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久病不愈,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文 | 桑萌

01.

朕是大齐的皇帝。

虽然朕打马吊、逛窑子、刺青,可朕知道,朕是一个会背《社稷仁义是非观》的好皇帝。

自一年前,延宣侯被朕派去抵御漠北流寇后,朕便纵情声色每一天,日子赛过活神仙。所以当延宣侯肃清强敌、班师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朕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掏出胭脂补妆。

寅时的帝京浸润在一片清凉薄雾中,晨风习习,天光熹微。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龙床上酣然大睡,太监总管俐温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他轻拍着门扉,焦急地唤道:“陛下!延宣侯提前归来,如今已至京城门下!”

原本我睡得迷糊也没听清,可当我在梦中搂过户部尚书的纤腰,沈昀之那张清傲俊美的脸蓦然浮现出来,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时已从床上摔落,额头上磕出一个大包。

回过神后,我惊跳而起,连忙命人将御书房里的小话本藏起来,全部换上《齐史》《齐律》,又勒令宫中严禁掷骰、牌九、斗蛐蛐儿,宫廷活动一律改成跳“广昶舞”,还让俐温连夜给我找来一只头顶有撮黑毛的白色鹦鹉,以免沈昀之发现我早已把他送我的鹦鹉烤来吃了……

做完这一切后,我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看看时辰已近早朝,便急忙梳洗穿戴,一身帝冠朝服,人模人样地往太和殿行去。

百官三呼万岁后,我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右下首之人。一身绛紫朝服,官帽端庄,眉目清冷矜贵,不怒自威。此人正是当朝太尉、延宣侯沈昀之。

沈昀之出身显赫,祖上有世袭爵位,又能力卓越,刚及弱冠便已官居一品,位列三公。

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伴读,自幼时起,沈昀之便是帝京口口相传的天才少年。可我并不喜欢他,或者说,我怕他。

沈昀之总是能出其不意地让我栽坑。

九岁那年功课考核,我偷偷翻开一早做好的小抄,却发现沈昀之不知何时已将其掉包,纸笺上写着他清隽有力的字迹: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十岁那年,我爬到树上撒欢,任谁也拿我没辙,唯有沈昀之气定神闲地坐在树下生火,烤了我养的小白猪。我心痛地泪眼汪汪,随后捧着烤猪蹄吃得欢快。

十二岁那年,我遇见了如今的户部尚书,霎时春心萌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笺差人送去,谁知竟被沈昀之截获,还当着母皇的面大声朗诵,挑我的语病……

思及这些陈年旧事,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早朝免不了对他歌功颂德、大行封赏,而他从始至终都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如坐针毡,待退朝时惊觉已出了一身冷汗。碍于沈昀之如今就在京中,下朝后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去了御书房批奏章,谁知他竟不请自来。

暮春的日光已染了热气,窗外月季花开得正好,灼灼妖娆。

那人紫袍曳地,清俊颀长,语气掷地有声:“臣出征一年,不辱圣命,不知臣不在的这些时日,陛下可否克己奉公?”

我讪讪地笑了笑,自豪道:“这是自然,朕当真已改了许多。以往太傅训朕一句,朕顶三句,现在朕能顶二十句不带重样的!怎么样,这个进步棒不棒?”

见他沉了脸色似要发怒,我连忙按住发颤的大腿,煽情道:“沈卿,自你走后,朕常常追忆从前。每日被你逼着念书习武,虽苦不堪言,可朕还是止不住地想起你。”

闻言,他眸光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我继续道:“白日倒还好,一到夜里,情绪便如潮涌,于是朕将自己藏在被窝里,一边想着旧事一边偷笑……”

“咔擦”一声,沈昀之当场掰断了手中的朝笏。他眉宇冷冽,咬牙切齿地望着我:“是么,可臣的程度更甚,白天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相见以寻常的方式不欢而散,沈昀之走之前,我还好心提醒道:“沈卿,朝笏乃公物,你记得补交一两银子至国库。”

02.

沈昀之是母皇留下的顾命大臣之一,母皇有多宠信他,我就有多忌惮他。只因他位高权重,又与皇长姐李令瑶交好,偏偏我的皇长姐,不是个安分的。

本月初八乃朕之寿辰,各地封王回京庆贺,他们抵达帝京的那一天,钱塘恰好发生特大水患,冲毁无数房屋街道,数千人流离失所。

于是朕取消了寿宴,连忙命户部拨出银钱赈灾。钱塘属于宁王李令琪之封地,按照惯例,我本欲将治水一事全权交予她处理,怎奈户部却说国库亏空,追查之下,竟发现这些年来的账簿都被做了假。

我怒不可遏,将一应人等收监调查,又召集百官商议,命众人募捐善款,先解燃眉之急。

朝堂上,李令琪一脸悲愤道:“国库无故亏空,必有小人作祟!本王记得,去年镇国塔修葺,所用金银比筑塔时还多!”

镇国塔是晋王李令瑶负责修葺的,于是她闻言怒了:“宁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本王贪污?”

两人你来我往争执不休,我被吵得头疼,决定派人调查修塔一事。李令瑶嗤道:“凭什么只查我一人?宁王李令琪曾监工钱塘建堤,誉王李令瑞也曾负责饥荒救济,众人都有嫌疑,要查一起查!”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此举甚是合理,便让内阁拟出章程。同时为了避嫌,免了宁王治水权,转由朝廷派出特使亲赴钱塘。

左右寿宴也吃不成,翌日我便将各封王遣回了封地。出了水患,朕心甚忧,神思郁结下竟一病不起,接连三日不上朝。当然,事实上只是我懒。

清风斜斜掠过窗柩,我趴在榻上,一边看奏章一边剥石榴。当殿外响起沈昀之求见的声音时,我吓得浑身一震,掀起被子躲了进去。

总管俐温是个伶俐人,他笑眯眯地拦下沈昀之,恭敬道:“沈大人,陛下身体抱恙,不见人。”

沈昀之冷冷地笑了笑:“陛下久病不愈,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我抚额长叹,感慨沈昀之真是懂我。既然逃不掉,便只有坦然面对了。我出声示意沈昀之入内,两扇檀木门扉被打开,明亮的日光从浓绿樟树间倾泻而下,将他笼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

隔着珠帘,他朝我行礼:“钱塘决堤蹊跷,陛下怎么看?”

我心里蓦然凉了凉,嘴上却调侃道:“沈卿还真是偏心晋王,难不成,镇国塔所耗金银就不蹊跷了?”

他低眉敛眸:“臣无此意。”

我闭上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犹记昔年,雪后初晴,寒风细细,太傅让我们到御花园中赏雪作诗。

那会儿我便与李令瑶不对盘,两人不知怎的扭打成一团。

因着我俩都是娇纵跋扈的主儿,宫人焦急却不敢上前阻拦。

李令瑶长我四岁,我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最后我摔进厚厚的雪堆里,还是沈昀之将我捞了出来。

深冬的漫漫风雪中,他眉眼和煦,掌心温暖,轻轻地拍落我衣裙上的银粟。

彼时他不过十三年华,便已是风华月貌之姿,我看得脸红心跳,丝毫不知廉耻地道:“真是一个体贴的人,一向对男人不屑一顾的我,竟然对你有了感觉!”

沈昀之满眼鄙夷,深深地睨了我一眼:“殿下别误会,臣是怕你染了风寒,害令瑶被陛下责罚。”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即便后来我荣登帝位,可在他的心里,我依旧输得一塌糊涂。

03.

江面波光粼粼,一碧万顷,奢华的三层画舫上,笙歌悠扬,舞姬香袖轻拂。

我一身男裝隐在平民看客之间,单手搂着个美娇娘,浪荡不羁地吃着葡萄。

突然门被“嚯”地踹开,乐音戛然而止,待我看清来人之时,吓得推窗就要跳江,却被人手疾眼快地捉住后颈,像拎小猫一样拎了出去。

素净的雅间内,我搓着手,尴尬地赔笑:“沈卿,你也微服私访啊?”

沈昀之一袭白衣,宛若谪仙翩翩而立。他握着描花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却让我额上青筋突突跳了起来。

“陛下久病不朝,原是寻欢作乐来了?”

我摸摸鼻子,一脸惆怅:“大齐怕是要乱了。”

近年户部的账越来越乱,朝野诸多大事频发,晋王李令瑶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暗流急湍,风暴将至。

所以我亲下江南,就是为了查明一些事情,而他听闻我偷溜出宫的消息后,放心不下,竟一路跟了过来。

此时,沈昀之重重地哼了一声:“有臣在,乱不了。”

若换作从前,他这话必会让我内心安定,就如曾经的每一次春猎,我抱怨山兔野狐跑得太快,与我分到一队的沈昀之便会勒马回头,意气风发地扬眉一笑:“有臣在,输不了!”

可如今早已不似当年,在李令瑶面前,我不敢奢望他还会选我。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片刻后,还是沈昀之率先开口:“我送你的‘二郎神,你炖了?”

他这话没用敬语,我思及出门在外,便也没有计较。至于二郎神,是他出征前送我的那只鹦鹉,通体雪白,因额间一搓黑毛,被我唤作“二郎神。”

我回答说:“没炖。”见他面色稍霁,又补充道,“我烤了。”

沈昀之:“……”

那只鹦鹉实在迂腐得很,刚送来的时候,成天只会念叨两句话:勤政倡廉忧民事,纳谏自省亲贤臣。

我深深怀疑,这是沈昀之故意送来督促我的。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开门一看,瞧见一位婢女装扮的女子。来人道:“二位公子,奴婢前来奉茶,还望公子笑纳。”

这艘画舫名属江南商贾,以歌舞茶艺闻名,我急于缓解当下的尴尬气氛,便放了婢女进来。只见她在桌面上摆开茶具,娴熟地泡、滤、沏、闻,一套动作甚是赏心悦目。

而后她将青花瓷茶杯奉到我的面前,袅袅清香飘散开来。我端起茶盏欲要品尝,却被沈昀之压住了手腕。

他挑起眉眼凉凉一笑:“在下略通茶道,知晓为表尊重,茶壶壶嘴不应对着客人,奉茶时也应将茶杯的正面图案朝外。”他的语气冷到极点,“你不是画舫上的奉茶侍女,这茶水有毒!”

对方见事情败露,袖底银光闪动,锋利的匕首直直地朝我划来,却被沈昀之轻巧地挡开。

下一瞬,无数利箭穿透门窗在四周流蹿,沈昀之手疾眼快地抱着我跃窗而出,落到二楼的甲板之上,一群黑衣刺客立即围了上来,招招致命狠毒。

场面惊险,我心下害怕,便将沈昀之拦腰抱紧,他挣脱不开,咬牙切齿道:“李令玥,你放手!”

记忆中,他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唤我。

上一次还是在五年前,李令瑶生辰,我故意打碎他备好的千雪琉璃灯,气得沈昀之整整三日不理我。最后还是我先服软,亲自到延宣侯府赔罪。

思及此,我微微愤然,手上愈发用力:“我不放!”

沈昀之彻底怒了:“你抱这么紧,我怎么施展拳脚打架!”

我哑口无言。

那群刺客摆明要与我同归于尽,竟点燃了藏于船舱中的火药引线,沈昀之护着我跳入江中,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随后冰凉的江水溺没周身,我在挣扎中慌乱地攥紧沈昀之衣角,仿佛攥紧了此生所有的心安,随后四肢渐渐乏力,我陷入了无边黑暗。

04.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悠然静谧的农舍里。天边暮色缱绻,炊烟环绕,沈昀之立在院落里,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

不得不说沈昀之当真十分好看,羽玉眉如山黛远,潋滟眸似月波长,白衣胜雪不染尘,唇若桃花含春风。我看得心跳加速,连忙别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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