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长安
一、
长安城。
梨园内,顾绯小心翼翼地替床上的女子拨开额前的碎发,将她裸露在外的臂膀盖上被子,最后细心地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掩好窗子,轻手轻脚地朝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亲兵走去。
面对如此伤害单身狗的场景,亲兵却是一脸麻木,双手送上消息,抱臂一礼,转身退下。
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床上女子蒙蒙眬眬喊了声“阿绯”,顾绯立刻快步走过去:“不是说了还能再睡一会儿吗?”
冷夙半睁半闭着眸子,也不答话,只伸出胳膊勾住顾绯的脖子,将睡得发烫的脸庞贴在顾绯的侧颊上。
昨夜熬得晚,冷夙闹着要听他唱戏,他也只能由着她,听完戏,冷夙又缠着他躺下陪她,他亦是无法,此时面上还有半副残妆未卸,面白唇红,约是个小生的扮相。被人这样搂着,他也只是笑笑,没去提醒她自己脸上还有油彩。
半晌,冷夙终是清醒过来,虚搭了件外袍,踩着鞋子就要去看信函,又被顾绯按回去,伸上袖子系好腰带才放她起身,费了不少时间。
她被裹得严实地晃过来,拿起桌上的信函:“又来了什么消息?”
顾绯正替她布菜,闻言手下一顿,又状若无事地继续。
“晚上有宫宴。”
冷夙一愣,顺手挑起一缕披散在顾绯背后的发,漆黑柔顺,蛇一样,于指尖辗转:“今晚?”
“是啊。”顾绯笑着,挑开冷夙的筷子:“先喝水。”
冷夙近乎孩子气地撇撇嘴,依言照做。
“少吃点肉,尝尝这个五色饭。”
然后他不顾冷夙的瞪视,伸手移开腊肉盘子,盯着她咽下一口五色饭,才慢悠悠地,接上先前半句话的话尾:“西域那边,似乎又有动静了。”
二、
顾绯第一次见到冷夙,是在战场上。
彼时他跪坐在尸山血河里,衣衫褴褛,长发披散;而对方傲立于桃花马上,轻裘银甲,脸上罩了半幅金缠枝面具也掩不尽姣好的面容。
是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记得自己当时仰着头看过去,冷夙的身姿被笼在日光里,璀璨得耀眼。
她也低头,看着他。
身后数万大军,鸦雀无声。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浸透了单薄衣衫,他却咬牙挣扎着,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她眯着眼睛辨认半晌,突然笑起来。
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胜利者张扬的笑,如果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是和阳光一样的笑。
明亮、温暖,带着足以滋养万物的温度。
女将军就这样笑着,朝地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
“你要不要跟着我?”
顾绯沉默片刻,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掌心。
那手生得纤长好看,手心里却有硬茧,显出凌厉干练的线条,倒衬得他的过分细腻,有些令人厌恶的软弱和娘气。
冷夙五指骤然收紧,一拉一拽间,他已落在她的身后。
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万次。
“抱紧我的腰,别掉下去。”
“好。”
那年,顾绯十二岁,冷夙十五岁。
冷夙把顾绯带回军营中时,诸位将军掉了一地的下巴。
顾绯那比中原人略深的眼窝和茶色的瞳孔,无一不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外族人的身份。
打了场仗就捡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崽子回来,他们觉得冷夙是疯了。
冷夙自己显然不这么觉得,因为她正在替顾绯挑衣服。
“浅蓝、天青、暗紫、绯色……这个稍微艳了点,但你穿应该会很好看,要哪个?”
顾绯指了指最后一件。
冷夙把那件绯色长衫拎到他面前:“这个?”
顾绯点头。
冷夙轻轻笑了下,抬手递过去:“呐,去换吧。”
几分钟后,顾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他脸上的尘土被洗净,露出原本雪白的面容,眉深鼻高,眼尾斜勾,浓密的发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有几缕散下来,垂在饱满光洁的额头上。
最漂亮的是那一件绯衣,明媚的红映得脸颊泛了血色,使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活色生香的意味。
冷夙笑起来,迎着少年不安的眼神,送上再直白不过的赞美:“很好看。我喜欢。”
顾绯暗暗记在心里。
从此以后的很多年间,他都没再换过衣着的颜色。
“对了,忘了说,我叫冷夙,你叫什么?”
“顾绯,回顾的顾,绯色的绯。”
三、
冷夙将顾绯带回了京城,让他住在将军府中。
顾绯却不愿。
“怎么?”冷夙披着件外衣,挑起眉梢:“不喜欢我这里,觉得冷清?”
顾绯摇头。
冷夙看看他,叹一声:“好吧,那你想去哪里?”
顾绯僵立片刻,单膝跪地,说道:“将军,我是个戏子。”
“我想去梨园。”
冷夙歪头,微微蹙眉。
顾绯半天等不到她回话,心里正七上八下,就突觉面前一暗。
“你想去唱戏也没什么啊,跟我说就好了嘛,我又不会把你怎样,为什么要跪?”
她早知他从前的身份,母亲是戏班子里的台柱,父亲身份不明,他在母亲身边长大,学得一口好戏腔,她也看过他唱戏,唱那登科后的百般欢纵,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
她喜欢他那时的模样,张扬如斯,明亮如斯,举手投足,都有盛世才子的气象。
顾绯周身一震。
他在边疆时,不知有多少人看不起他的身份,而旁的人提起戏子,也往往语带轻蔑。
连母亲都是犹豫再三,才让他入了这行。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如此理所应当地说让他想去唱便去,仿佛在她眼中,只要心之所向,戏子或是将军也并无分别。
冷夙没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明儿个我会向陛下讨个戏院给你,你中意哪个地段?只要不是皇宫和皇陵,陛下大约都能应我。”
顾绯想了片刻,问道:“……能不能离将军府稍微近一点儿?”
冷夙微微瞪大了眼,接着,抑制不住似的笑起来。
顾绯看见他的女将军凑过来,一手拉起他,很重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
“当然没问题啊,小阿绯。”
几日后,冷夙为搏蓝颜一笑向皇上讨要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
各路说书客正因战时缺少八卦而无所事事,都险些憋出病来。如今听了此等消息,纷纷调动才华,各种解说版本层出不穷。
而身为主人公之一的冷夙却颠颠儿地跑到另一当事人面前邀功,逼着对方转着圈地夸奖她,还换来一段顾绯的现场表演。
冷夙私以为,这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四、
冷夙和顾绯的感情是水到渠成的。
与冷夙不熟悉的人常常被其身份欺骗,以为其是个正经严肃的将军,冷面肃杀,不苟言笑。
可只有顾绯知道,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衣服扣子会扣串,因为系不好腰带又不愿找人帮忙所以总敞着衣襟,不喜欢吃辣也不喜欢吃青菜,喝药的时候整张脸都扭成一团,提上一堆条件才能咽下几口,而且非配蜜糖才行。
可偏偏冷夙在战场上落下过不少旧疾,为了调养,每天汤药不断。
又是一天喝药的时间,冷夙皱着眉,和桌上的药碗大眼瞪小眼。
顾绯走进来,看着一口没动的药,颇为无奈地叹一声,道:“怎么又不喝?过会儿该凉了。”
冷夙幽怨地看他一眼:“越来越苦了,不想喝。”
顾绯走过去,见怪不怪:“说吧,想要什么?”
冷夙眼睛登时一亮:“我想听你唱戏!”
“好。”顾绯应得毫不犹豫:“想听哪段?我去换衣服。”
“什么都唱?”
“嗯,什么都唱。只要我会。”
“《贵妃醉酒》也可以吗?”
顾绯一顿,迎上冷夙略带戏谑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等着。”
他从不唱女腔,但倘若是为她……似乎也无不可。
待冷夙慢慢地把那碗药吞下去,顾绯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华丽长裙曳地,满头珠翠熠熠,长眉涂了黛粉,眼线被刻意拉长,顾绯的扮相面白唇红,一个眼神扫过,媚意横生。
冷夙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种角色的妆太浓,叫他不像人,像哪个山中成精的妖物。偏偏茶色的瞳眸又太清澈,干净得像冬季里最初降下的一捧清雪。
他独自美,叫全天下沉沦,留他一人清醒,看天下人在他的戏中,嗔痴哭笑。
指尖轻拈,兰花绽开,足下莲步轻移,布满华美刺绣的戏服珠光流溢,他开口,声如莺啼,戏腔圆润,如琼珠落玉盘,一声声,敲击心弦。
顾绯从小练功,腰肢柔软异于常人,演那贵妃醉态,身姿腾挪,如莲花盛放,眼底盈了一汪水,似醉非醉,眼帘半垂,活脱脱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太美,也太惑人。
冷夙觉得自己是被迷惑了,才会在他又一次弯腰下身时上前,拥住他的腰。
瞬息间,顾绯眼中醉意如潮水尽褪,他微微睁大眼,却没有挣开她的怀抱。
只是片刻后,伸手抚上女将军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那么的理所当然。
末了,冷夙凑过脸去,将一个吻落在少年抹了胭脂的唇角。
他们对视,谁也没有脸红心跳,仿佛已经如是这般了许多年。
顾绯递上一方帕子:“我妆还没卸,蹭你一脸,快自己擦擦。”
“要你帮我。”
“好。”
冷夙的前半生征战不断,顾绯的前半生颠沛流离。似乎是为了补偿,至少在此刻,老天爷给了他们平静如斯的爱情。
彼时正是春季,窗外桃花开得正好,浅粉缀了嫣红,却不及心上人的笑靥。
那年,冷夙二十岁,顾绯十七岁。
五、
傍晚。
“阿绯,你穿这一件好不好?”
顾绯看着冷夙手上的锦衣,无语。
“将军,那是正红色。”
“嗯,我知道啊,怎么了?”
“……礼制规定,只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你是想让我和皇后娘娘斗艳吗?”
冷夙瞥瞥那件衣服,又瞥瞥顾绯,声音小小:“好看。”
顾绯走过去,替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我知道好看,但是不能穿,听话,晚上回来我唱黄梅戏给你听,好不好?”
“要我最喜欢那段!”
“好。”
出门时挽发磨蹭了一会儿,等到宫中时人已经来齐了大半,有些熟面孔还会互相点头致意。
冷夙突然轻笑一声。
“怎么了?”
冷夙低头拨弄着他腰间的玉佩,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
顾绯弯了弯嘴角,在袖子的遮盖下伸手握住冷夙的手。
冷夙口中的“第一次”,是她把顾绯带进了宫,去参加一场宫宴。
没别的想法,只是那年夏天着实炎热难熬,而宫里有冰砖堆放降暑,总归是能凉快些。
可她却忘了,无论如何,顾绯的出身都是惹人诟病的,宴会刚刚开始不久,就有文臣起身举杯,半是轻蔑半是不屑地问:“这位便是将军从边关带回的伶人?倒是一副好姿色,不怪将军向皇上讨了戏院来贮之。”
冷夙正小声和顾绯咬耳朵,说这御厨也不怎么样,糕点不是油多了就是太干了,还没有他做的一半好吃。陡然听了这话,慢慢地抬起头。
那文臣没看见周围人递给他的眼色,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将此人留在身边,着实不妥……”
一根箸利剑般划破宫殿里蕴着各色香气的空气,势如破竹地打碎了那文臣额上的乌纱帽。
速度太快,连最近的顾绯都来不及阻止。
泱泱大殿登时寂静无声。
冷夙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放下另一只牙箸,不带情绪地扯起一边嘴角。
“不好意思,手滑。”
众臣噤若寒蝉,这些年冷夙在朝上太过安静,令他们都险些忘了这位的身份。
腥风血雨里杀出的女将军,又怎肯能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顾绯垂下眼睫,避开周围的视线,同时用余光暗暗瞟向上首的帝王。
从文臣起身敬酒到现在,那位一直没什么反应。
顾绯隐隐猜到了点什么。
宴饮至半,他起身,轻声道:“我喝的有点多,出去醒醒酒,你也少喝点儿,不然明天难受。”
冷夙瘪了下嘴,全无刚刚的豪迈霸气,用小手指勾勾他的袖子,应了一声:“嗯,要是有人为难,就用我的名号压他,反正我是一品武将,这朝中目前在宫里的除了那位,没人比我官大。”
顾绯笑着点点头。
甫一出殿门,就有小太监迎过来:“顾公子,圣上有请。”
顾绯道一声“有劳公公”,跟上对方,来到了养心殿。
他走进去,看到了一个正执了本书在读的青年人。
以前,顾绯曾听冷夙谈起过这位皇帝,她说他算不上好人,但的确是个好皇帝,可惜性子太冷,太不近人情,做得君臣,做不得朋友。
顾绯原本不知,如今见了真人,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鼻高唇薄,是副薄情寡义的面相。
心中念头百转间,他已经行完了礼,静等着对方先开口。
片刻后,皇帝放下了手中的书:“我听冷将军提过你。”
顾绯想到那传遍长安城的戏院事件,一时有点无话可说。
皇帝看着虚空,继续道:“当时朕就对你很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将军从未向您讨要过什么?还是因为将军说了什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很聪明。”
顾绯拱手:“陛下谬赞。”
“当时她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朕便好奇,这伶人究竟何等绝色姿容,能将朕的大将军迷成这副模样。”
“那陛下如今见了草民,只怕失望了。”
皇帝眸色微深:“不,你应该庆幸朕没有断袖之癖,倘若朕有那爱好,只怕宁愿担了昏君之名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顾绯终于抬起了头。
按规矩,御前直视圣颜乃是大不敬,故而现前顾绯只是偷看,如今才真正对视。
他猜到了那个男人的心思,也知道了他今晚找他来的目的。
“陛下不会对我如何的,陛下也绝不是会逞一时色欲的昏君。”
“哦?”皇帝来了兴致:“为什么?”
“因为陛下也并未如此对将军。”
殿中骤静。
顾绯掌心已有了汗,面上却是一片淡然。
他在赌,赌注是自己的命。
半晌,皇帝轻叹一声。
“小夙只怕根本没能看透你。”
“将军无需看透草民,因为草民永远不会害将军。”
皇帝用手支着额,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嗯?”顾绯没反应过来。
“朕对她的心思。”
顾绯抿了下嘴唇:“陛下也未曾瞒我,自是不难看出。”
“是啊,朕没想瞒你,朕也不需要瞒。可朕也不曾瞒过她,她怎就不明白朕的心思呢?”
顾绯暗想:她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但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顾绯沉默。
殿中一时安静。
“陛下,冷将军求见。”
小太监略尖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皇帝笑笑,摆了摆手。
“还真是……当宝贝似的护着,朕又不能吃了你……下去吧……”
顾绯行了一礼,退出去。
快到门口时,他听见了一句很轻的话音:
“对她好一点。”
顾绯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走出殿门,朝候在外面的冷夙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六、
冷夙抬头,对上皇帝的眼睛。
宴会刚开始,她就被人带到了此地,如今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陛下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皇帝眼神微微一动,朝她笑:“怎么?不过几月未见,你的耐性就变得这么差了?”
“阿绯在等我,自然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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