是拾不起兴趣,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搞得同事都说她清高。幸好,做文字编辑是同作者打交道打得多些,而且他们之间又不见面。

通常是在网上发邮件或上QQ联系。且说的也都是些与工作有关的事,当然,如果有志趣相投的作者,陆莫也和他们说说自己的心情或身边发生的故事,但仅限于此。

陆莫怕说多了,就又变成了熟人,陆莫不想和某个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她喜欢这种看着很近实则很远的人际状态。改用一句歌词:这大概就叫作陌生的熟悉人吧。

生活中,陆莫也没什么追求,工作外,除了看书,就是看电影。她卧室的两面墙都放着书。

有一次,妹妹的同学来家里玩,看到陆莫房间里的书,想进去仔细瞅瞅,却被妹妹拦住了,“那是古董图书馆,很老旧的,反正我是看不懂的,所以,感觉你也不会喜欢。”

陆莫喜欢看书,闲暇的时光大部分都被书占满了。但陆莫看书有一个坏习惯,很容易投入到故事中去,有时候看着看着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或发出梦呓般的笑声。

每当这种情况被妹妹瞧见了,那妮子毫无同情心,嘴一张,刻薄话一溜烟儿蹦了出来,神情又夸张,“呀呀呀,纯情少女又被打动了啊,是哪个白马王子勾起了你的魂沙?”(沙,武汉方言,作语气词用。)

陆莫猛然醒悟过来,脸一红,赶紧拿了书去打小妮子。小妮子却像鱼一样在房间里溜来滑去,陆莫也甩掉了身份和年龄,满屋子追。直到母亲看不下去了,“也不看看自己,老大不小了,还和妹妹疯。”

陆莫这才想起,妹妹比自己小八岁呢。也不知道,父母怎么隔了那么多年才生下妹妹,听外婆说,妹妹是个意外。

所以,对于个人的问题,陆莫不急,反正后面又没有人追。但母亲却急了,特别是过了三十岁以后,这急更赤裸裸地表现在了行动上。母亲现在的工作,除了料理家务,就是帮陆莫相亲,物色对象,托人说媒。

弄得左邻右舍都知道陆家有个未出嫁的老姑娘。心情好时,陆莫也依了母亲去见面,但总是没有下文。通常见完面后就是直截了当的句号,连省略号都没有过。不是陆莫看别人不顺眼,就是别人对陆莫没感觉。

3

陆莫有时就自嘲地对李兰说:“你说,我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没人要呢?不挑吃不讲穿,没有物质欲望,就爱看点小说,希望找个志趣相投的人,就这么点精神追求,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满足。”

李兰半真半假地说:“现在的男人就是怕有精神追求的女人,物质的愿望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呢。”

“要是当初还是跟了——”陆莫刚要吐出程子明三个字,又咽了回去,“现在真烦,我妈天天催,好像我是一枚炸弹似的。”

“那就快上我这里来吧。正好帮我参谋一下婚礼上的事。离婚期只有三四天了,我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没处理好呢,你来正好给我帮个手。”

要是不坐班,陆莫倒是希望立刻就飞到花城去。她是听母亲的唠叨听烦了,吃相亲饭也吃腻了。

当李兰提出报销往返的飞机票时,陆莫的自尊心还是被小小地打击了一下。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丫头也太小瞧我了,好歹我也还是一白领撒,虽比不上你这总编的薪水,但坐几次飞机还是坐得起的。”

但母亲却不同意陆莫坐飞机去广州,她是看那些新闻看怕了。陆母说:“现在没什么是安全的,除了火车稍微靠得住些。

你要是坐飞机,就是不想让我睡好觉。”陆莫觉得母亲也太夸张了,但陆莫不想惹母亲伤心。母亲才从父亲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陆莫的父亲是在去年的一场车祸中出世的。父亲的坟上,刚刚才长满新草。

但现在,陆莫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看着周围乱哄哄的人群,她忍不住后悔起来。也不知道是后悔听了母亲的话还是后悔没有接李兰的飞机票。

虽然知道每年一到“十一”黄金周,火车票就紧俏,为此,陆莫还特地提前了六天订票,但陆莫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高瞻远瞩也只能抢到站票。

4

火车已经哐当哐当地开了将近一个小时,陆莫也站了快一个小时,她的腿已经麻了若干次,站着的姿势也换了数种。最要命的是,她站着的对面是一间公厕,只要她一伸出手臂,指尖就可以碰到那个写着“卫生间”的门。

而且现在正好是早上,去卫生间里的人络绎不绝,每次进去一个人或者出来一个人时,就会飘出一股混合着人的体味和尿臊味的恶心气味。

陆莫强忍着内心的不适,但没忍住。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她扒拦着人群,向紧靠着厕所的洗漱间挤去,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在洗漱间的台子上忙碌着。陆莫已经开不了口,喉咙处被那五味杂陈堵住了,她粗鲁地扒拉了一下那人,挤过去,口对准脸盆,“哇啦”一声,像泄洪的闸。

等她吐完,用水洗了一把脸,再回过头来。那个被她扒拉开的男子还站在旁边,正盯着她看。四目相对,陆莫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刚才……”

男子接过了话头:“你是晕车吧?吐完了得喝点热开水。不然,胃还得难受。”

“噢,不,不是晕车,是站在那里受不了那个味。”陆莫指了指里间厕所。

“啊?你是站票啊?那真够呛的。”男人看了看陆莫指向的那个地方,皱了皱眉头,又回过头来看她,“你是一个人吗?要是不介意,到我的座位上去休息一会儿吧。”

陆莫这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白白净净的脸,下巴好像刚刮过,泛着一层水光——嗯,也许他刚才站在这里就是处理胡子呢。个子不算高,比程子明要矮半个头。

——晕,怎么又想起程子明来了?陆莫又注意去看他的手。她忘记从哪本杂志上看到的,说是看一个男人的修养先要从男人的手开始。按照文章上的观点,眼前的这个男人很符合贵族气质,或至少是具有高素养的知识分子那类人。

他的手指修长,肤白且充满力量感。与一般男人的手不同,同样是修长,陆莫觉得这双修长的手很打眼,似乎还带着一股冷气。

此刻,那双显得过于修长的手,一只优柔地垂着,另一只则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很精致的塑料盒子,上面写有飞利浦的英文字样。男人的肩上还搭着一条蓝色的毛巾。

陆莫想矜持一下,但男人已经迈开了脚步,“走吧,就在前面11号车厢。”男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来,问道,“对了,你的行李呢?我帮你拿过去。”

他们回到陆莫放行李的地方,“真简单啊,就这么一个包吗?”男人笑道,他掂了掂陆莫的旅行包,然后轻松地提在手里,一边说道,“这包和我的包颜色一样呢,湖蓝色。”

陆莫记得她这个包还是程子明买给她的呢。是专业的旅行包,看着小,却有很多机关,可以七零八碎地装很多东西。

当初,程子明把包送给陆莫时,还唱起了蔡琴的《张三的歌》。陆莫永远都记得有那么几句歌词: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程子明唱完,硬要背起陆莫,陆莫趴在他背上,听他说:“陆莫,等我们把房子买了,我们就结婚吧,以后我就是张三,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陆莫嗯了一声,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头上。

现在,包被这个清清瘦瘦的男人拎着。陆莫则斜挎着单肩小包,他们一前一后朝男人所在的11号车厢走去。

5

车厢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像被突然赶进蜂箱的蜜蜂,一团糟地在箱子里盘旋嘤嗡着。陆莫紧跟在男人的身后。男人每跨过一个障碍,就停下来等着陆莫过去。

“真是个细心男。”陆莫想起第一次去程子明在农村的老家时,是开着单位的采访车,车驶出城后不久,在高速公路上陆莫看到一只被汽车碾压的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陆莫突然头昏、恶心起来。

程子明赶紧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盒昏车贴帮她贴上一片,又让她喝下一料药丸。“出发前就准备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晕车。”当时听程子明这么说,陆莫心里暖得像煨着一个暖水宝。

“到了,喏,就在这里。”男人在一排座位旁停下。座位上靠近窗口的那一边已经有一个乘客了,是个男的,他正趴在桌上睡觉。空出来的这块位置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包上搁着一本绿色封面的书。男人把陆莫的旅行包放到座位底下,把黑色公文包移到一边,又拿起了书。

“坐吧,这是我的位子。”男人说,“对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程,美女怎么称呼?”

“你叫我小陆吧。”陆莫说,“这位置挺宝贵的,要不,咱们隔十分钟就换一次吧。”

“没事,你尽管坐这儿休息吧。我正好到别处走动走动,活动一下腿脚。”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那个睡觉的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转过脸,只把后脑勺对着陆莫。陆莫觉得那个男人的鼻子真像一颗发了芽的大蒜。

“也真能睡的。这么闹居然睡得着。”陆莫真希望这人能在下一站就下车。

她坐下了,程先生说他去活动一下身体,便离开了。大概是没有空间可活动,程先生又回来了。

“我站你旁边看书,你不介意吧?”

说完,他真就站到座位的侧边,背靠在椅背上,打开了那本最初放在公文包上的书。陆莫回头注意地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是淡雅的草绿色。

“什么书哇?这是?”

“《河流的秘密》,”程先生说,“是苏童的散文。”

陆莫的心“噔”地亮了一下。

“啊,原来你也喜欢这本书啊。我也正在看它呢,上个星期才从网上买的。”陆莫怕程先生不相信,便从一直背着的挎包里取出了书。这时她才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绿色的。她是光顾着看内容,而忽略了书的封面。

程先生把书页合上,笑了起来,陆莫注意到他的嘴角两边各有一个半圆形的酒涡,“呵呵,碰到知己了,现在看这种书的人不多了呢。尤其是女孩子。”

陆莫想说:才不是呢,不喜欢看书的大多数是男生。但陆莫觉得“男生”这个词,太幼稚了,或者说有点扭捏。

陆莫说:“你喜欢散文?”

“噢,文学形式的东西都比较喜欢。但苏童,我更喜欢他的小说。”

“同感。”陆莫有点兴奋了,“苏童的小说,特别是古典类的小说,写得相当棒。你看过他的《妇女生活》吗?”

程先生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把书夹到腋下,盯着陆莫的眼睛。这使陆莫觉得这个男人非常在乎这个话题,似乎也非常享受他与陆莫的对话。

程先生说:“是的,苏童描写女性的心理非常到位。印象最深的是《妻妾成群》中的那个颂莲。那几房婕太太之间的斗争,描写得太精彩了。表面看很平静,暗地里却是惊心动魄。这是苏童文字的魅力。”

陆莫赞同地点了点头。

“《红粉》也写得相当不错,还被改编成了成影。电影有两个版本。不过,我更喜欢王姬演的那个版本。”陆莫问,“你看过没有?”

程先生谦逊地说:“这个倒是没看过,《大红灯笼高高挂》看过。”

陆莫插嘴道:“那就是《妻妾成群》改编的,张艺谋导演的。”说完后,陆莫有点不好意思。但程先生欣赏地说:“你看得还挺多的,看来你是文学的铁杆粉丝啊。”

程先生顿了一下,陆莫觉得他的声音特别有韵味,“看来我们胃口差不多呢,前些时我看了《穿条纹衣服的男孩》,很不错的。”

陆莫夸张地“啊”了一声,因为上个月她听到收音机里刘静在“财经夜读”里介绍了这本书,她马上就买了。看完后,正愁没交谈的对象呢。

正准备张嘴时,程先生的手机响了。是卡朋特的《往日重现》。那也是陆莫的手机铃声。她听到程先生对电话里说:“已经在火车上了,快要到花城了。啊,信息?是吗,没注意。哦,刚才,刚才去洗手间刮胡子了。好,好的,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陆莫想:他去花城?打电话来的是他女朋友,未婚妻还是老婆?

“不好意思,是我同学打来的。”程先生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里。那是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卡其色牛仔裤,只有前面两个口袋。陆莫的心再次触动了。她也是喜欢这样式样简单的衣服。每次买牛仔裤,多一个口袋都是不行的。

程先生看到陆莫在看他的裤子,笑道:“怎么,我的裤子很特别么,还是哪里脏了?”

“哦,不,不是的。”陆莫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很老实地说道,“我觉得这条裤子的设计很流畅,看着就舒服。对了,你的手机铃声很好听,是《往日重现》吧,很经典的歌。”

程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从手机铃声开始流行的时候就用这首歌了。”

陆莫看到他换了个姿势,猜想他可能站累了,自己便从座位上起来,“你坐会儿吧,我正好想去喝点水。”

“还好,这点站力不要紧的。你坐吧,我去帮你打水。”程先似乎对自己的热情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就上车了,火车上的设施我肯定比你熟。你看现在人又多,你已经挤了一早上了,我正好也要去那边,顺便就帮你把水打过来吧。”

陆莫没有再推辞。旁边那个大蒜鼻子男人睡得正香,陆莫不知道他的呼噜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响起的,但声音很均匀,轻到可以忽略不计。

6

今天是个好天气,陆莫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虽然看不到太阳的模样,但阳光散得很开。路上,树上,田野里到处都染着光。陆莫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被这阳光填得满满的。

她回过头,往过道里看,只见程先生端着一杯水,正穿过人群艰难地朝她的座位走来。陆莫站起来,打算迎过去帮忙。但程先生却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陆莫就这么看着程先生慢慢挤过来,她接过水杯,水面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刚才吐完了就应该喝杯热水的。”程先生说,“咱们都忘了。”

陆莫喝了一小口水,心里暖乎乎的。

“你是去花城吗?”

男人反问道:“怎么,你也是去花城?”

“嗯,我有个好朋友在那里。你也是吗?”

程先生吐了一口气,“要是去花城就好了。只是不巧,我是去深圳,参加大学同学的聚会。”

陆莫感到有些失落。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水,已经变凉了。

“我跟你说说我这次去花城找的那位朋友吧,她还挺有故事的呢。”陆莫放下纸杯,去看程先生的脸。如果他的表情生动起来,陆莫就继续讲故事,倘若他面无表情,陆莫就决定去洗手间。

陆莫没有去成洗手间。那个大蒜鼻男人醒了,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陆莫看到了他牙齿缝里,挤着一丝腐烂的菜叶。

“哎,你们坐着说话吧,我要去洗洗。”大蒜男人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大概是洗漱用品。

大蒜鼻男人走后,陆莫坐到了大蒜鼻男人的位子上,程先生则坐到了陆莫移出来的座位上。他们的衣角叠在了一起,很快又分开了,程先生把《河流的秘密》放在了座位的中间。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你的故事了吧。”程先生微微侧着身子面朝着陆莫。

陆莫纠正道:“不是我的故事,是我好友的故事。”

程先生连忙微笑着点头,“是,是。”

7

陆莫捋了捋额前的刘海,清了清嗓子,然后用慢悠悠的调子说道:“我和我这个朋友是三重身份。小时候我们是邻居,后来又做了同学,高中的时候才分开,大学的时候又聚上了。她这个人嘛……”

陆莫突然停住了,一片白光闪进了陆莫的眼帘。原来火车正经过一片湖泊,湖正随着列车往后退去,但好像永远也退不完似的。陆莫把目光伸向湖的尽头。她觉得那湖就像她家乡的东湖。

“她很爱看书,而且喜欢坐在湖边看书。我们的大学正好傍着一个湖泊,只要有空她就去湖边看书。但她不喜欢数学,甚至有点怕数学。她总是搞不清小数点和圆周率,函数是她的敌人。在学校里闹过很多笑话。

“大学的时候,我和她都选择了中文系。因为她喜欢写文章,经常为校广播站撰稿,一来二去,认识了和他一样操练文字的男生程子明,他们相恋了。

“和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他们出双入对,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散步,一起看露天电影,一起温习功课,一起闹别扭,一起哭一起笑。

“这样一起了四年,大学毕业后,他们双双考进了本地的一家XX报社。正当他们商量着是先买房子还是先结婚时,突然遇到一件事。其实他们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件事才分开的。后来,他们相继离开了那家报社。”

说到这里,陆莫停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她装作不经意地摸了摸脸,觉得脸有点烫。程先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而此时,列车穿过了湖泊,又陷入一片青山之中。

“那个报社我听说过,很有名气的呢,放弃了有点可惜。不过,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程先生换了个姿势,“你知道那件事吗?”

陆莫想,我当然知道。我想忘也忘不了啊。

8

陆莫正要开始那“忘不了的事”,突然看见那个大蒜鼻男人正往这边挤来。陆莫正要起身,程先生也站了起来,“你还是坐我这里吧。”

大蒜鼻男人看到陆莫和程先生正在推让座位,暖昧地笑了笑:“你们坐吧,我还要去餐厅吃点东西。”大蒜鼻男人把装有牙膏牙刷和毛巾的白色塑料袋搁进了一个皮箱子里。他站起来,冲陆莫和男人又充满意味地笑了笑,“看你们还挺聊得来的。继续吧,我走啦。”

陆莫一下子红了脸,还是程先生反应快,他彬彬有礼地冲大蒜鼻男人一笑,“那谢谢您啦,兄弟。”

大蒜鼻男人一走进人群就不见了。

陆莫回过神来,“这人还蛮好的。”

程先生转过身,坐了下来。几乎有点迫不急待地说:“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了,她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报社呢?就是你那个朋友。”

程先生的追问,使陆莫的心情变得非常愉快。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为了一个稿件是发还是不发,陆莫和程子明起了争执。”

“陆莫?”程先生重复道。陆莫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但陆莫没有反应过来。

陆莫继续说——

有一群被拐卖的小孩被一帮人故意打残了腿,被逼着去大街上乞讨。

陆莫想通过这件事做一组追踪采访稿,想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稿件是千辛万苦地写出来了,但稿子在审核时却没有通过。这是陆莫没有想到的,因为负责审核的就是总编室主任程子明。

程子明给陆莫的解释是,社会部的同事因为调查卖花女孩幕后黑手的事,刚刚被人打成骨折加脑震荡,到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社里领导也认为这段时间应以欣欣向荣的新闻为主。因为这座城市即将参加‘全国十佳城市’的评选活动。

这篇对陆莫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稿件就这样被程子明否决掉了。从这以后,陆莫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坎。

她回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突然发现自从程子明从一个普通的文字编辑升到办公室主任后,就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底变在哪里陆莫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程子明变没变,变多还是变少,变好还是变得不好,陆莫觉得有一点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他程子明不管如何变,但对陆莫的感情还是一如继往的情深意长。

因为不管陆莫要求什么,除非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或是程子明正远在天涯海角,不然程子明总是有呼即来,有求必应。大冬天的晚上,陆莫说肚子疼,程子明马上坐车赶过来,一个大男人硬是在厨房里忙到天亮。

连母亲都说程子明是陆莫前世修来的福。天亮了,红枣桂圆粥熬好了,陆莫起床,闻到香味,肚子也不疼了。其实,那只不过是痛经,没什么大碍,医生说结了婚就会好。

但陆莫突然就不想结婚了,她虽然还爱着程子明。但自从那组新闻稿被压下来后,陆莫就觉得她和程子明之间总像隔着点什么。这种隔着点什么的感觉使陆莫和程子明结婚的决心变得不那么牢靠,变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了。

但陆莫也没有马上就要摧毁这段感情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陆莫休息,程子明也刚从外地出差回来,陆莫的母亲便让女儿打电话给程子明,让他赶过来吃中饭。对于这个女婿,陆母刚开始还因为程子明的农村娃身份,反对过,后来,看程子明对陆莫还真是不错,又细心又贴心。

深更半夜来家里煮粥都不知煮过几多回了,把陆母的心也煮软了。后来,陆母看程子明居然是越看越顺心,越看越喜欢。

9

那天,程子明来的时候,陆母已经去超市准备中午的饭菜了。陆莫的妹妹当时正在考研究生,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忙得像个总理。程子明叫门的时候,陆莫正在电脑上写文章,陆莫正在情绪中,开了门后又急匆匆地坐回到电脑前。

程子明也不恼,程子明放下行李后,直接去洗手间冲了个澡,出来时,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向陆莫喊道:“大小姐,在写稿子吗?”陆莫头也不抬,“嗯,突然来了灵感,在写小说呢。你来帮我看看嘛。”

程子明擦完了头发,顺手就把毛巾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然后走到陆莫的身边,把头凑到陆莫的耳朵边,但他没有看陆莫写的文章。程子明弯下腰抱起了陆莫,然后转过身把陆莫轻轻地放到了床上,“今天又赚了一笔外快,下个月咱们就去交房子的首付款,就买你说的月亮湾小区的房子。”

陆莫知道程子明所说的外快就是在外面接私活。程子明把嘴巴贴了过来,陆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陆莫正要闭上眼睛,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子明,我们现在有多久没有写文章了,连书都没正儿八经地看过一本呢。”

程子明想都没想,迅速接上了话茬:“你怎么还是那个傻丫头?那些东西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像大婶大妈闲着没事嗑瓜子。”

陆莫想说什么,但程子明把嘴巴堵了上去。陆莫觉得程子明的嘴唇像两片薄薄的冰砖。她抖了一下,但程子明没有发现。

工资单出来后,陆莫离开了报社。令陆莫没有想到的是,分手的时候,陆莫没有哭,程子明却流了一脸的泪。

后来,程子明也离开了报社。再后来,程子明出了国,听说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爸了,只有陆莫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10

故事讲完,陆莫也觉得口干了,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纸杯。却听到程先生叫道:“陆莫。”

“嗯。”陆莫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去拿水的手没有拿到水却碰翻了纸杯,水流了出来。她想接住水,却忘记了应当先把水杯扶起来。陆莫没有找到接住水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纸杯里的水流完,铺了一桌子,陆莫也泄了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莫。”程先生叹了口气,“原来故事的主角是陆莫。你姓陆,陆莫,这个名字好听。”

陆莫没有搭腔,她沉默着,心里却像突然钻进了一只兔子。她有点嗔怨程先生刚才为什么不帮忙扶住水杯。

“水都洒光了,我去倒点水,讲故事把口都讲干了。”说着,陆莫站了起来。

“还是我去吧。挤人这种事还是男人来做。”

陆莫没有推辞。程先生正要走,列车里的广播就响了,是寻找医生的广播。有个儿童在列车上生病了。

“不好意思,小陆。我要去12号车厢看看,有小孩生病。”说着,程先生放下水杯,“水还是麻烦你自己去打了。”

“你这是——”

“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是医生。”他一边回答,一边弯腰从座位底下拉出了一个黑皮小箱。他麻利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十分袖珍的小药箱,陆莫注意到那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药箱,药箱上面有个醒目的红色十字。

“你真是医生啊。”

“是,不过是个外科医生。”男人打开小药箱,眼睛迅速在里面扫描了一遍,又用手在里面翻了一下,然后迅速关上箱子,又把那个拖出来的拉杆箱子放回到座位下,“我去看看。行李麻烦你帮我看着一下。”

陆莫想说,花城马上就要到了,我要下车了。但陆莫说出的却是:“你准备得可真齐全,药箱居然都带着。”

“可能是职业习惯吧。”程先生笑道,这会儿,他抬头看了看车厢,又回过头来对陆莫说,“你坐会儿,我去看看就来,我也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呢。”

陆莫想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电话呢。”但陆莫没有喊出声,她看到程先生已经混进了人群里。

也许在我下车之前他就会赶回来的,他还要给我讲他的故事呢。陆莫想。

那个小孩得的是什么急病呢?嗯,肯定是感冒了,要不就是在火车上吃坏了肚子。火车上能发生什么样的大病呢?

想到程先生还要回来讲自己的故事,陆莫就觉得事情正按照她想象的那条路径在发展着。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个大蒜鼻男人回来了。

“怎么只剩美女一个人?你同伴呢?”陆莫想,你明知道不是同伴还这么问。

陆莫说:“列车上有小孩生病,他是医生,去帮忙了。”说完后就笑自己,还真像是自己的同伴呢,说得这么熟又这么顺。

大蒜鼻男人突然打了个喷嚏,一股没有消化好的蔬菜味钻进了陆莫的鼻腔里。陆莫侧过了身子。

11

陆莫的脑子一团糟。她把程先生放在座位上的《河流的秘密》拿起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把书又搁回到座位上。

她眼睛不时地瞟向车厢的两个进出口,但除了没有印象的一模一样的人外,陆莫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又侧着耳朵,但广播在响了第一次后,又播了三次,然后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

杯里的水快要喝完的时候,广播终于响了。陆莫按住胸口,觉得心脏咚咚地跳得厉害。她侧着耳朵,仔细听着。

“旅客们,你们好,花城站马上就要到了,火车正在进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祝旅途愉快。”

陆莫一字一句地听完,随着声音的消失,她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了。她抬起手腕看表,离到站时间只有10来分钟了。她站了起来,睛睛从车厢的左边扫到右边,又从右边扫到左边。

大蒜鼻男人问陆莫:“你在找你的同伴吗?”陆莫没有理他。

大蒜鼻男人又说:“他好像是到深圳吧,怎么,你和他不是同一个目的地?”

陆莫怕他没完没了,“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我到花城。”陆莫觉得自己的语气像在和谁堵气。

“喔,我说你干吗这么急。原来你们不是同一个地啊。”大蒜鼻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陆莫的变化,“你放心吧,他的行李我会帮他看着的。你们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现在的人都不兴让人带话的。都有隐私嘛,我能理解。”大蒜鼻男人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陆莫觉得他的笑和他的声音一样,都带着一股没有消化的蔬菜的酸腐味。

陆莫说:“我也想在电话里说啊。”

陆莫的眼睛都望酸了,渴望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一直到陆莫一步一回头地下了火车,程先生还是没有回来。

陆莫都有点担心那个小孩的病情了,但这种担心只是一转念,继而又变成了责怪。“怎么这个时候生病呢?”当她意识到这种想法很自私,忍不住又责怪起自己来。

李兰已经等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了,她看见陆莫拎着一个湖蓝色的旅行包夹在出站的人群中,不知是旅行包太重还是旅途劳累,李兰觉得陆莫的脚下好像有磁铁似的,每迈出一步都让人提了心。陆莫很快就被人群甩到了后面。

李兰冲陆莫喊道:“陆莫,这里,这里,走快点啊。”她看到陆莫抬起头,眼光在人群里扫了一遍,“这边,看这里,我在这里。”李兰恨不得飞起来,她一边往上跳一边不停地挥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陆莫终于看到了李兰。

只是,让李兰奇怪的是,陆莫看到她后却停止了走动,她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李兰看到陆莫猛地丢下旅行包,返身又向进站口跑去。李兰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也跟着跑起来。

等到李兰追上陆莫,她看到陆莫站在站台上,嘴里喃喃道:“应该给他留个纸条,夹在《河流的的秘密》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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