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缘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1

少女的肌肤,比上等的丝绸还嫩滑,比牛奶还要温软香甜。令人沉酣一醉不肯清醒。

男人伏在她身上,春情伴随着身体涌动,少女肌理的幽香阵阵浸入骨髓,愈情动,愈浓郁,直至此时他方知,究竟何为温柔乡。

兮兮是一个尤物。荣阑这样想。

2

遇见她完全是意外。

人群之中惊鸿一瞥,便看见她。

世上女人,妖媚则放荡,清雅则苦闷,而她一双凤眸,兼具妩媚与纯澈,稍稍对上,仿佛被吸入无底洞中。那天她着一袭幽绿色长裙,一身裳服普通至极,却让人看得人移不开眼。五官精致,身姿窈窕,放置于千万人之中依旧独特。

她的座位周边没有人,或许一个女人美得过分,倒让人心生恐惧。她对周边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一脸从容的坐在舞池中央的位置上,镭射幻灭的光落到瞳孔深处,幽幽望不见底,而眼底眉梢一派轻佻媚妩,似笑非笑,轻轻对视,仿佛吸入无底洞。

荣阑风流惯了,他闲庭信步般的坐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探入裤袋,半截身子软软前倾,另一只手支着下颌端详她:白皙的肌肤近乎透明。他微笑道,你一个人?

后来发生的一切,水到渠成。

然而,除了知道她叫兮兮以外,荣阑对她一无所知,她没有亲人,朋友,不怎么同外界接触。神秘得像一口古井。

朋友们说他像中了魔障,原先多么正常的一个人,现今却只会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喊着,兮兮,兮兮。

虽是这样说,荣阑却觉得,他们嫉妒他。

他抱兮兮在怀中,他不安分的手探入她的胸口,指下的肌肤细腻微凉,绵软如云。

怀中的女人,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戏谑,妖冶。

我爱你,兮兮。他说。

上齿与下齿相碰,嘴唇仿佛张开微笑,发出了一个类似“一”的声音。

我爱你入骨。

兮兮轻轻一笑,眉眼上挑,似懂非懂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眸在灯下有细碎的光。

3

世间情爱,起于情动,灭于缘散。相见欢,大概是因为那一张薄薄的皮囊。

荣阑沉醉于同兮兮的鱼水之欢中,因此摒弃了先前结交的无数莺莺燕燕,对于女人,荣公子见过太多,他出身权贵,女人趋之若鹜前赴后继投怀送抱的庸脂俗粉实是数以万计。

女人们也喜欢荣公子,不仅英俊倜傥且大方阔绰。这些女人们的真心或假意,荣阑已懒得去计较。只是多年游戏与脂粉堆中,从一开始的颇有兴致到比她们更熟悉她们的表演,已觉得有些腻。

看多了,觉得她们看过去,也不过是如此。

而兮兮不同,女人们或野性,或恬淡,俱比不上兮兮的一颦一笑。兮兮有万种风情,换一种表情、换一件衣裳、又是另一种样子,她有千面风华,绝世容颜,他如此迷恋她,早已不可自拔。

旁人说,荣公子变了样,狐朋狗友们嚷嚷着要看看是哪个女人有如此大的本事收服了荣公子,而荣阑总是引开话题,对兮兮遮遮掩掩,连名字都不欲公开,独占欲到了如此田地,他人面上作罢,但更引起掩不住好奇的人偷偷留意。

有偶遇荣阑者,回到朋友圈传,说荣公子身旁的丽人乃是绝代佳人。绝代佳人?如今凡尘俗世,有谁担得起此等美誉?

好事者纷纷想着见兮兮一面,只等荣蘭首肯,但以荣大公子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更何况自有了兮兮,从前喜欢的聚会也不来了,仿佛是有心避着他们一般。

好事者们终于寻得一个时机,荣父召荣蘭回府问事,趁着这个时机,他们潜入荣公子私邸,由于嫌下人碍事,荣蘭平日遣散了众仆,庭院中空空落落,寂静无声唯有一缕异香忽远忽近。

几人随着幽香推开宅院大门,香味越来越浓,装着胆子走进,只听仿佛有潺潺流水声自浴室传来,耳边仿佛有美人沐浴后满足的叹息声缥飘渺缈,几人听在耳中,脑里顿时浮现一派绮丽旖旎之景,不由得跃跃前行。

浴室的门大敞,几人望了一眼,便呆立当场移不开眼睛,张三,赵四,李五平日里游戏花丛中,何等女人没有见过,而此刻不过是望了一眼那人的泡在浴池中的背影,心便如鹿撞嘭嘭不能自抑,正痴望着,美人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转过头来,看见他们三个之微微勾了勾春娇,满眼的戏谑。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发出异样光彩。

浴缸中的水哗哗搅动,美人下身一条类似巨蟒的尾巴甩出。

几人齐齐变色,惊骇非常,然而双足有如灌铅,再也移动不了一步。

4

在梦中,兮兮冲他微笑,血色的唇裂开,发出血肉崩裂声,她的舌舔了舔干涩的嘴角,从前喜爱的丁香小舌裂变成一条细细的蛇舌,口中长出獠牙,一寸一寸,由他的脖颈啃下。

她的身体扭成一股长绳,紧紧的环住他的脖颈与全身,他憋红了脸,逐渐呼吸不过来。

兮兮?

荣蘭从梦中惊醒时,荣父荣母正端坐在床边看他,身侧是一位道士打板的老人,望着他,面色沉沉。

见他醒来,荣母哭诉道:“你这孩子,究竟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荣阑一脸茫然。

“宋道士是我特意请来帮我们查看墓园风水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救了你,说吧,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混了?”荣父双手扶杖,言语中有上位者的威严:“你老实对宋道士交代吧,别害了自己。”

荣蘭心底一惊,与兮兮认识以来不过数日,每每与之交往之后便觉身心力竭,往往要昏睡很久,他心底爱恋兮兮,从不觉有异,这下听荣父这几句话,心底只突突的跳,正要反驳道这样的年代了,却听得道士开口道:“原来,是荣公子府上的女子啊。”

荣蘭正诧异着,宋道士了然笑道:“读心之术罢了。”他侧首对荣父道:“困扰荣公子的妖物,应是一条修行期不短的蛇妖。”

荣母惊骇之下,停止了啜泣,忙问道士破解之法。

宋道士望着荣蘭,嘴唇含笑。

5

荣蘭回到私邸时,兮兮仿佛心有灵犀般,已候在大门口相迎,荣蘭英气的眉毛微微皱起,花柳之中那一抹白色倩影,临花照影,春光潋滟,横看竖看哪里能同什么妖物挂上关系?

荣蘭下车抱起她,鼻尖有细细香味沁入,让他忍不住吻了吻怀中人的耳垂,兮兮咯咯笑起来。这笑声令荣蘭想到那个可怖的梦,轻轻的一悚。

夜间,荣蘭安抚兮兮睡去,悄悄走到花园中,走到道士所说的方位,他伸手摸到口袋中,那里有道士给的符。

道士说,只要将这符贴在屋外,蛇妖便囚困于此。荣蘭望着符纸,犹豫不决。

荣蘭踏上花园台阶,眼前赫然望见一双纤纤玉足,红甲刺眼,未着丝毫鞋袜,荣蘭抬头望,眼前人可不就是兮兮?

月光下丽人一双眼眸瑰丽得惊心动魄,一如以往戏谑的表情,她轻启朱唇道:“阿蘭,你都知道了?”

语气平常仿佛如日常问话。荣蘭见她如此,反倒平静下来。荣蘭依旧不可置信,从来以为妖鬼蛇神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如今的时代,哪来的妖呢?

兮兮笑笑不语,却是微微扭动身体,双足的肌肤炸开鳞片,鳞次栉比地变作蛇尾,荣蘭见此恶心的纹理,鼻端又闻类似于蛇身上的怪异气味,顿时只想作呕,而蛇尾之上,美人白衣长发,青丝于晚风中飘摇不止,当真是诡谲奇异到极点的景象。

荣蘭双目眩晕,脑袋嗡嗡作响,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6

荣蘭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浴缸中,四肢无力动弹不了,浴缸边上坐着兮兮,依旧是人身蛇尾,一手拿着花洒,一手拿着布,给他细细的擦着身子。

荣蘭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兮兮笑得十分纯真:“清洗干净的血肉味道会比较可口。”

荣阑问:“你为何不在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便杀了我?”

兮兮僵了一下,手中擦拭的布一停,摇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只觉得,留下你,陪你玩玩也好,其实偷偷告诉你,回回与你同床共枕,总是忍着自己不去咬你……”她叹息道,真难捱啊。

荣蘭想起往日里的恩爱旖旎,心底大痛,一片死寂,他忍不住问:难道你没有一点爱我么?

兮兮静默了半响。似是思考什么。

爱?

她问,爱你?她笑了,问,什么是爱呢?

荣蘭望着她的眼睛道,如我这样对你,便是爱。

兮兮嗤笑不已,你可看见过我的真身?

不待荣蘭回答,她轻轻以仰脖,下身的皮鳞顿时蔓延至全身,荣蘭看着这一头近在眼前的青色巨蟒,两只大眼狠戾浑浊,她一张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扑进鼻腔,他吓得浑身无力,喘息不止。

蟒蛇的血盆大口中蛇信吐露,仿佛是在嘲笑。

兮兮变回人身蛇尾的模样,斜睨着眼睛问他,你可是吓着了?

荣蘭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颗心仍旧狂跳不止,等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看着兮兮这张纯真清丽的面容,终究是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这样说:“我怕蛇,巨蟒的模样确实令人恐惧,但是,我想我是爱你的,即使你不在我身边,即使以后你容貌老去,我想我也是爱你的,包括现在。”

荣蘭迷恋的看着她,眼中有丝丝悲哀。

他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哪怕我知道了你是妖物,我依然想要同你长相厮守。

7

人世数百年,多少男人沉迷于她的美色之下,却无不是在看见她真身时恐慌如遇洪水猛兽,数百年了,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在看见她真身之后说,我爱你。

我爱你?

她听见男人们说过数万次,唯独这一次,令她心底突突一跳。

可是,爱是什么?她不懂。

因陷在思考中,她的眼神显得混沌而呆滞。好久了,她好像在等着什么,但又全记不起了。

正此时,一根细细的长针破空而来,兮兮猛地从深思中惊醒,立即甩起长尾挡开银针,却不想银针仿佛长了眼一般,快速一避横穿过长尾,直中额心,兮兮直挺挺倒下,如一块木桩。

荣蘭看着兮兮如此,面色顿时变得煞白,人一晃,从浴缸边摔到了地下,空中又飞来数跟长针,接连不断的扎入兮兮体内,兮兮挣扎了几下,便动弹不了了,仿佛是生命终结,一双眼怨愤的望着荣蘭,他不由得别过头去。

眼里竟有泪水涔涔。

一袭青衫的老人阅入窗内,正是宋老道士。

荣蘭刚想开口问前因后果,体内仿佛有数万跟针在扎着一般,血肉脊骨疼痛不已,顿时大叫起来。宋道长看着他自是奇怪万分。

可眼见着荣蘭的七窍漫出鲜血,整个身体一软,沉入浴缸的血水之中,瞬间之事,宋道长毫无回天之力,他正疑惑可是荣蘭与蛇妖相处久了患了什么怪病,然而一把荣蘭的脉搏,又回身细细看了看蛇妖的面相,盘算了八字命脉,顿时有所了悟。

8

曾听父辈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旧时扬州有名妓良琼,偶遇寒门士子王慎,如许多话本上的故事一般,金风玉露一相逢,相识相知亦相爱,良琼倾囊相助士子进京赶考,只盼着有朝一日良人高中归来,给自己赎身风风光光娶自己过门。

然而世上痴情女子甚,而长情男子寡,良人上京后二年,三年,四年……迟迟不传来消息,良琼着急之下,偷偷逃出妓馆,一路克服万难到了京城,却听闻当今只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王驸马,是由皇帝钦点的状元。

良琼伤心之下找到公主府,终于在夜里等到王慎,本只想质问他为何失信于己,却不料只见王驸马与公主浓情蜜意一对璧人,王慎一见良琼便大惊失色,还未听良琼开口,便立即喊人绑了她扔到荒山野岭处决。

歹人见良琼貌美,见色起心,死前令其受尽了百般侮辱,他们将她抛弃在荒野,鲜血引来了野兽,在被狼群撕咬着身体时,良琼对天诅咒,不论付出任何代价,诅咒王慎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上天雷雨轰轰,仿佛应承。

良琼死时,王慎莫名暴毙。她的身亡之日,便是王慎命断之时。

而后,便是年年岁岁的轮回。不管是天道、人间、修罗、还是畜生、饿鬼、地狱,二人去来往复,生死纠缠,世世不息。汝爱我心,我欠汝命,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9

几千年过去,这一世,便是荣蘭与兮兮了。

此刻,二人的魂魄早已堕入地府,下一世的纠缠,又不知是何等景象了。

宋道长抚须,长长叹息。

10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前生所欠,今生所还。凡间情爱种种,大抵不过如此。

【于201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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