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一株桑树

每天，在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总会迎着夕阳走在马路上，走在夕阳将一切拉得老长的马路上。

她迷着眼睛，看着那轮要没入江水的太阳，不那么刺眼、灼目；也不那么忧郁、怅惘。有的只是一种平稳，一种祥和，一种人生步入暮年地缓慢挪移。

在最后的一刹那，她的双足停住在那株桑树下。

半边夕阳的红光，将树上半清半红的桑椹，映照得煞是美观。

那些桑椹蕴红了的脸，如同二八少女，娇羞欲语。

关注间，几个小学生走过来，那些男孩女孩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径自走向树旁，男孩子抱住树干，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猴子一般敏捷。

几个女孩在树下尖叫：给我！给我！给我！

一个个小脸蛋上竟挂着可爱的红晕，与树上红晕的桑椹相得益彰……

这不经意的关注，让她的脸颊红了起来，那红晕若醉酒一般，迅速爬满所有的记忆……

他出现在她的视线时，也是这样的时节。

她的老家是蚕桑基地，满坡都是茂密又茁壮的桑树。假日的黄昏，她去采桑叶，喂养家中的蚕宝贝。

采摘完毕，挎篮返回时，他从远处过来，到她身边停下来，眼盯着她的篮子，看了老半天，最后开口了：“咦！你这篮子里是什么东西？采回去干什么用？”

她循声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诧异又好笑：“不认识啊？你的外表和内心，不怎么一致啊？”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阳光般好奇的笑隐退了，代之的是一种羞涩：“这是我第一次到乡下，很多东西都要慢慢认识。”

她又一次看他：明亮的眸子，有些深沉，还有些单纯。高耸的鼻梁。像女子一般的一张小口，有着洁白的牙齿。弯曲的头发。纯净又稚嫩的笑。

他发觉她在看他，脸更红了，头一个劲地往下低，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在老师面前不敢抬头一样。

也仅仅是几秒钟的功夫，他就抬起头来了，用他明亮的双眸看她。

她回应他的目光，又吃了一惊。

那眸子里的光竟然变化了，是那样的执著，无畏和勇敢，似乎要探究一切。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你是学教育的吧？做做我的老师，做做我的向导。”

她更为吃惊，他居然看透了她！

她尚在大三就读，学的是小学教育。

她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他的家，他的学校，还有他学的专业，说他来这个地方的目的，还有原因。

最后，她领着他回了家，给人介绍说是同学。

时间过去了许多年，如今，面对眼前这株桑树的时候，又想到他，单纯的聪明的他。

几个小孩子走开了，走的时候，把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把又红又大的桑椹，还说了一句：“姐姐，开心点哦！”

她把这血样的红桑椹，填入口中，甜甜的汁液漫弥了口腔的所有味蕾，香甜的味道，又一次使她沉醉，耳畔响起他的话：“你接受了我的桑椹，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她的泪落下来，他的话，她还没有做出回应呢！

直到上蚕结茧，后来的日子，他一直待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采桑叶、喂蚕、读书、摄影、绘画……

那次他俩去采桑叶时，桑椹已红得要溢出水来，采完的时候，并没有马上返回，却在桑树的夹道里，摘桑椹。

每人都摘了一大捧，坐在地头的田埂上，望着夕阳，静静吃桑椹。

“你知道桑椹为什么是红的吗？”他忽然开口问她。

她回首看他，他一脸诡异又明亮的笑。

她转回头，不理会他。

“桑树有一位极好的朋友，名叫青乐鸟。那个时候的桑椹是青的，一点也不红。直到长老，也是青的，但是却青得温软，青得透明。

“青乐鸟在桑椹成熟的时候，都会飞来，停落在桑树的枝叶间。叽叽喳喳与桑椹说话，直到桑椹成熟的时候，用以果腹。

“有一天，青乐鸟恋爱了。恋爱中的青乐鸟，感到这桑椹的味道不够甜，也不知是受到神仙的指点，还是听谁说的。两只青乐鸟有了一个惊人的举止。

“他们寻找到一个断掉的树枝，互相去啄对方的肢体，让彼此流血不止。蹲在树枝的半截界面上，让体里流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树干里，随着树的脉络，渗入进去，与桑树的血液融为一体。

听到这里，她心中动了又动，接口往下讲：

“于是，青乐鸟死了。他们的作为违背了自然的生长规律，致使这个青乐鸟的种类在那一年悉数灭绝。第二年，所有的桑树，都结出了红艳艳的果实。

“所以啊，红红的桑椹，是爱情的殉道者。如果你接受了对方的桑椹，那就是接受了对方的亘古不变的爱情。”

她说完这些，发觉他双眼潮潮的望着她，手中正握着一枚红艳艳的桑椹，递向她的唇边。

“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红红的桑椹是爱情的殉道者。青乐鸟渴望拥有完美的爱情。”

“可完美的境界就是灭绝！”她冲口就接了这么一句，说完，胸口竟莫名的疼起来，为青乐鸟的爱情？还是为自己对完美的渴望？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痛，但是，泪，已经跌落下来。

她的落泪，使他有些茫然，但心里有了更多地了解。他拥住她的双肩，目光清清亮亮的对着她：“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为了追求完美，灭绝了群体。但他们的精神永存，让后人去追随美好的爱情。”

她一下子又笑起来，看都没看他。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桑椹，填入口中，格格的脆笑起来。

她不理会他的惊愕，站起身，挎起篮子，径自往回走。

他追上她，搬过她的肩，扭回她的头，瞪着她的眼睛，执着地，急切地说：“你接受了我的桑椹，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她还没有做出回应，他就低下头，吻住了她。

她叹口气，依在他怀里。

唉！

我该怎样告诉你，我已经一见钟情地爱上你。

夕阳已渐渐地隐退下去。

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她手中捧的桑椹，已经所剩无几。她边吃边走，任自己的思绪，飞扬在往事的风里。

一不小心，脚跟扭了一下，手中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气，指间的桑椹就被捏烂了。顷刻间，那粘稠的液体，在掌心里散开来。她低头触视，仿佛那是猩红的血液，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继续行走，行走在回忆的伤痛里。

大四。

她开始实习。

而他，也从自己所在的校园，来到她栖身的城市，寻找机会，就业的机会，或者爱情的机会。

于是，他便会和她一起，并肩行走在夕阳下。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行走。

两个长长的身影，她总会无端想到一个词：鬼！一个恐怖的令人心惊的词！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就会不自觉地笑起来：“你看，我们这么长的影子，一个俊面书生，一个娉婷女郎，想到什么？”

与她相处的时日，他感到自己迅速在成长，知识、情感、身体。他不言语，只是侧目看她，看她不经意的浅笑，看到她唇角有捉弄的意味。

于是，他就信口开河：“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身影，我就只有一个词：鬼影侠侣。”

她怔住。

他真是越来越深入自己的心里，那么明晰她心里跳动的每一个音符。

如此想着，她竟有些盈泪于眸。

他拥她入怀，用他瘦削的臂膀，箍紧了她，下巴在他的发稍上蹭来蹭去，口中呢喃这一句：“你已接受了我的桑椹，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她不语，将面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听他那怦怦有力的心跳。

只是他不知道，在不设防的最初，她已经定下三生的情。

手中的桑椹已经吃完，她的右手里，布满了红红的桑椹的汁液。

在晕黄的路灯下，那汁液血液一般，令她的心，痛起来，痛起来，泪也跟着潸潸然了。

那个时刻，来得过于突然。

突然得犹如一场骤雨，毫无设防，不能承受。

他在返回的途中出了意外。

临行前的那个黄昏，他来跟她告别。

在斜阳下，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校外的河道边，河边的垂柳舒展着腰肢，迎风摆动，清新诱人。

他凝视她的眼睛，拥住她的双肩，定定地告诉她：“我想回家一趟，给家里人说一声。告诉他们，我的工作已在这里安置好了，让他们不要担心。”

她还浅笑：“如果只是这些，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吗？”

“你真得不知我要回去干什么吗？”他竟有些焦灼，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用力晃了晃她的肩膀，“你真得不知道吗？”

他的目光里竟然升起了难过，有种不被她理解的悲哀。

“你是要告诉你的家人，其他什么事吗？”她故意在绕圈子，明知道他要干什么去。

她的眼眸闪过一丝狡猾，被他一览无余。

他不再说话，拉着她奔向一个行人较少的地方。

在一棵古老的大树底下，他握紧了她的手：“你捉弄我，我要你接受惩罚。”

他俯下身子，捕捉了她的唇，舌尖在她的口腔里搅动，来回挪移，似乎要探究她生命深处的暗香。

她口腔里的温软和清香，深深诱惑了他。

他拥紧了她，她偎在他的怀里，显得那么娇小。

她是清香可爱的，她的舌尖的每一次的滑动，都牵动着他的细微的神经。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欲望在一点点膨胀，拥着她的骨骼，发出了拔节一般的脆响。

突然间，他放开了她：“你知道吗？你的口腔里有桑椹的味道，是不是从小吃桑椹太多了？”

说这话时的嗓音是喑哑的，他看她，目光里布满了红红的火焰。

而她，也是同样，两颊潮红，呼吸也有点急促。

他猛地又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很长时间了，他才转过来。重新拥住她：“你吃了我的桑椹，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这句话说完，他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记住，你已经接受了我的爱情！”

可是，他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意识弥留之际，他给她拨了电话。

可当时，她在洗澡，轰轰的水声，她没能听到他的电话。

洗完造出来，看到号码后，回拨过去，却是陌生人的声音：“拿手机的这个人出事了，麻烦你赶紧过来一趟！”

一听到这句话，她的眼里，便蒙上了一层雾水，问明白地址，出门拦了一辆的士，风一般超那里飞奔。

看到了，看到了！

那个两天前还在携手漫步的人，此刻却在地上躺着，头上流满了鲜血。

那生命里流淌的鲜艳的血，这个时候已经停止了流动，变成了一种黑色的血块。

他的半边脸，已看不到原来的颜色，头发上，凝结着大大的血块。

她只看了一眼，心里划过的是他说的那句话：“你吃了我的桑椹，你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然后，一滴泪还没有留，就倒了下去，倒在他的身边。

她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身体才得以好转。

再看到他，面对的只是一捧骨灰。

那一刻，她的泪不可遏制。

在泪水中，她一遍遍地，吻着照片上他的脸，坚坚定定地告诉他，一些藏在她心底许久的话：“你给过我爱情，青乐鸟的爱情，完美的爱情。”

她出来后，就没有眼泪。

她拿出照片，和他在一起的照片。

照片上，他们并肩站在桑树中间。

桑树之上，红红的桑椹，映得两个人的脸也红红的。嘴里，还都含着桑椹，口腔里，也是红红的。

她看着这张照片，神色黯然，美丽的脸上不再有笑颜。注视着照片，照片上红红的桑椹，让她的唇角触动。

她的耳边仍是他的那句话：“你接受了我的桑椹，也就接受了我的爱情。”

那种甜甜的味道，那种溢满口腔的甜蜜，就是她感受到的爱情的味道。

后记：

“完美的境界就是灭绝。”

文中的这句话令我苦痛了许久，无法从中释怀。

每一个文字，走进这篇文稿，也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想做其中一个字的修改，我都显得苍白无力。

生命真的很脆弱。

活着的我们，一定要学会去爱，学会去把该说的话说出口，才不至于，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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