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城(四)
“我会保护好你的,你放心吧。这次绝不会食言。”
(八)
史政偏过头,轻掩眼角的泪水,他不想女人看到他哭。
女人注意到史政情绪的变化,她不懂史政为什么会哭,只猜他一定有伤心事。所以,她没有问,她和婉婷本就是一类女人。
史政起身走到门口,挑开草帘,向外张望,天色更暗,细雨不停。他伸手接雨滴,初春的雨滴接连打在手心,冰凉。
回过身看女人。女人双手抱膝,安静坐在火堆旁,低头想着事情,似已出神。
“婉婷不该死,死后更不该受那样的耻辱。”史政心里想:“她也不该死,她也只是一个女人,就算她是那个叫席特库的疯子的老婆,她也不该死,还没出生的孩子更不该出事。”
史政又想起宋志那颗滚落在地的人头,脸上诡异的笑容刀割般刻在史政心头。史政心底发怵,更厌恶那笑容散发的鄙夷神色。那个笑容无情摧毁了史政脆弱的心理防线,剥夺了他最后自我安慰的尊严。
“我不是懦夫。”史政看着女人,心底呼喊:“我不能再看着另一个不幸的女人死在我面前。或许她还没死,就要被蔡七他们侮辱,这样死去就太难受了。我得把她送走,至少该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就回扬州,杀了多铎。”
史政回想这几个夜晚,不断重复的噩梦片段,仍旧心有余悸:“婉婷,我错了,你不知道我心底有多后悔。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是懦夫,我能救下她,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史政终于下定决心,他又走到角落里,找出一件破旧蓑衣,走到门外掸净上面尘土,扔到女人面前。
女人回过神,盯着蓑衣,有些不知所措。
史政又将剩余的半碗粥推到女人面前:“都吃了吧,吃完了就穿上蓑衣,趁夜黑无人察觉,快些离开。”
女人身子一颤,捏着蓑衣一角,小声问史政:“你,你真要放我走?可他们……”
“你不用在意他们,”史政笑笑:“他们既然叫我少将军,就不敢做出格的事。只要你不再被他们抓回来,我就能放心。”
女人似乎还不信:“可,可我还是不放心。”
“你没必要不放心。我救你,只是不想看你被他们杀了,然后被奸尸,最后被剖开肚子,取出里面未成形的孩子。”史政回忆往事,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可以不信任我,不过我没有恶意,我也不是一个懦夫。”声音忽然加大,近似咆哮。
女人忙摇头:“我,我从没这样想过,你不要生气。”
史政再次望向窗外,渐黑的天空笼罩在细雨下,一切景象显得朦胧。史政又瞧旁边两个草屋,草帘紧闭,微有火光,里面的人想必已睡熟。
回过头看,女人已经穿好蓑衣,呆呆站着,神色紧张盯着史政。
史政点点头,走到女人身边,低声道:“我送你到安全地方,你紧跟在我后面。切记处处轻声,莫惊动他们。”
女人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
史政紧握长剑,转身走出。女人紧紧跟在他背后,仿佛贴在他身上一样。史政甚至能察觉她剧烈的心跳。
史政也有些心慌,领着更紧张的女人,慢慢挪动步子,走向阴冷潮湿,又昏黑的林子。
只走出十余步,旁边草屋的草帘忽然掀开,通红的火光,将史政二人影子拉长在地上。
史政吃了一惊,也顾不得礼数,慌忙拽住女人手,低声道:“快跑。”
“少将军要放那女人走。”草屋里的人喊了一句。史政能听清里面嘈杂的吵闹声。史政不敢多想,拉着女人,摸黑沿着林间小路,向前疾跑。
胡老九等人不饶,抄起兵刃,冒雨追出。
小路虽然泥泞,可人走得多,已经成形。借着背后火光,二人在林间跑出百余步。女人忽然停下,挣开史政手,弯腰喘粗气。
“快跑,他们马上追上来了。”史政能瞧清不远处几个晃动人影。
“我,我跑不动了。”女人带着哭腔:“我一用力跑,小腹就胀得痛,这样跑对孩子不好吧。”
说话间,胡老九几个跑在前面的已经欺到身边。史政见了,拉过女人,沉声道:“那你就慢慢走,我来应付他们。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就能直通山下。”
“可,可是你……”女人不放心史政。
“走。”史政怒道:“还不走。”
“谁他妈也走不了。”胡老九、蔡七五六个人,手持朴刀,赶了上来。
“你们过来做什么,追我吗?”史政冷冷问道。
胡老九哼一声,不搭理他,张汉在一旁说道:“少将军,你太叫兄弟们寒心了。”
史政抬头看他们,都是一副慷慨激昂模样,面露不忿之色。史政冷笑一声,又偏过头看女人。女人呆呆站在原地,吓傻了一样。
“还不快走。”史政催她。
女人才如梦初醒,慌张向前跑。
“你走不了。”胡老九大喝一声,提刀欲追,史政纵身拦在他身前。
“都回去。”史政大声斥道。
胡老九气从心头起,怒道:“枉我们在扬州城里辛苦救你性命,你却是个吃里扒外的狗贼。今天,我胡老九就替天行道,代死去的史阁部除了你这个混蛋。”拨过刀锋,直接砍出。
史政瞥见刀光,转动手腕,横过剑鞘,格住刀锋。
“九哥,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跟弟兄们撕破脸,还请见谅。”
胡老九不理他的话,翻转刀刃又接连劈出三刀,史政手快,见朴刀身动,中指便将剑鞘挑起,半空中抽出长剑,抖动剑锋,迎住胡老九凌厉攻势。
周围人见二人动手,都不由得后退。张汉趁机抓住女人,沿原路拖回。女人惊慌下,大声喊叫,杂乱的环境更加无序。
史政见女人被抓,心里着急,抖动手腕,长剑在胸前划圈,犹如风波浪涛,延绵不绝。胡老九朴刀虽然沉稳凶猛,但终究不敌史政长剑灵活,几招过后,显得吃力。
史政见他手慌,侧过长剑,斜刺向胡老九胸口。胡老九顾忌性命,忙收刀后退。
史政并不趁机攻入,反而收剑调步,沿小路追出。
张汉抓住女人手臂,正向前拖,回头见史政弃了胡老九追向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用力将女人摔在地上,抽出腰刀迎向史政剑锋。
史政虚晃一招,刺向他左肩,长剑刚刚递出五寸,旁边忽然闪过一把鬼头刀,惊天霹雳般自上而下砍落。
史政吃了一惊,收剑已来不及,刀落,长剑断作两截。史政虎口一震,随即鲜血直流。偏过头看,刘权持鬼头刀,立在旁边。
刘权转过刀锋,满脸严肃,冷冷地问史政:“你要动手伤张兄弟吗?”
史政看看张汉,摇摇头。
“少将军,那你还记得是谁在扬州城里,冒着大雨,顶着金人弓箭,将你救出来的吗?”刘权沉声问道。
史政点点头。
“是谁?”刘权吼道,声音震得周围树顶积水簌簌直落。
“胡九哥还有张大哥。”
“你还记得是谁打破了扬州城,屠戮一城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吗?”
“是金人。”史政的声音有些哽咽。
“金人?”刘权抹一把脸上雨水,偏过头看地上一脸恐慌的女人。
“那你还记得是谁害你家破人亡,谁逼着你婶婶自尽,又是谁害死你叔叔吗?”
“金人。”史政声音仍旧很小,却有些激动。
“又是金人,”刘权干笑两声,指着地上的女人:“可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金人,跟你的救命恩人动手,与天下的汉人结仇。少将军,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对得起史阁部吗?”
刘权越说越激动,身子渐渐凑上前,飘白的长须在微弱火光下显得灰暗惨淡。
史政不敢直视他眼睛,眼里含着泪四处飘动,嘴上小声辩解:“可她只是一个女人,她还怀孕了。”
“混账!”刘权忽然抬起手,半空又骤得停住,慢慢松落。
“我只是史阁部帐下小卒,怎么能和少将军动手。”刘权似乎一瞬间又苍老十岁,愁眉不展走向一边。
所有人都盯着刘权,见他颓废地拖刀向前走了十余步,忽然跪倒在地,张开双臂,无力地呐喊:“史阁部,夫人,刘权无能,有负重托。”
“权叔。”史政忙跑上去,却被蔡七几人拦住。
“你还要做什么。”王元章在旁斥道:“少将军,我哥哥为了掩护你,死在了扬州城里,这是我们门客本分事情,我不敢有所求。可少夫人现在尸骨未寒,你却和这个金人厮混,还要助她逃走,你这么做……”
“你乱说,我只是不想她死。”
“何必说得冠冕堂皇,少夫人就是死在金人手里,你……”
“元章,住嘴。”刘权回过头,拦住王元章的话,又冲史政说道:“少将军,你这是何苦。”
史政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觉得,打仗流血是咱们男人的事,没必要为难妇人孩子。金人世代住在关外,地处荒远,不懂这些道理,咱们汉家几千年文明,应该比他们强。”
“扯淡!”胡老九怒道:“迂腐之人的歪理邪说。”
刘权起身,走到史政面前,道:“少将军,你话说得没错。可扬州城里,不是一个金人杀了一个汉人。那是一片血海,你都见到了。满城的尸体,连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都没放过。你现在和金人讲仁义,说道德,就是和天下的汉人为难,谁会信你?谁能说你没私心?你若再一意孤行,那在他人眼里,你跟秦桧、吴三桂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都是乱臣贼子。而我只想救一个女人,她不该死。”史政道:“小时候,我叔叔就教过我,忠孝仁义。史家的人,对朝廷尽忠,对亲师尽孝,对天下人都尽仁义。她也是人,她没做错事,就不该死。”
刘权沉思片刻,又问史政:“少将军,我再问你一句,若是史阁部在这里,你想他会怎么做。”
史政一愣,环顾四周一张张清晰的面孔,那些脸多半伤痕累累。扬州城破后,他们为了保护家园,都身负重伤,他们的父母被杀,他们的妻子被淫,他们的孩子被掠。他们满身伤疤,苟且活着,心里只剩下仇恨。
史政嘴角蠕动,还未说话,不经意又看到倒在地上的女人。那张清秀的脸,还满含期待,生的期待,未来的期待。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她没有参加战争,更没有杀人,她也要挺着肚子四处奔波,她也是战争的受害人。可是现在,一群受害人要对另一个孤助无援的受害人痛下杀手。
“我不知道。”史政如实回答。
刘权道:“我也不是史阁部,不过我猜,他不会放走这个女人。”
“我该怎么办?”史政迷茫地问自己。
刘权见他不再说话,有些失望,低声招呼众人:“咱们走吧。”
众人不情愿地相互瞧着,没有人挪动步子。
“看在史阁部面子上。”刘权低声吼道:“都回去。”
“呸!”“呸!”几人冲地上的女人吐口水,胡老九则一口浓痰吐到史政脚边。
刘权走在最后,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史政,他仍旧呆呆地一动不动。
“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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