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人物志:小五子

我们都烦小五子,特别烦。总是变着法子躲他甩他,像耕地的老黄牛想着法子甩掉尾巴尖上的泥巴蛋子一个样。

在北苑村,能让我们烦到这种地步的有两类人,一是厌恶憎恨却又惹不起的无赖,一是从心里瞧不上眼不屑混在一起玩的小五子。

小五子顶一头软塌塌的黄毛,眉毛和鼻子小巧的像妮儿,混在我们这群野驴中间,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小五子太胆小,动不动就咧嘴哭,像村里哪家挨了男人揍的娘们似的扯着嗓子,恨不得扯下满天的云。

可我们甩不掉他。好像有根绳连着小五子和我们似的,我们一动,他家的大门就推开了,然后就探出小五子黑乎乎毛绒绒的大脑袋。他娘还经常去我们家里告状,说我们几个坏小子欺负他儿子,专门不带他一块玩,于是爹娘就扯着我们的耳朵骂我们不是玩意儿,说什么再敢欺负他就打断我们的狗腿。

我们更烦他了。

什么玩意儿,十多岁的人了,还像没出窝的狗崽子,成天吊在娘的奶布袋上,没出息!

夏秋不上学的日子,我们每天都背着草筐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挣工分,每天傍晚,我们都背着满满的草筐等王胡子过秤,为了多点分量,我们常常狡猾地把泥巴蛋子和石块裹在草里,小五子一次也不敢,过秤的时候,他远远地躲开我们,生怕连累他似的。后来王胡子逮住了我们,他揪着我们耳朵,张着他那裤腰嘴骂骂咧咧地把我们撵到墙根,每人身前都是装满了筐头的石头坷垃块子,只有小五子没挨揍,全毛全尾的回到家里。

挨了揍的我们没觉得丢人,倒英雄得像上过刑场的钢铁战士,而小五子呢,当然只能是叛徒、特务、胆小鬼一类的货色了。

我们朝他吐口水,夹枪带棒地嘲笑他,不让他跟着我们。

他不说话,低着头,像影子,像尾巴,怯生生的。

每当看到队里大片的西瓜地,那绿油油圆滚滚的大西瓜猫爪子似的挠着我们偷瓜的冲动,事实上,我们也经常投入行动,虽然大多数以失败告终。

看瓜的老汉一看我们远远地来了,他们两个就紧张地走出窝棚,扛着铁锨围着地边子转悠,好像我们是一群眼冒绿光的恶棍,而那满地的西瓜是他们家十六七的大闺女。

我们藏好草筐,兵分三路偷偷地靠近西瓜地。小五子当然不敢去,我们就让他躲在沟里看草筐,两路人马像我们设想的一样被老汉撵得兔子老祖宗似的嚎着飞奔,余下的那一路则笑哈哈地抱回了两个圆圆的大西瓜。

兔子的祖宗们还没什么,在沟里看筐的小五子却吓得把头伸进了草筐里,头上蒙着杂乱的草,脸色惨白……

“熊包!你到底是不是爷们?”我们一边骂一边脱他的裤子,非得看他裤裆里有没有那玩意儿。

那天在山坡的红薯地里,我们早早地割满了筐,大家四仰八叉地躺在阳光下瞎扯,不知哪一个说起了我们头枕着的坟子(坟墓)。

“谁家的坟子?”

“谁知道谁家的。”

“埋的什么人?”

“谁知道什么人。”

“活着这么大一个人,死了这么小一堆土,谁记的谁?”

“你知道你爹的名字,知道你爷爷的名字吗?知道你老爷爷的名字吗?知道你老老爷爷的名字吗?……”

摇头,自己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别人家的那就更没人关心了,活着你就活着,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谁是谁,谁又管你是谁?

“唉,该给每个坟子起个名字的——”

“立石碑啊,一个坟子立一块石碑不就都有名字了吗?”

“嘁,立了石碑又如何,有了名字又如何?谁知道那个名字是谁,谁知道叫过那个名字的是个什么人?”小五子幽幽的说了一句。

“没意思,人活着活着最后都活进了坟子。”

“过不几年坟头就没了,成了平地了。”

确实,过了几年就成了平地了,再也找不着了,埋过和没埋过一样,来过和没来过一样。

土上长着庄稼,土下埋着死人,活人收种一茬一茬的庄稼,庄稼养活一茬一茬人,然后一茬一茬的人变成了灰养肥了土地,到底是人吃土,还是土吃人?

“变成了灰?那家家窗台子上都有灰,家家锅台子上都有灰,家家床铺上也都有灰……”小五子惊恐地望着我们。

“对,灰就是曾经活过的人……”一个家伙故意吓唬小五子。

人就是土,土就是人。人是走着的土,土是躺着的人。

“你筐里草上全是土,那就便鬼了。”

“你衣服上全是土,那就全身都是鬼了。”

“你吃的煎饼和窝头里也有土,那你每天都在吃鬼了。”

我们混小子打闹着,谁也没当回事。

小五子突然大哭起来,脸色白成一张纸:“我不想死,不想进坟子,不想变成灰!”

我们劝了一阵,劝得最后没了任何耐心,我们背起筐就走,小五子“刷”地爬起来,草筐也不要,疯了似地追赶我们,害的我们放下草筐,折回去背起他的草筐。

小五子病了四五天,他娘最后找到了李神汉。

“撞着邪了,惊动了东西了,南山坡方向……”李神汉摇头晃脑地说着,像他亲眼看见什么似的,“幸亏人多,阳气旺,不然……”

李神汉没再说什么,直是一个劲摇头。

我们没想到软蛋小五子竟然学习那么好,在我们为留级发愁的时候,小五子一溜烟似的上完了小学,上完了初中,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羡慕,但心里又隐隐愤愤不平:“这么一个软蛋货色,上了大学有啥用?到头来还是一个窝囊废!”

后来各自成家,各奔东西,渐渐忘掉了很多事情。

但小五子每年都从省城赶回老家过年,他总会把我们邀请到一起喝酒,我们不再嘲笑他,但我们内心里依然藏着轻蔑——都知道小五子依然胆小,听说在家里被老婆管得像个儿子。

突然有一天,电话响了,儿时伙伴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五子的事知道了吧?”

“咋,当官了?”

“……,死了……,小五子……”

“啊——,也就四十多岁,死了,小五子?”

一条链接闪了出来。

“……武其昌老师为了救两个孩子的生命,在胡同里与劫匪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抢下了孩子,自己却永远躺在了血泊里,没有醒来……”

泪水一下子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喉头哽着,好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都去……省城……送一送小五子……不去是孙子!”

“我们……都去……!”

“都去……谁不去谁他妈孙子……”

我们隔着电话屏幕哽咽。

我们相约,必须亲自站在他身前,平生第一次,向我们的小五子——武其昌老师鞠躬。

1

台风过境,一整个香港岛日日夜夜都笼罩在雨幕之中,好不容易等天放晴,潘东行想去公园里采采风,去去霉味,却被室友肖良武抓去参加一个莫名其妙的聚会。

肖良武说:“我是瞧得上你才叫你一起去,今晚有大咖。”

他们都是艺术培训班里的学员,还未出道,一个个却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出名,那大咖,估计又是日日上八卦新闻的那种人,不去也罢。

当天晚上,他接到电话,是肖良武打过来的,电话那头已经喝高了,吐的稀里哗啦,他断断续续说道:“我喝到吐血了,又走不掉,你过来帮我一下喽。”

潘东行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心想着把他接回来就算完。

夜太深,运气不好,他没有打到车,公交车司机也早就下班了,他一路从住处跑了过去,额前的刘海搭在脑门儿上,像个刚打完篮球的傻小子。

一辆红色的跑车忽地停在了他面前,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半边身子都隐在黑暗中,她从车里探出头来,一头长卷发被海风吹乱,像极了影片里风情万种的女主演

她说:“你是潘东行?”

潘东行“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嘉怡姐认识我?”

她叫荣嘉怡,是无线资历最老的一批员工,无线平辈的都叫她“七仙女”,只因她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背景,她是船王的女儿,行老七,上头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背景都十分了得,便得了一个“七仙女”的称号,而他们这种准备进无线工作的,都得敬她一声“姐”。

她说:“我们见过的。”

“是见过。”只是他以为荣嘉怡一定不记得自己。

他第一次见荣嘉怡是在湾仔码头,那时,他还没有考入夜校,日日帮着家里卖海鲜,浑身都是洗不干净的鱼腥味,得了个绰号叫“鱼仔”,他也有梦想,不想被人一辈子当成“鱼仔”,于是发奋努力考进了无线的艺术培训班。

第一次见荣嘉怡那天,他提着一袋海鲜匆匆赶早市,结果和人撞了个满怀。

他道了歉,又匆匆忙忙捡起那些掉了一地的海鲜,回过头来,便看到被撞的人竟然手里拿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她笑嘻嘻的说:“给你。”

身后有人叫他的别名:“鱼仔,快点!”

潘东行忽然就脸红了,他接过螃蟹装进袋子里,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过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帮他捡螃蟹的,竟然是无线的荣嘉怡。

而他用来记录的手账也在那天弄丢了,后来,他去市场里仔仔细细找过,可那手账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荣嘉怡说:“你的手账在我这里,上头有你的名字,下次见面,我把手账带给你吧。”

他说:“谢谢。”

荣嘉怡说:“这么晚了,是在夜跑?”

潘东行摇头:“不是。”

荣嘉怡说:“那是干嘛?”

她问得太过热切,让潘东行不回答都不行,他说:“去东兴会所接朋友。”

“哦,我也正好去那里,一起吧。”

他这么大老远跑过来早就累了,也怕肖良武等不了那么久,道了一声谢之后便上了车。

2

到了东兴会所之后,潘东行才知道荣嘉怡和他找的是同一个包厢。

包厢门一打开,里面便出来一阵鬼哭狼嚎的歌声,平常一个个在台前光鲜亮丽,这会儿喝多了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肖良武看上去半点都不像醉酒的模样,见了潘东行之后,脸上有些发虚。

潘东行的脸色略略变得有些难看。

倒是肖良武怀里的女人见了潘东行和荣嘉怡之后露出来震惊的表情,后来一整个包厢的人都看着他们。

荣嘉怡笑着说:“半路捡了一个后生仔过来,怪我运气太好咯!”

这一句玩笑话说过,算是解释了众人的疑惑。

她坐在沙发的一隅,见潘东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站在门口,便抓着他的胳膊说:“会唱歌吗?”

他没说话,荣嘉怡便说:“你是夜校里的学员吧。”

潘东行点点头,荣嘉怡便说:“来了就放松些,你叫我一声姐,我还能不护着你?”

荣嘉怡这么说了,潘东行紧绷的脊椎便微微放松了些,荣嘉怡又笑着说:“真是个后生仔。”

两人合唱了一首港岛当红歌后的歌曲,荣嘉怡一开口便获得一众掌声,她的歌唱得倒不是多有技巧,可胜在声音好听,着实抓耳。

他和她一人一句的唱着,偶尔有眼神交集,但很快便错过去了。

歌唱完,潘东行便端着酒杯敬了一圈酒,末了还未开口说出请辞的话,一旁的荣嘉怡便说:“今晚就不陪各位玩啦,我还有事,叫阿行送我吧。”

她唤他阿行,语气轻柔,那些想阻止的人自然改了口,做了一个顺水人情,他们笑着说:“阿行是吧,务必把我们七仙女安全送到。”

出了包厢之后,荣嘉怡站在台阶上抽烟,细细的女士烟夹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两指尖,那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有着说不出来的韵味。

潘东行说:“嘉怡姐,谢谢。”

荣嘉怡说:“这样的场合你没来过?”

潘东行说:“没有。”

荣嘉怡说:“想来你也是不愿意来的,不然也不会写出那样的手账。”

他的手账里,记得都是他对电影的心德,从1940年的电影开始记起,每一篇好的电影都配上了密密麻麻的影评,他来时,雄心壮志,发誓要跟过去告别,可到了夜校之后才发现,这里每走一步都是龙潭虎穴。

潘东行说:“嘉怡姐看了?”

荣嘉怡吸了一口烟,点点头,她啧啧两声:“很有想法,所以出手帮帮你喽,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仔。”

潘东行说:“嘉怡姐帮我,是因为手账?”

荣嘉怡吸了一口烟,忽而倾身朝他喷出一口烟,烟雾朦胧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灌了海水似的波光粼粼。

她笑着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中意你?”

潘东行是在肖良武回去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他的皮夹不小心掉出来,他们在学校拍的合照便漏了出来,被包厢里的有心人看到了,其中有个女人非要潘东行过去喝几杯,他拗不过,便打了那通电话。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罕见,谁都想手上握着最好的资源。倒是肖良武很好奇,潘东行是怎么认识无线一姐荣嘉怡的。

他问了,潘东行便随口回答道:“路上碰到了,就聊了几句。”

“你运气好,我看七仙女好像很中意你嘞。”肖良武说。

潘东行将一本厚厚的书砸向肖良武,语气冷冷道:“你这嘴怕是要缝上了!”

他蓦地又想起了荣嘉怡抽着烟调侃自己的那一句:不然呢,你以为我中意你?

3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荣嘉怡都没有再见过面,他还以为荣嘉怡说要还手账只是跟自己说的玩笑话。

有一天,他在剧组里帮忙,正帮着灯光师打灯的时候,荣嘉怡带着新晋花旦从外面走进摄影棚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梯子上的他。

她抽着烟,一头卷卷的头发被绑成了马尾,穿着一身干练的女士西装,显得落落大方,她低头跟旁边的新晋花旦说了几句,那女生便点点头,跟着导演走了。

她说:“阿行,你怎么在这里打灯?”

她一开口,众人便惊呆,诚惶诚恐的看着潘东行,倒把潘东行看得不好意思了。

要是早知道这后生仔跟荣嘉怡是熟识,谁还敢叫他爬上爬下的打灯。

潘东行说:“客串了一个角色还没有开拍,我个子高,他们便叫我帮帮忙。”

她点头,笑着说:“那好,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找你,有东西给你。”

他知她说的是手账,可旁人听了这话,平白暧昧了三分,她也不解释,踩着高跟鞋,甩着马尾转身走了。

副导演将他从梯子上叫下去说道:“你认识嘉怡姐怎么不早说,回头我把你的戏份给你改改。”

潘东行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涩,很苦,可这明明是好事啊。

良久,他说:“我跟她也不熟,算不得认识。”

“在这里,能说得上一句话的,都算得上天大的交情了。”

中午的时候,他领了盒饭去了休息室,荣嘉怡正坐在窗户边上抽烟,她平常对人算得上和气,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身份,话还没说几句,脸上的笑容便挂了起来,按照荣嘉怡的地位,大可趾气高扬,眼高于顶,也没人敢说她半个“不”字。

荣嘉怡见他来了,便将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她从包里拿出那本牛皮的手账说:“喏,还给你。”

潘东行说了声谢谢,正准备拿过手账的时候,荣嘉怡突然缩回手,一脸狡黠的看着他:“你要怎么谢谢我?”

他愣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说:“怎么谢?”

荣嘉怡说:“你自己想。”

他说:“要不,我请你吃饭吧!”说完,他便后悔了,荣嘉怡什么人,饭局排到下个月末也轮不到他来请。

却没想,荣嘉怡一脸期待的说:“好啊,什么时候,我最近都有空,你呢?”

明知是鬼话,潘东行还是说了句:“我也有空,那就明天吧。”

4

他想了很久,也不知带她去哪里吃饭,他从来不知道请人吃饭竟然会是这样一件苦恼事情,以前,他还在湾仔码头卖海鲜的时候,挣了点钱,便带着还在念书的弟弟妹妹去深水埗搓一顿。

那里虽是老城区,素有香港贫民窟之称,可煎炸煮炒的东西也多到数不胜数,且都是传承下来的老字号。

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愿意吃什么,她便笑着说:“随便啦。”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问。

“你说一个好了。”

他便说:“我带你去深水埗吃吧。”

她说:“好啊,那里有家炒河粉的味道不错,我常去的。”

“你也去深水埗吃东西?”他十分惊讶。

“不然呢,你以为我吃龙肉长大的。”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十分开心。

他那时听着她的笑声,心想,她还真是爱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们去深水埗吃东西,都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得严严实实,倒不是潘东行有多火,而是不想跟着荣嘉怡登上八卦杂志的封面。

那天,他们吃了一路,两人对吃十分投缘,喜欢吃煎得外焦里嫩的烤鱼,喝汤要喝素汤,鱼丸要炸的用筷子戳下去冒油花。

他们吃了一路,也聊了一路,荣嘉怡是真的有仔细看过他的手账,她说:“把手账还给你我都有些失眠了,前一阵子我都是拿它当睡前故事看的。”

她这么说着,潘东行便只是笑,现在的他,离梦想中的那个自己还太遥远了。

那晚回去之后,他失眠了,心脏像是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开心,一半沮丧,像是冰火两重天一样深深的折磨着他,他那时还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可等他想明白的时候,又似乎太迟了。

周一的时候,荣嘉怡还是登上了八卦杂志的首页,标题很难看,这也是港媒的一贯作风:荣嘉怡与某男共同出现在深水埗小吃街,疑似包养无线新人!

八卦杂志上,潘东行的脸只露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大概,但还是被有心人士扒了出来,一时间出了不少风头,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1

凌晨两点零一分,苏小小安静地坐在同学家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已经积攒了很多天的安眠药,旁边的一把旧椅子上放着她之前偷偷从小商店里买来的一小瓶廉价白酒。

她闻着这个刚装修完的房子里散发出的刺鼻气息,看着这空旷杂乱连家具都没来得及买的客厅,在他们这个小县城里,能有这么一栋房子的人已经算是有钱人了。

同学经常抱怨父母长年在外做生意除了定期寄钱完全不管她的生活,但苏小小却对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感到费解,如果能拥有这样自在的日子,她宁愿用自己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去交换。

苏小小从没想过自己最后会死在别人的家里。可是即便是死,她都不愿意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某种意义上,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一个月前,她还在住校,她的爸爸和后妈便毅然卖掉了家里的房子,转而买了现在这个小房子。

后妈的话有理有据:你反正总是要嫁人的,家里也没必要非得给你留个房间,出嫁之前你先暂时住在客厅吧。你得理解,毕竟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我要养活你和弟弟这两个孩子,更何况还有你奶奶。

在吞下安眠药之前,苏小小借着窗外的路灯光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牛仔衬衫,因为白天的时候淋了雨,现在还潮乎乎的,脚上是那双已经穿了一整个学期的旧球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的鞋子总是缝了又坏,坏了又缝,每双鞋子上面都是奶奶歪歪扭扭的针线痕迹。每次伴随着这些粗糙针线活的还有奶奶的咒骂声:你这个罪人,你妈就是个贱胚子,生下你来折磨我们家,自己却跟野男人跑去风流快活了,你就是个罪人啊……

不过被骂得多了,苏小小就习惯了,有时甚至在奶奶骂她的时候,她还能走神在心里哼唱周杰伦的歌。

可是现在,就连这咒骂声她也听不到了。

昨天是奶奶的葬礼,也是她原本就计划好要离家出走的日子,但在逃走的途中听说奶奶去世的消息,她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上一眼,却不幸被爸爸发现了。

爸爸揪着她的衣领就像揪着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拉到奶奶灵堂前跪下,然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了她两个耳光。

一个姑姑在旁嘀咕:这娃娃怎么跟那个婊子一样贱?偏偏在老人去世的时候添乱。

爸爸听了这话,又狠狠地给了苏小小两个耳光。

可是周围是一片沉默,令人绝望的沉默,这让那两记耳光的声音显得更加清脆响亮。

苏小小到那一刻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多余的。她没有哭,只是漠然地盯着父亲,眼神里有刺骨的冰冷,她只想得到解脱。

可是父亲看到她不屈服的眼光似乎更加恼火,像发了疯一样开始狂扇她的耳光。很快苏小小的一只耳朵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一直到晕倒之前,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反倒是爸爸,一边打她一边自己还流眼泪。

“搞得好像谁逼你打自己女儿一样”,苏小小晕倒之前心里这样想。

苏小小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一片大雾里追着妈妈的身影质问她: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抛弃我?妈妈终于停下来看着她神秘地笑,她说你来追我啊,你追上了我就告诉你。

苏小小睁开眼时,四周是一片白色,和她梦里的场景有些类似。

“苏小小你可算是醒了!你想死怎么不说一声啊?你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们家啊!那可是我爸妈刚买的新房子!得亏我半夜有起夜的习惯及时发现了,不然还真让你死我们家了!”

同学赵红梅的声音突然传进了苏小小的耳朵,那一刻苏小小意识到自己没死成,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是连死都死不了。

洗胃之后,仅仅三天的时间苏小小就瘦了十斤。

她跟赵红梅借了些路费,走之前一边收拾赵红梅给她的几件旧衣服一边说她的打算,脸上竟然洋溢着一个花季少女该有的那种憧憬和自信:我去城里找一个朋友,他小时候也是在我们这里长大的,听说他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领导,肯定能给我份工作,到时候我赚了钱就还你医药费,还有这些天住在你家吃喝的钱,我都加倍还给你,以后你来城里玩就找我,我吃喝住全包。

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小小自己心里清楚她是认真地在跟赵红梅撒谎,因为她并没有打算好好活下去,她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不过在离开之前,也许可以试着找到那个狠心的女人,至于到底为什么要找她,是想报复,还是想要问个究竟,抑或只想看看这个女人的脸,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通了就好,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嘛?你看我整天没人管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赵红梅大咧咧地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吃雪糕,“你说你傻不傻?咱们都这么年轻,有啥事忍忍就过去了,等中专毕业以后立马找个好男人嫁了,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苏小小笑笑没说话,继续收拾她的衣服。

第二天,苏小小便坐上了通往城里的火车。

2

苏小小口中说的那位朋友叫吴奇,是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带她玩的一位哥哥,后来他妈妈改嫁,他就跟着搬走了,从此就和县城里的人都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年,吴奇作为市里一家企业的代表来县城的中学捐助,而苏小小就是学校选出的贫困生之一。

企业代表为贫困生发放学习用品时,苏小小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吴奇,虽然他变得更加英俊挺拔,但依旧还有几分原来的模样,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苏小小还特地看了下吴奇面前的桌签。但她从吴奇手里接过学习用品时头始终埋得低低的,生怕他会认出自己,她心里还在为自己身上的旧衣服感到尴尬。

后来她从学校的宣传栏里偷了一张吴奇在捐助现场的照片,一直留着,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照片,就像她最近一直在攒安眠药一样,可能都是潜意识里想着有一天会用到。

苏小小千辛万苦找到了吴奇的公司,拿他的照片给前台的姑娘看,说要找吴奇。前台的姑娘告诉她:这个人是我们吴总没错,可是他叫吴昊。

打电话请示过后,前台姑娘就把苏小小带到了会议室等。

一个多小时后,又累又饿的苏小小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恍惚中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同学,同学……

苏小小起来一看,西装笔挺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吴奇,她嘴角一弯说: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了呢。

吴奇礼貌地笑笑:我听同事说以前我们公司帮助过的一个学校的学生点名要找我,我正开会呢,就让你在这等了一会儿,要不先到我办公室吧。

苏小小点点头,跟着吴奇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进门前她扫了一眼门牌上的字:市场部总监。

吴奇帮苏小小倒了杯热水,询问她来找自己的原因。

苏小小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小时候的自己,她指给吴奇看:吴奇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小小啊。

吴奇回忆加辨认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小小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吴奇请苏小小吃了顿饭,然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苏小小观察了一下吴奇的房子,心里估算着应该有她可以住的地方。

吴奇问苏小小这次来的打算,是继续上学还是准备找工作。

苏小小低下头,如实说了自己的目前的处境,然后恳请吴奇暂时收留自己,并帮她寻找她的亲生母亲。

吴奇有些犯难,帮她不是不可以,只是找人的事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没有线索根本无从下手。

苏小小说她知道吴奇的母亲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以前关系很好,以前吴奇的母亲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她妈妈有时间还经常过去帮忙,所以她希望吴奇可以让她见见他的母亲,询问一下线索,可能会有一线希望。

吴奇想了想,说他母亲最近在外地旅游,等回来了就带苏小小见她,然后他又突然问苏小小:你今年多大了?

苏小小如实回答:马上18了。

吴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小小又反问他:你为什么改了名字?

吴奇笑笑说:去年让一位大师算了一下,说吴奇这名字不太好,平淡无奇,所以就改了。

苏小小嘴角微弯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说:昊就好了吗?你这是想有日天的本事啊?

吴奇微微一怔,竟不知如何接话,他没想到看起来柔弱的苏小小嘴里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苏小小不想在吴奇面前过多地伪装自己,除了寻找亲生母亲的真实目的她不会说,其他的她不想刻意隐藏。

对于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来说,戴面具就显得太多余了,虽然她知道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淑女,但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丑陋不堪和痛苦的现实,所以她做不了淑女,相反的,她觉得自己心里住着恶魔,随时都可能将她自己吞噬。

苏小小自顾自地继续说:那就先拜托昊哥帮我找份工作吧,最好是不需要动脑的那种体力活,酒吧服务生之类的都行,这样你也不会太为难,我也能做得来,如果能提供宿舍那就更好了。

吴奇又是一愣,然后笑了:你一个女孩干体力活多辛苦,况且还这么瘦,肯定吃不消,你有什么爱好或者特长吗?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份轻松些的工作。

苏小小嘴角一弯:我一个中专都没毕业的学生,能有什么特长?你就按照服务生的标准帮我找吧,拜托了昊哥!

关于爱好,苏小小只字未提,她不是没有,从小她就特别喜欢画画,可是对于她的处境来说,爱好就显得太过奢侈了。

吴奇很快帮苏小小找了一份酒吧服务生的工作,那也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跟老板比较熟识。

苏小小搬去酒吧宿舍的前一天晚上,为了感谢吴奇她特地做了一桌子饭等他回来,但吴奇突然打电话说有应酬要晚些回来,于是苏小小便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地发呆,甚至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

吴奇是带着满身酒气回来的,他看到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心里感动不已,他说:小小对不起,今天我实在推不掉,我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我真的很感动……

苏小小却并没有觉得这场面有多煽情,她知道有些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就会变得感性,所以她嘴角一弯说:没什么的,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能跟你一起过我也挺开心的。

吴奇猛然抬头问:今天是你生日?

苏小小点头:嗯,也就是说我今天成人了。

吴奇笑:哦,那一定要庆祝一下,我去拿酒。

吴奇立即转身去拿酒,苏小小并未阻拦。

两人喝了一阵,互相说了一些过往的经历,苏小小看到了吴奇眼中的朦胧,于是她突然说自己有点累了想休息,吴奇说好,但站起来时身体明显有些晃,苏小小赶紧适时过去扶他,两个人的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就像突然被引燃了一样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苏小小像柔软的藤蔓一样死死攀附在吴奇身上,吴奇被苏小小的热情感染了,顺势将她按在地板上。

吴奇一边享受苏小小火热的吻一边喘着粗气问:你太小了,我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

苏小小却轻描淡写地在他耳边说:哥,你只是喝醉了。

当吴奇在她身上释放自己的时候,苏小小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他带着自己玩的场景,虽然很模糊,那时候她还太小了。

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吴奇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板上,沉默许久,突然说:小小你为什么这样?也许你以后会后悔的。

苏小小嘴角一弯:哥你不要担心,你就当我这是报答吧。

吴奇赶紧争辩:胡说什么?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还说什么报答?

苏小小半裸着身子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眼神里透出一丝疲惫:那就当是你给我的成人礼吧。

苏小小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反正只要有一种说法能让吴奇觉得良心上可以接受就好。至于为什么勾引了吴奇,她自己不愿想那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她看出了他眼里有欲望,因为他想要,而她可以给,抑或是她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多一种人生体验吧。

苏小小觉得吴奇算是见过世面又有本事的人,于是她问他:哥,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有钱人还可以享受一下人生,那其他人呢?

吴奇立即反驳:你这么小,还没见过太多世面,不能这么狭隘地给人生下定义,人活着的意义当然就是要做人上人,人只有爬到了顶峰,踩到别人头上才是真正的成功。

苏小小看了看吴奇那张充满斗志的脸说:那会很难吧?

吴奇突然来了说教的兴致,于是借着酒劲躺在地板上开始跟苏小小谈人生:“从底层向上爬当然不容易,就跟爬山一样,我实话跟你说,我其实已经离婚了。

我们刚结婚不久我老婆就怀孕了,有一次她不小心滑倒了,之后被120送到医院,孩子也没保住,可是我当时为了加班赶方案没有及时到医院看她,等我去了之后她手术已经做完了,那之后她就跟我离婚了。”

苏小小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吴奇似乎并没有过多地犹豫:“说实话我并不后悔,我们很客观地讲,当时她的情况,无论我在与不在都改变不了这件事的结果,因为她已经有医生在照顾了。

可是我加班赶出来的方案为公司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这才让我有了今天这个职位啊,而且也会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就是不能理解,女人就是爱感情用事。”

苏小小突然觉得,吴奇和她的后妈一样,对人对事都异常理智。

吴奇说得有些累,又觉得头晕晕的,于是开始收尾:“小小啊,你还太小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你都不懂,以后哥慢慢给你讲,有一点你要明白,孤独就是人生的本质。

我们应该享受而不是对抗,只要参透这个道理,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爱,你周围的一切关系其实都只是帮你实现人生目标的一种途径,你啊,应该趁年轻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

苏小小眼神漠然地望着天花板说:“可即便实现了人生目标又有什么意义呢?拼尽力气折腾到最后还不是一死吗?”

等了一会儿,见吴奇始终没有动静,苏小小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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